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公债委员 作者:张资平

《公债委员》属于恋爱小说,主要写的是公债委员陈仲章和阿欢的婚恋生活。小说开头描写一个已经退职的公债委员(陈仲章)伙同一个革了职的排长,携短枪到某村假托发行公债票的名义勒索乡村富绅,最终事情败露,陈仲章被捕。内层故事则写阿欢病重,陈仲章百般筹款而不得。其中夹杂着由于缺少金钱而引起的生活困窘和心理焦虑。

章节列表

离C县城的西北二十多里有个很荒凉的小村落。在这村落里的住民只有三五家,老幼合计起来,男的有三十余人,女的也有二十几个。

这寒村的名叫菖蒲村,由C县城至菖蒲村要过一条小河——坐小渔船渡一条小河。渡了河后再攀登一个小山岗,爬过了岗顶再走二三里的小道就到了菖蒲村。

近两三年来,这个从无人过问的菖蒲村也很引起了县人的注意了。县里的人注意这个寒村并不是为别的理由,地因人而得名,因为这村里的刘三爷的儿子近年在㕰哩时埠发了几十万的大财,每年寄了不少的钱回来,刘三爷便在村里买了十多亩靠山的不适于种植的荒田,大兴土木,建造起洋房子来了。

洋房子建筑成功了,听说刘三爷的儿子本年冬就要回来住新房子,过新年。这新屋才八分的成功时——八月间三爷全家早搬过去住了。

村人的生活全赖村里的几十亩山田维持。耕获之外有余暇时便砍些柴木挑到县城里去卖。

兵士站在厅口,手中并没什么武器,只穿一件县兵的制服就很难看的会骇人了。三爷看见来的兵士没有带枪,稍为安心些。那位穿长衫的先生却高高的占有厅里的第一席的客位,很不客气的把自己带来的水烟袋装着吸。他看见三爷来了,把口一张,鼻孔里两道白烟,口里一道白烟,一共三道烟同时喷出来。三爷望不清楚他的脸孔了。

中秋后两天的正午前后,有一个身材瘦削,脸色苍黑的人,穿一件灰色绒长衫,带了一名县兵到刘三爷的新洋房子来拜访三爷。村里的人看见带有县兵的人,都有点惊惶失措的在交头接耳的议论。

三爷虽有六十余岁,但脚力还很健,三天两天就要到县城来一趟购买建造新屋的材料。他的儿子还没有发财时,他每到县城里都没有人睬他,有几个认识的碰着他也只“老三,出来了么?”一句就跑开了。现在呢,县城里各大商店的财主看见他来时,都卑躬屈节的,“三爷请坐,三爷吃茶”的叫了。

三爷战战兢兢的行至厅口向他鞠了一鞠躬。他也回礼点了一点头。

三爷在后院的房子里收拾家具,听见几个小孩子们跑来报告他,有个穿长衫的先生带了一名兵来找他,心里也有点惊疑。他的老躯微微的打抖着出来前院会客。

“那非你亲自去问他不可。”县兵把头摇了一摇。“陈委员今天回去是要报告的。还是请你老人家快些决定主意。再迟几天,那非请老人家亲到县署去不可了。”

“那正额不知能减多少?”三爷很疑惧的问。

“那我晓得。”三爷坐近委员,咬着他的耳朵低声的说。

“那么梁委员份下不知要多少数目?”三爷再不客气了。

“那不见得,有身分的人不乘轿来么?”乙说。

“这个,我望委员体谅些。委员的辛苦跋涉我是深知的。委员的好意我也不敢忘记的。”三爷的愁容略展开了些。

“还是来要钱的吧,向三爷捐提军饷的吧。”丁说。

“请教先生贵姓大名。”三爷坐在末席的椅上。

“莫非三爷做了什么坏事,县长派兵来拘他。”丙说。

“老实说吧!三伯!你这菖蒲村应派的军饷是该由三伯一个人负担的!他们贫苦些,但他们已经替三伯分担了不少了。这回的公债要望三伯替你这菖蒲村造点福。县长也是这个意思的!我明明白白的对你说了吧。三伯认与不认,那是三伯的自由。我替县长——不,替J总司令来劝三伯认买公债票的公事算完了。我只把三伯不情愿认公债的话回复上头去就是了。”陈委员站了起来,“我们走吧!”他望着那个县兵说。

“梁委员说,既要瞒上头就非这个数以上不可。”县兵伸出两根指头。“他说没有这个数目,犯不着鬼鬼祟祟的干这种不名誉的事,宁可抽厘头好些。”

“来的怕是个很有身分的人,才有县兵跟着他来。”甲说。

“是的,第一次认的数目太多了,第二次是有加无减的。我也替你思虑过来。不过减额的事我一个人不敢独断的主张。西路的委员有两个人,还有一位梁君到第二村去了,我得向他商量商量。不过这个人是很不容易说话的。我是没有什么,公事上过得,我何苦向三伯为难。不过梁君的份下望三伯要注意注意,不要失了他的感情。”

“是的,不瞒三伯说,我们当委员的都没有支薪,全赖公债数的厘头吃饭。我们有六厘的抽头,六八四十八,我们正正当当的报上去,是有四十八块的厘头——单劝你认买八百元的数目就有四十八元的厘头。”

“是的呢……”陈委员在歪着头想。“他大概对你说了吧?”陈委员望着县兵问。

“是吗,三伯是很通情的!何不直直捷捷的说!?闲话多了,说蚀了我们的感情。”委员说了后仰首哈哈的大笑,像在欢笑他的发财的运气到了。

“数目是由县署预定的,但因地方,因人有做不到的时候,只要委员将本人的苦情转达到上头去,就酌减些也可以。只要委员替他报告得好听些,谅可以邀准的。委员就替三伯做个人情吧。”那个县兵乘机插嘴的说。

“我,……”来的客左手托着水烟袋,右手伸进自己的衣袋里去,摸了一会,捡了一张名片出来,三爷忙过来接。

“我那里敢说不认!”三爷忙站起来留着委员,“请坐,请坐!我是认的,不过望委员酌量些。”三爷连向委员鞠了几鞠躬。

“我们这个小农村,连年负担多额的军饷,现在又说要预征明后年的钱粮;我们的苦情也望委员体谅体谅。”

“我们村里的第五期军饷前星期才缴,怎么又来要军饷呢?”戊说。

“我们商量的不怕他听见么?”三爷说了后望那个县兵。

“好说,好说。三伯太谦逊了。三伯做不来,你这村里还有谁做得来?”

“唉,做得来是应当的,不过我们耕田的人……”

“哈哈哈!三伯!你住在这么大的新洋房子里,你说得出口认一百元的公债票么?县署要你认一千!我和他们力争,我说菖蒲村的确是个很穷的村落,担不起这个数目。他们怎么说?三伯,我告诉你,我老实地告诉你,他们说,管那个村穷不穷,我们只认得刘三爷——建造大洋房子的刘三爷!经我再三的力争,才减至八百了。这八百之数非请三爷担认不可。”委员说了后,伸出左手的全数指头,右手的三根指头。

“听说要预征明后年的钱粮呢!”甲说。

“县署里面要你担认这个数目。”委员伸出他的右手一根指头。“幸得我替你说减了些……”

“刘三伯,认不认?快说一句,闲话不必多说了!免致误了我们的公事。”县兵高声的问刘三爷。

“你答应了梁委员的数目,我可以答应你出的数目总在八百元以下。你可以放心吧。”委员笑着说。“你把那本认买公债的三联票簿拿上来。”委员对县兵说。

“不知梁委员能酌减些么?”

“不知委员要我认多少数目?”三爷战战兢兢地说。他不怕委员,不怕县兵,他只怕委员说出来时数目太凶了。

“不怕的!那不怕的!他和我们一同下乡办公事办了多年了。给他听不要紧。”委员说了后笑了起来,害得三爷望着县兵脸红红的很难为情。

“三爷!我们辛辛苦苦地晒太阳跑山路干什么哟?三爷怕我认真的报告上头么?三爷你想我们吃什么?吃风么?”县兵说了后也笑了。

“三伯,好吗?”

“三伯,县长叫我来——J总司令叫筹饷局,筹饷局叫县长,县长再叫我来劝你认一份公债。这公债不比军饷,捐提出去了的军饷就算没有了的。至于公债是政府向民间借的债,日后会偿还的。不单会偿还,每年还有八厘的利息。县长很希望你们踊跃的认买。”

“一百么?”三爷睁着他的老眼,把头微微地伸向委员低声的问。

“……”三爷给一千八百的数字骇昏了,他在睁着眼睛张开口。

“C县西路公债委员陈仲章”三爷把名片上的字念完了后,抬起眼睛望了一望委员的神色,只一瞬间又低下头去。他恭恭敬敬的一对掌背给很粗的青筋络着的手按在双膝上,坐在厅首的一张椅子上。

三爷由县兵手里接过那本三联簿来看,簿里果有一颗大方印,方内篆书“C县之印”四个大字。他想揭开来看,委员止着他,抢过来,在中部揭开还没有填的那页来。

“三伯,你说你能认多少?”

“两百元可以么?”

“那你只出县署预定的数的一半了。不太便宜了么?”

“望委员体谅些就是。”

“三伯!三伯是很好的人!三伯是我们认得的,不是别人,如认得太多了,第二次不是我们当委员时,你要吃亏的!三伯,以你的家财而论,认二百未免太多,认五十又未免太少了些,你认一百吧!我替你报告上去,说你近来因儿子没有钱寄来,的确是穷苦得很,勉强认了——很刻苦的认了一百元就是了。”

“一百元!”三爷听见委员替他设想得这么周到,真是欢天喜地。他跑进后院去,过了一忽,他拿出四张百元的钞票来。

“这两百是梁委员的。这一百是正额的公债。这一百奉给两位先生做茶仪,以后还要望先生们照拂照拂。”

刘三爷给了钱后,随意把那本公债票簿翻来看,他发见前面已经填了的存根都是写十元,二十元的居多。其中只有一张是填五十元的,算是委员的最高成绩——未到刘三爷家里来以前的最高成绩。

陈仲章和县兵在三爷家里吃得又醉又饱之后,向刘三爷告辞出来时已是下午的三点多钟了。

出了菖蒲村口就要攀登小山岗了。山岗之顶有一间茶亭——很简单的人字栋建筑物,用黄泥砖堆起,上面盖一重薄瓦的建筑物,两端各有一个拱门,两侧墙壁各开一口大圆窗的粗糙的建筑物。陈委员和县兵伛偻的爬得到岗顶时,气喘喘的满头满额都是汗,脸色比已枯了的菜叶还要青黄了。

陈委员沿山麓行了十多分钟,走出官道上来了。沿着官道是一条街村,有几十间小店。陈委员行到一家小店,就进去了。这家店门上的横额是写有“禁烟分局”四个大黑字的长方形千年红纸。门首的旁柱上也贴有一条红纸,上写“内有戒烟药膏发售”几个字。“禁烟分局”和“戒烟药膏”两个成语有一种很新颖的解释,“禁烟分局”就是政府的鸦片专卖局的分局,“戒烟药膏”就是鸦片。军政府因要筹饷,故奖励百姓们吃鸦片。但是“奖励百姓吃鸦片”是多么不好听的名词,所以改为“奖励百姓吃戒烟药膏”好听些。

陈委员来这家小禁烟分局是有二种目的,第一是因烟瘾发了,要吃戒烟药膏了。第二他要来看他所喜欢的,常替他做烟泡子的女人阿菊。他进来后一直跑上后楼去。他躺在炕上后,不时伸手向衣袋里去摸摸他的钞票。阿菊还不见来,他闭着眼睛冥想了一会。

陈委员怀着一束钞票跛行至山岗下面和梁委员分手。梁委员说要渡回城去。陈委员因为不早了,和梁委员约了明天再在城里相会,自己拣岗下的一条近道,抄出山左,想回家去歇息歇息。

陈委员吸了十几枪,萎颓了的精神又恢复回来了。阿菊还在躺着烧。他把左腿架在阿菊的富有脂肪分的腿上来了。

阿菊笑着上来了,躺在烟床的那一边替他烧。

阿菊下楼去了。

这封信是由S山村里的小学校寄来的——小学校的女教员寄来给他的,可以说是他的妻寄来给他的。

据知道内情的人说,初由民间缴纳给委员的税饷,委员要得六厘的厘头。由委员缴县署后,县署的人们又要抽百分之十至百分之二十不等。由县署缴到军政府后,税饷的全数就会消蚀至一半了。由总部发下来给各师,各旅,各团等阶级,一重一重的剥削,分派到了最下级的军队单位的丘八哥时,只有欠薪了。

在军饷名义之下,这二三年来C县的小百姓的膏血给军阀吸收得不少了。去年征收了八次的军饷,平均每次四万元。今年由正月至八月间也征收了六次军饷了。军饷之外还要预征钱粮和发行公债票。但据报纸的报告,J总司令部下的几师军队还欠五个月饷没有放下来。J总司令直辖的县属有十五县——中国是世界上最进步,最平等的国家,不单一国之内,群雄割据,就一省之内也分做几个小国,势均力敌——每年的税饷所入约有两千万,但对他的部下军队还会欠饷,不是个奇闻吗?

他倒卧在烟床上一面沉思,一面觉着他的脑里有个轮廓不明了的黑影潜伏着。

他们坐在茶亭里的石凳上喘了一会才转过气来。

“阿菊,不要太看不起人了!我真的要一生穷到死么?别的话不要说,你喜欢吃什么东西?”

“阿菊!快点!快上来替我烧几泡!”陈委员听见阿菊在楼下的厨房里说笑。说笑的对手是个男性;他禁不住发生一种无名的嫉妒。

“阿啦!那你自己烧吧!”阿菊假怒的站了起来。“谁像你!天光白日的都……”

“那算得什么事!我们买些脚鱼和海参来吃好么?”

“那我那里知道!你这文绉绉的。”

“迟下给你,放心吧!吃的还是要吃。我想吃了,你快吩咐他们叫去。”陈委员衣袋里取出一封信和一包雪茄烟来。阿菊忙擦亮了一根火柴给他吃雪茄。

“这半年来我吃的苦真不小了,我所负的债也不少了……”

“老陈,你出亭外望望看,两旁有人来了没有。”县兵且说且解他穿的制服的钮子。

“笨蛋!吃政治饭就是吃官场饭的意思。”

“真的?”阿菊从他的膝上跳下来,歪着头笑问他。

“现在吃政治饭的人谁不造孽?”陈委员把阿菊搂在膝上来了。

“清楚饭?怎么样的清楚饭,我就不曾吃过。”

“是的,老梁,下岗去人就多了,你快把那件制服脱下来包好,快把长衫换上。”陈委员一边说,一边步出亭外去探望了。过了一会陈委员回进亭里来,梁委员的长衫也换好了。

“是的,只有这两家了,明天去吧!我们不吹几枪,怕要走不动了。”梁委员从小包袱里取出两捆纸币来。

“是的,不错,我们自己也得留点后路,有机会时还可以敲点零用钱。县长和总务科长都是客军的头目的亲戚,一点没有良心,拼命的刮。太过为虎作伥的事是干不得的。”

“是吗!又不正经了!委员!”阿菊哈哈地笑着。

“我?我喜欢吃翅燕!”

“我们这西路七村的摊派数一万元早满了额,我看李廖两家只叫他们认得我们就是了,不要再叫他们认正额吧。况且县署里面也还不知道有这两个资本家。只要他们知道孝敬我们,我们就做点善事吧。”

“我不希罕你请我吃这几碗菜,你买回家里去和你的太太一同吃吧。你只把你答应给我的快把给我就感谢你了。”阿菊说时伸出五根手指来。

“快打发人到酒楼去叫去吧。”

“就来了!等我洗干净了手就上来!”阿菊在下面故意的发出一种娇娆之音。

“只怕你没有钱!有钱怕买不出好东西来么?我家里没有的,不会把钱到酒楼上去买么?只怕你没有钱!”

“前两星期珍儿患了霍乱症,幸得这山村里的格兰女医生把她的一条小命救了回来。医药的钱就花了不少。你想我一个月五块钱的薪水能够支持我们的生活么?

“你这笨蛋!谁和你说谎?”陈委员的黑瘦的脸皮上生了许多笑的皱纹。

“你真的今晚上在这里吃饭么?怕又是在什么人家里敲了竹杠。你这班做委员的人真会造孽!”阿菊用她的食指头向陈委员点着说。

“你的手怕不干净吧!刚才在下面又……”

“仲章——我就叫你亲爱的仲章吧!我此刻在满含着眼泪写这封信给你,你知道么?我会陷于今日的悲惨的境遇完全是你作成的,你知道么?你送我来S山村的时候,不是说你永不会忘记我么?我不单半年没有见你寄钱来,也有半年之久没有见你的面了。你不思念我,也该思念你的小女儿。你不怜爱我,也该怜惜怜惜你的小女儿——可怜的小女儿,还不认识爸爸的小女儿。

“今晚上弄点什么好东西来吃!”陈委员伸了伸双腕,打了一个很长的呵欠,坐了起来。

“两边都没有看见行人,赶快些,我们把今天的款分了吧。还有余庆村的爪哇洋客李官进和H县大布商廖均昌这两家,只有这两家是肥的,改天去吧。”

“不,我不听你的话!只管捏手捏脚的,讨厌!”阿菊也笑了。

“不干净也不要紧,你就躺着烧吧。”他笑向她。

“××酒楼今天有新鲜的烧鸡,我替你要了一盘来了。”阿菊在楼梯口端着一盘的烧鸡走进厅里来。

——我怎么就变成这样堕落的一个人了。我真的变成了一个犹太人——金钱的奴隶了!——陈委员还没有抽出那封信来再读,他心里起了这样的一种反省——顾着自己的丑恶生出来的反省。刘三爷提出几百块钱来给他们时的惨痛的情形——像心脏给他们剐了去的惨痛的情形,在陈委员脑中再表演出来。他机械的把那封信读到中段来了,但他不知道信里所说的是什么话,他只看见白的是纸,黑的是文字。他免不得要从头再读一遍。

——前星期答应阿菊的五块钱,今天该给她了。阿菊的五块钱要给她,那末阿欢的高跟皮鞋也要买给她了。不,且慢,阿欢的皮鞋要十一块钱,次一点的也要八块钱。迟点儿买给她吧。——阿欢是陈委员的姨太太。

——到底是什么黑影,什么一种不安,一时想不出来。——他闭着眼睛又冷静地向脑海里摸索了一回。他想起来了,他想到今天早上接的一封信了。因为急忙忙地要和梁委员下乡去,所以没有认真地读。

“那好极了,快点弄些热酒来。要热的哟!”

“你要什么酒?珍珠红?糯米浆?”

“糯米浆虽然好吃,但喝不起劲……总之两种都要。”

“那我到下面要去。”

“快点儿!赶快些。”

“你真的饿了么?急得这个样子!你看你的涎沫快要流出口来了。”阿菊指着陈委员作一媚笑,随又跑下楼去了。

“……你接到这封信后要快些来这山村里,来安慰我们母女!

“仲章!你说为你的前程计非再到省城去不可。这是我们长久的正经的计划,我并不阻你。谁料得你此刻还在向我说谎——在这世中行到山穷水尽了的我们还不知识悔改过么?

“我只当你在省城干什么正经事了!谁知还在C县城里当委员。听说你当委员,每月的收入很不少,但我们母女不见你有一个铜钱寄来。

“G宣教师常常问你有信来么?问得我真不好意思答应他。他很望你能回来S村帮他办学校。我们向他们夫妇说了多少谎!我想我们能够实践对他们说过了的话,还可以赎得一部分的罪!

“我们不是对他们说,我们在K城教会正式结了婚的么?”

“酒热了,快吃吧!”阿菊提了一个酒壶上来,斟了一满盅放在他的面前。

“啊!热得好,酒热得好!你也喝点儿吧!”他一边喝,一边说。喝了两口,把酒盅放下来,提起筷子夹了一块烧鸡向嘴里送。

“我不喝酒,我只吃鸡肉吧。”阿菊也笑着提起筷子来陪他吃。

“啊!好吃!烧鸡也很好吃!烧得脆,烧得妙!”他一面嚼,一边又把视线集中到那封信上去。

“陈老爷又钓上了谁的膀子!你看有好东西都不能安心的吃一吃,只拼命的读那封情书!是不是?读情人寄来的情书,多快乐!”阿菊有点醋意。

“是的,情书哟!一个很标致的女学生给我的情书。哈,哈,哈!”

“你要快点来看我们母女,尤其是病后的珍儿!”他读到这里胸坎上像痛痛的受了一刺,低微的叹了一口气。

“我又风闻你在C城另和一个女人同栖了,但我不相信。我不是相信你真用整个心儿来爱我们母女,我信你是个备尝了种种人世辛苦的人不会再有这种犯罪吧!饱尝过性的犯罪的滋味的人再没有勇气犯第二次的罪恶吧!

“仲章!你不要忘记了教会学校时代的你我间的历史。你不要忘记那晚上——星斗满天的那晚上在秋千架下的接吻——酿成日后种种的接吻!……”

“真热心!还在读那封情书?”阿菊下楼去提了第二壶酒又上来了。

“我喜欢的情人寄来的信,怎的不热心读呢?哈,哈!”陈委员很不自然的笑着抬起头来望了一望阿菊。

“是的,是的!我知道了,不要再说这些痴情话给我听了……快点吃,快点吃!吃完了早些到你的情人那边去!”阿菊像吃多了酒,双颊绯红的向着陈委员娇笑。陈委员忙走过来把她紧紧地搂着在她颊上吻了几吻。

“快松手!酒臭!”阿菊假意的推陈委员。

“我今晚上就在你这里睡。你也是我的一个……”

“说得怪好听的。不要骗死我了!我的性命是要紧的!”

“你骗了我的性命是真的。为阿菊这样标致的女儿一死也很值得的。”

“你那张嘴!……真的么?你说的话真的么?”

“在阿菊面前,谁敢说谎!”

“你看,那张嘴真会说。不要紧,你就说谎也不要紧。你虽然在扯谎,但我只当真的很欢喜的。像我这样的女人是没有人理的。”

“你才说谎!像阿菊这样标致的人才,谁看见了也中意的。”

“你就是个专爱说谎骗女人的!你是个冷热不定,怄死人的!你在我这里出入多久了?!你有什么好处给了我?”

“这是因为阿菊只喜欢年轻人,像我这样老的人,你不睬我是真的。我每次来,你不是在和年轻的客……”

“年轻的人的嘴是很会说,说得很好听。但是心呢,却没有一个真心的!你们男子是没有一个真心的!真的有个人,不要说整个,只要有半个真心给我,我向外面的人说话也说得响亮些。”阿菊说到这里叹了口气,但她即时又恢复了她的欢笑。

“说得怪可怜的!我的心儿整个都给了阿菊了。”陈委员把阿菊拉到自己身旁紧紧的抱着,要和她亲嘴。

“你?哈,哈,哈!你是个对我们女人全没真心的!对你家里的太太都没有点真心,说有真心给我?你这颗心今天向东,明天向西,谁能相信你。你那张嘴很会哄骗女人的,也有些亲切的地方;但是没有真心,这是会害死我们女人的!”阿菊把头枕在陈委员的肩上了。后来她听见下面有熟客来了,忙跑下楼去。

陈委员读了那封信后,心里异常的不舒服。把读完了的信折叠了封回信封里,纳进衣袋里去。他重新把那温度低灭了的酒来吃。他像吃饱了,所有的菜都吃不下去了。

“阿菊,算一算数,要多少钱!”他拿一张十元的钞票出来放在阿菊的面前。

陈仲章虽然跟着玉莲走进她的书房里来了,但坐在一个矮椅子上脸色苍白的全身索索的打抖,像忽然发了急性的疟疾。

陈仲章喝了几盅酒后,精神安定了许多,不再打抖了。渐渐闻着玉莲身上发出来的香气觉得有微妙的刺激性了。

阿菊下去了一会,拿了三元七角五分钱的找头上来。陈委员看见去了六元二角五分,知道又给她们敲了竹杠了。有点心痛,想把那找头全数收回来,不给小账了。但他又有一种无聊的虚荣心,怕阿菊笑他吝啬,看轻他。

秋深了,晚风有点儿寒,他觉着自己的衣单。自前年在省城当了一个三等科员以后直至今年六月间还在赋闲。前两个月由友人的介绍在C县署里得了一个无俸的委员的位置。该是他的财运到了,前月军司令部发行公债票的命令下来,他拼命的钻营才得了这个优差。但他所用的运动费也在五百元以上了。这一个月来虽然得了些意外之财,但除了运动费外,鸦片烟瘾又大,以外还有许多不经济的浪费,所以他无论什么时候都是穷的。

春快来了,有一次的星期日晚上,吃过了晚饭,他无意中散步到徐玉莲的家门首来了。他听见里面的风琴音——对他有蛊惑性的风琴音。他行近玉莲的窗下低声的叫“玉莲,玉莲。”叫了后又翻转身来向四周一望,很怕有认识的人看见他或听见他叫“玉莲”。

徐玉莲也徒慕虚名的对陈仲章常加青眼。陈仲章因为领了浸礼,外面不能不装出不很睬女学生们的样子以博美国的宣教师们对他的信用。但他知道徐玉莲有意垂青于己后,乐得心花怒放。他假装不视女色的计策果然成功了,宣教师们都深信他对女色是很冷淡的无动于中的人,怜念他贫苦,叫他在男中学和女中学担了些功课。

回忆及×年前的传道学校寄宿舍生活,玉莲的白嫩的皮肤和神经质的眼很明了的幻现在陈委员的眼前了。他忘记了目前的自己的丑恶,只管追忆传道学校时代赋有才气和信仰的自己了。

到了后来,由不自然的性欲遂行行为所生的快感终不能满足他的欲望了,他的给欲火燃烧着的眼睛终投向女性方面发展去了。他由这时候起,夜间常梦见和徐玉莲相接触。他很抱悲观,为他的软弱的灵魂抱悲观,为他的疲倦的肉体抱悲观!他很坚决地立意把这种不自然的性欲遂行的习惯改除,偷偷地跑到书店里去买了一本男女生理卫生学回来一个人读。这本书教训他,要除这种不自然的性欲遂行病,第一要多运动,第二要冷水摩擦,第三要戒食有刺激性的食物和多脂肪分的肉类。他也曾照着这本男女生理卫生学所说的一一实行,他每早晨起来跑步,跑二三里路远才回来吃早饭,他每晚上实行冷水摩擦,他有几星期托词有胃病对猪肉不敢下筷子;但他的丑恶的欲还是一样的剧烈,不自然的性欲遂行行为还是一样的继续着。

他追忆出中学时代读过的一篇故事来了。故事里所说的是,一个有名的画工把一个美少年做模特儿(model)画了一张天使的画像。过了十数年之后他把一个醉汉做模特儿画了一张恶魔的画像。后来这画工发见了前后用的两个模特儿是同一个人。他想他就是和这个做模特儿的人一样了。

他读了那封信后,良心苛责着他,心里感着一种痛苦。他在途中很后悔刚才不该耗费那十块钱。阿欢的皮鞋没有买,S村的生活费也半年以上没有寄了呢。

他虽受着教会学校学生们的讴歌和教会会众的颂赞,但他在深夜,良心出来活动的时候,发见了自己有最可怕的缺点——他人看不见的缺点。他由进传道学校的初年起,就觉着自己的心上常有很丑恶的暗影在移动,无论用何种的方法——祈祷,读圣经,跪着望耶稣圣像——终不能把这种暗影除掉。

他的音乐天才也赶得上女学生,歌声也很清脆。教会里有什么恳亲会,音乐会,他定跑上去独唱的。有祈祷会,他也定站起来呼上帝,叫阿门。有演说会,他也定站在讲坛上流着臭汗,力竭声嘶的雄辩一回。总之凡教会里有什么集会,他就是听众的视线的焦点。

他的思想又浮泛到传道学校的寄宿生活时代了。

他疲倦得无可如何的时候,常暗暗的恨钟履清,恨得不情愿——恐怕见他的面。恨钟履清也是无益,他只好恨自己的弱志薄行,不能战胜这种丑恶的欲望。

他早就想和阿菊接近,但阿菊和她的母亲误解了他的意思,以为他真的在渴慕着阿菊,把代价提得太高了。至于他呢,对阿菊的要求完全是性的一种好奇心,并没有像阿菊和她母亲所想象的那样的热烈的爱慕;因为他并不是性欲不能满足的人,阿菊又不是个绝世的丽姝。他想,若不要花什么钱,就随便玩玩也未尝不可。后来看见她们的口气太大了,老奸巨猾的他便马上停止了进行。阿菊还不明白,天天还向他勾扯。她并不知道陈委员是老有经验的不容易入圈套的人。

他无论如何总不愿肯定他的丑恶的样子,但再望了一会玻璃镜里的自己,他总想发见出一部分的美点来。但他愈看镜中的自己,愈觉得自己的脸,自己的姿势丑恶。

他在传道学校三年间没有一朝不在早晨祈祷会出席的。他绘了一张耶稣的炭铅画像挂在书案前,一天三次都跪在耶稣像前祈祷,有时故意叫宣教师们看见他祈祷——看见他流着眼泪祈祷。

他在中学二年级时,同级的钟履清把不自然的满足性欲的方法传授了给他。一经中毒——受了不自然的快感的中毒——的他,嗣后他再无方法禁绝这种可耻的行为。他也常觉着这种不自然的性欲遂行行为是很可耻的。常一个人到礼拜堂去祈祷。有时一个人跑到山上去露天祈祷,跪伏在草上祈祷。但他愈祈祷,迷恋着不自然的快感的他的身体里面,丑恶的欲愈强有力的燃烧起来。他的脸色是始终苍白的,他也常伏在书案上说头痛。他明知他头痛的真因,但他总希望人说他头痛的原因是用功过度。

他又会做几首近代很流行的新诗。什么'美丽的玫瑰花哟!’什么'风雨嫉妒你,摧残你!’什么'玫瑰花吾爱哟,我始终爱护你!’他所作的都是这一类,给近代大诗人H先生读了会笑断肠肚的新诗!但不单传道学校里面,就连中学部里再找不出二个做新诗的人来。所以教会里的人们都称赞他是个将来的宗教界的大伟人;K城的学生们又都深信他是个将来文艺界的大诗人。由美国来的调查教会的委员都很称赞他,答应他毕了业就送他到美国的神学专门馆去留学。教授也同声的赞成,只有陈仲章才有研究神学做牧师的资格。

“陈仲章是个圣人哟!他看见美好的女子决不会生淫心的。他在街道上走时决不望来往的女人的。他真是个实行圣经里文句的教徒。他死了后定到天堂上坐在上帝座右!哈哈哈!”他的一个同学名叫约瑟的在喝着酒嘲笑他。

“进来坐坐吧!”玉莲走出门首来了。他的心脏愈跳跃得厉害。但这时暮霭早把他们两个包围着了,四面看不见什么。他们俩放着胆子站在门首紧紧的搂抱着,狂接了一阵吻。

“这都给你吧!”他说了后登时又后悔起来。

“这就是我自己——在中学时代有美男子之称的自己么?像这个样子——像修罗场里的饿鬼的样子的我完全是个现代社会中的最悲惨的落伍者了!”

“谢谢你。明天早些来。我在等着你哟!”阿菊送着他下楼,送着他出门首。

“谢谢你。你就要回去了么?”阿菊接了那张钞票站起来。“是吗?我的话不会错,你又要到什么地方去了。”她一面说,一面走下楼去。

“没有什么。到你这里来才这个样子的。”

“是的。”他再翻过身来向四面张望,他的态度就像窃贼偷望巡警般的。但他同时又想,今晚上她约我来定有好处给我的了,我们是试过了有生以来未曾试过的亲吻的,今晚上该进第二步的了。

“我的体中是没鲜红的血循流了。除了充血的红眼睛以外我的一身是再无鲜血的表象了。这末灰黄枯槁的脸孔和那对红眼睛相配合,这样的形状不是一个恶汉的特征么?”他愈看镜里的自己,愈觉得自己的无价值。到后来他不敢再看了,他不单不敢再看,他真的想对自己的影子一唾。

“我想看女中学生们,我想听她们的合唱,所以我上午在礼拜堂听了说教后,下午又到女中学去参加。”一个名叫保罗的裁缝匠的儿子在不客气的说。

“徐玉莲!徐玉莲!”痛快的几个学生在拍着掌欢呼!

“妈到亲戚家里去了,没有这么快回来。弟弟也到同学那边玩去了。你就进来坐一会吧。”

“女中学的徐玉莲长得最漂亮!真是个不世出的美人!”一个牧师的儿子名大卫的在狂呼。徐玉莲算是女中学的成绩最优的学生,也是女学生群中第一个有名的美人。

“再不许想女人的事了!再不许看女人了!”他也常努力着向丑恶的欲争斗,但他望见徐玉莲时又禁不住把自己的移动敏捷的眼睛转一转。有时还乘人看不见的机会你望我我望你的微笑了。

“你身体不好么?”玉莲望着他笑。

“你害怕么?”

“你太用功了,所以会头痛!你看你的脸色多苍白!”同学和学校的教授们对他很表同情的。

“你喝点葡萄酒吧。我买了一瓶葡萄酒——耶稣的血!哈,哈,哈!你不要害怕!妈妈不到十点钟不得回来。弟弟没有人去叫他是不会回来的,小孩子总喜欢玩。”

“你也喝一盅!”

“仲章么?”里面的女音。

“不是害怕。但到你这里来总有点不安心。”

——阿欢的皮鞋呢,买给她吧。她出入早就没有得鞋穿了。她喜欢打扮女学生装束的。——他走到一家小洋货店前来了,免不得在店面的玻璃橱前站着看一看,他还没有看到橱里面陈列的货物,他先发见了玻璃镜里的自己了。头发寸多长还没有剪,两个颊窝深得很,容得下一个拳头进去,脸色是黄灰的,面上还涂着一重烟油,胡子也长了三四分还没有剃。

——玉莲也不是教会学校时代的玉莲了。从前有绝世美人之称的玉莲,今日也和我一样的丑恶了。——

——教会学校时代的我是何等美貌而风流的,对玉莲的恋爱是何等高尚的!当年的我不是今天的我吧!——他把×年间前后的自己的肉身和灵魂比较了一回后,很想跑到高崖之上向深渊里投身,把这摧残了的躯壳和腐败了的灵魂同时毁灭。

——境遇的变化真快,也变化得可怕!现在的我和×年前在K城的我完全是两个人了!——陈委员在黑暗的村街里一边走一边自己在感叹。

——今年冬钱弄到手了,非制一件皮袍子穿穿不可。——他低着头走,看见自己穿的旧灰色绒长衫,更觉得自己贫寒得可怜。

K城的浸信会教会办有一个传道学校。陈仲章在教会中学毕了业再没有经济能力升学,不得已就进了本会的传道学校学做牧师。他在中学时代喜欢写点文艺品在学校的定期刊物上发表,所以在K城的学生社会中算是霸气满满的一个人。

“我喝不得酒。”

“不行!你该喝一盅!我替你祝福。”

“我先替你祝福才对的。”

“我喝过了。”他擎着一盅鲜红的葡萄酒走过来,要玉莲喝。玉莲歪侧头避他。他乘着酒兴把酒盅送到玉莲嘴边来。玉莲再低着头避他,他的只手早加在她的肩上了。玉莲略一转身,那个酒盅叮当的一响碰碎在地面了。他乘势的把玉莲搂抱住了。

“不行!不行!”

“刚才不是接过吻了么?”

“酒臭!不行!”玉莲把臂膀遮压着自己的红唇不给他吻。仲章的舌——高温的红舌——在玉莲的颊上狂舐。

“脏得很!快不要这样!酒臭和涎沫臭!”玉莲笑骂他,伸手想推开他。

“人生是赤裸裸的!我们不必再装假面具了。我把我的赤裸裸给你看了!你也快把你的赤裸裸给我看吧!”

“那不行!使不得,使不得!”玉莲无意识的向他抵抗,但已无效了。

“这,这就是人生的真实!这,这就是人类的本能!”陈仲章狂喘着说。

忽然像起了大地震,他们俩都觉得天旋地转的昏迷不省人事了。

过了一星期,他和她终给教会的宣教师赶了出来——从教会里和学校里赶了出来。

“像我这样的人还是早一点自杀的好!生存在社会中,结局是多犯几回罪。”他由K城乘小轮渡回C县的途中,在船上眺望着滚滚东流的江水,几次想跳进江水里去。他心里虽然暗喜他和徐玉莲已成恋爱之侣,但同时又后悔不该因此小小的恋爱问题把像初升的旭日般的有望的前途牺牲了。

“我回故乡去后须把自己的生活根本改造!过去的我算是死了的。今后要开始我的新生的生活。”他回到背山面河的僻静的S山村里来了。

那晚的晚饭,不消说只他和玉莲两人对着吃。他一面吃饭,一面偷望玉莲的嘴。她很不客气的把嘴张开,一碗饭只几秒钟工夫就倒进去了。他望见这个样子,心里异常的不快。他决意不望她的嘴了。但玉莲每次笑向他时,当中的两根腐蚀了过半的青黑色的门牙给他不少的苦恼。

近这几天来,风声鹤唳,C城的市民个个都怕他的桑梓之地化为血肉横飞的战场。前天就听说J总司令部下的陈师长所属兵队攻至Y城来了。Y城是K省和F省境上的一个市场,离C城只百多里路。J总司令和X总司令同是新民党的健将,同是K省人,因为地盘主义,近几年来两个竟如水火不能相容了。两个都想以C县一带的十五县为根据地,我得你失,你失我得的争夺了好几年。现在C县算是X总司令的属地,J总司令却取攻势要把C县一带的十五县夺回来。

约一周年,X总司令恢复了他从前所有的军队,乘J总司令不备从反对的方面攻进省城来了。J总司令部下的——不论做官的或军人——都刮够了钱,听见X总司令的兵到了,怕给他们抢了去,一个个尿滚屎流的逃出省城,没有一个人肯替J总司令守在省城的。J总司令没奈何只得收拾残部退回邻省的F省境上去。钟履清自省城失败后就死在一家外国的病院里了,这是因为他性欲没有节制,身体虚干了,所以一病亡身。他的姊夫在警务处长时代搜刮得太厉害,又没和陈师长平均分肥,陈师长对他早失了信用。陈仲章失了后靠,只得带了一个爱妾阿欢回来故乡。在C城住了年余,警务处科员任内赚的黑钱看渐渐吃完了。恰好今年五月杪,J总司令的军队又由F省境攻进C城来了。新任C县县长是陈师长的秘书,陈仲章认得新县长部下的游击队长,由这个队长的介绍,他进县署里当了一名无俸的委员,每天进去里面,一顿中饭是有得吃的。后来听见J总司令要发行公债票,他便出了很高的利息,借了几百元,拼命的运动,当了西路的一名公债委员。

由G宣教师夫人的好意,聘玉莲在她办的小学校里当了一名教员。过了年就生了一个女儿了。

早晨就起程,至下午的五点多钟,陈仲章才赶到C城来了。平时吃晚饭前后特别的闹热的C城街市今天异常的冷静。最使陈仲章惊异的就是每晚上非到九点十点以后不关闭的店门今晚上都早早的关闭起来了。街道上除了几个行人之外还有些三五成群的穿灰色棉衣的操北地口音的壮汉。

无论那一个总司令的兵队到一个地方,骚扰是免不得的,但说地方会变成血肉横飞的战场却是C城市民的杞忧。这时候K城驻有X总司令的兵队一旅一团,他们若有意防J总司令的兵队南下,只两天工夫就可以开拔到C城来。K城比C城丰富,商业也比C城繁盛,所以X总司令的部下只在K城借筹军饷为名向K城的商人罗刮了一天又再刮一天,刮到J总司令的兵压境而来了,他们便退到第二县的市场去刮,把刮光了的K城让给J总司令的部下去刮。他们只派了两连兵士到C城去打听J总司令方面的军队到了什么地方。J总司令的兵来得愈近,他们在K城也刮得愈急。最可怜的是商民送X总司令的兵队去时要缴军饷,迎J总令司的军队进城时也要缴军饷。商民所怕的是焚烧抢掠,所以情愿多缴纳些军饷,维持和平。军人方面也利用商人的这种弱点,得尽情罗刮。

教会的薪水终不能羁绊野心的陈仲章。他听见他的旧友钟履清在军界里颇有势力,不久就要到C城来,所以决意辞了S村教会的职务,离开可爱的玉莲,到C城去会钟履清。他决意从今天起投笔从戎,从今天起不再吃宗教饭和教育饭,从今天起投身军政界。

在中学时代把不自然的性欲遂行方法传授给他的同学钟履清是K城人,他的姊夫是陈师长的参谋,所以他中学毕了业就投往陈师长的部下。最初是当一个营书记,现在居然升做第一旅的旅部副官了。他只提一个藤箧箱在陈师长部下从军从了三年多了,东飘西泊,三月两月的县长也署理过几任了。这三年来寄回家里来的钱很不少,有人说是在万以上,有人说不止此数。他的父亲在家里买了百多亩秧田,现在又在筹备建筑中西折衷式的大洋房子,这是谁都知道的。钟履清不单寄许多钱回来家里,他的旅部军队占有一个市镇,他便有许多衣服和古董品寄回来。据他家附近的人说,他的祖母去年冬穿着两件貂鼠皮袄是半新不旧的,他的父亲的皮袍子,他的母亲和妻的皮袄也不是新制的。他家的厅里也陈设着许多高价的花瓶,磁盘和珍奇的玉石。但他的父亲是个有名的吝啬的人,决不是能拿出许多金钱来制皮毛衣服和买古董品的人,有时候钟履清的父亲还搬几件古董品到城里去估价,想把它卖去。

可怜的是呼呼的睡在母亲怀里的小女儿。

但她袒着胸喂乳给小女孩儿吃时,那两个肥大的雪白的乳房和有曲线美的褐色的乳嘴给了他不少的蛊惑。不能一晚上离开女色的他,在S村住了一星期,每晚上还是不能离开玉莲的雪白的肉体。

仲章有点后悔不该回到S村里来,他想把生活费寄来给她就够了。

他看见玉莲时,他异常的失望。眼前的玉莲不是在秋千架下初试亲吻的玉莲了。别仅×年处女之美就完全失掉了。她的身躯比从前胖得多了。能够生杀男性的媚力也完全消灭了。

他和阿欢住在C城很秘密的不给玉莲知道。他初回来C城曾一个人跑回S村来看玉莲母女。

他利用他的辩才和圣经的暗诵再在S村中的教会活动。幸得S村的教会和K城的教会是不同派的,所以他居然成功了,并且很得S村的外国宣教师G的信用。他在S村经了半年的钻营竟一跃而为教会的随习牧师了。在这半年中他和徐玉莲是音信常通的。他做了副牧师后就写信去接徐玉莲。当时玉莲的母亲拼命反对。后来发见了玉莲的身体不是寻常的身体了,才将错就错的把女儿送到S山村里来。

久困在乡间,前途暗淡的陈仲章决意投钟履清的门下去干政治的生涯了。钟履清果然念旧日同学之情,也介绍他做了一个营部的书记。他也提着一个藤箧箱跟着陈师长的部下披星戴月的疲奔了两个多月才攻进省城去了。论功行赏,钟履清的姊夫竟做了全省警务处长,陈仲章就在他的部下当了一个文书科科员。他在这时候勾通了一个第二区区长,得了民间的冤枉钱不少。他做了一年余的警务处科员,算是他的运气最红时代。在这时代内,他学会了赌麻雀,学会了吹鸦片烟了。

一别×年,玉莲完全变了样子,不是昔日的玉莲了。黑色的头发变成褐色了。给青黄色的牙垢涂满了的两列牙齿也不加以洗刷。

过了一星期他托词在C城有重要公事未了,跑回爱妾阿欢的家里来。

仲章在省城警务处当科员时,寄寓在Y马路的一家旅馆。这旅馆离钟履清的第三公馆不远。当时的新官儿有几位姨太太便有几家公馆。钟履清算是由伟人而进为新官的一个人,所以在省城也有三间公馆。

有一次钟履清约了仲章到第三公馆里去吃晚饭。这晚上他认识了阿欢。

阿欢身体里面发散出一种浓厚的有刺激性的香气来。仲章沉醉在这种香气里面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阿欢房里的陈设很精致。最惹人注目的就是里面的一张铜床和床上铺的美丽的被褥。此外还有许多精美的台椅,衣架和台上陈列的磁瓶时钟等高价的用品。

阿欢小的时候就没有父母了,也没有兄弟。她进学校完全是由她的叔父负担一切的责任。在陈仲章的意思以为阿欢之所以犯罪,最大原因就是没有父母,身世凄凉。因为世界中没有能安慰自己、怜惜自己的亲人,所以求理想的配偶之心过急。这就是阿欢失身的第一个原因。

阿欢失了身后,蹂躏了她的处女之美的轻佻学生——一个师范大学学生就把她遗弃了。到后来她自暴自弃的嫁了一个军官作第六姨太太。后来那位军官在政治上失败了,逃回他的原籍H省去了。所以她再跟钟履清作了第三的姨太太。

阿欢和仲章进来后在当中的小圆台的两侧对坐下。老妈子端了茶具进来很自重的就出去了。阿欢起来替仲章斟茶。

阿欢原是一个女子师范的学生——很时髦的断发女学生。她因为虚荣心重和敌不住性的苦闷,终犯了罪;还没有毕业就由学校赶了出来。

阿欢出去了一刻就回来了。

老妈子早睡了,案上的时钟十响了。仲章站起来告辞,说要回旅馆去。

嗣后他借访钟履清为名常到第三公馆来看阿欢。几次都没有找到钟履清。第一回他只站在门首和阿欢笑说了几句就回来了。第二回便敢应她的请求进去客厅里坐谈了好些时候才回来旅馆。第三回竟敢跑进阿欢房里说说笑笑了。

仲章站不住再坐下去了。

仲章的胸前感着由阿欢身上发散出来的温气。很强烈的把电光反射过来的有艳色的黑发里流出来的香也冲进他的鼻孔里来了。他此时的全身像在一种重压之下。

他访了阿欢几次,很详悉她的身世了。

两个坐回去后反找不出谈话的端绪了,彼此默默的坐了一会。

两个人谈来谈去都是关于政局的话和今后要如何做官弄钱的方法。其次就是各人叙各人的身世。仲章也把父母双亡,家计贫寒,自己苦学过来的话添多减少的说给阿欢听,像在告诉阿欢自己是独立有为的少年。

“钟老爷不在家么?”仲章走到钟履清的第三公馆来了。他很担心钟履清在这第三公馆里,他今晚上就白跑一趟了。他望着开门的老妈子颤声的问。

“钟先生呢?”仲章担心的是钟履清。

“钟先生不常到这里来么?”仲章觉得两个人沉默着不说话是难过的。他的呼吸很急,勉强的说了这一句话。

“那里!已经有三处家了,还不餍足。听说在什么楼又姘识了一个。一个月怕有两三晚到这里来。就来也……”阿欢斜视着仲章作一种媚笑。

“那时候怎么样呢?”

“还早呢。十二点钟前回去不要紧吧。我每晚上不到一二点钟睡不着,今晚上又没有人来了。你回去后,我一个人睡不着寂寞得很呢。”阿欢也站起来拦着他不放他走。她像很诚恳的留他。

“老爷不在家,太太正望陈先生来呢。”在一般的姨太太家里服役惯了的老妈子对陈仲章也加以一种猜疑之眼,作卑谑的笑颜向他。仲章看见老妈子的笑颜心里感着一种不快。

“真对不起你了。这样晚还没有把你放回去。”阿欢说了后笑了。

“看不见一个星子……”她一边说,一边走到仲章的椅子旁边坐下了。“明天会下大雨吧。”

“早晚回去都是一样的,又没有谁在等候我。”仲章故意说笑话般的试探阿欢的意思。

“把眼睛紧闭着,连头部都钻进被窝里面去,拼命的睡下去就是了。”

“我怎么告诉他!你想我能说这些话——能对他说这些话么?”仲章也笑了。“钟先生的艳福真不少!”

“我哪里敢希望这些。”

“怪可怜的!”阿欢像把全身体歪靠过来表示对仲章抱同情。

“很寂寞的,但寂寞惯了的人也不觉得难过了。半夜醒过来时,有时也觉得很凄凉的。”

“客厅里有床铺的,留你就在这里歇一晚也不要紧,不过彼此不是自由的身体,怕外面的人说闲话……”阿欢把身体更歪靠近仲章身边来,他觉得周围的气压更沉重了。

“太迟了,不很方便吧。”仲章不得不说了这一句出来。

“夜晚上一个人很寂寞吧。”

“你这个人真不行哟!骗人说了这些话又装做没听见!你把我说的话告诉他不行哟!莫害我挨打挨骂。”阿欢笑着用手推仲章的臂膀。

“你羡慕他?”

“你真是个有志气的人!年少劳苦就是日后的成功的准备。”阿欢望着仲章的脸称赞他。

“你坐一坐,我去看看后门闩了没有。”

“你也可以娶个姨太太。”

“你一个人住在旅馆里,夜晚上很寂寞吧。没有到什么地方玩去?有空尽管来耍,不必客气。他在家里时也可以来,不在时也可以来……”阿欢说的话由仲章听来是别有深意的。

“他昨晚才到这里来歇,今晚上不会再来了的。”阿欢一边说,一边引仲章到她的睡房里去。“到我房里坐去吧,外面风大得很。”

“今晚上你就在这里多耍一会吧。你看快要下雨的样子,再没有人来了吧。”他走进公馆时,阿欢笑着走到厅前来迎他。

“不要紧!怕什么!再坐一刻去吧。卖面的还没有过呢。吃了面回去不迟。”阿欢更逼近仲章的身前来了。她那对含媚的眼睛疑视着仲章。凝视了一会笑起来了。她的只手无意中触着他的手了。柔滑的皮肤,粉红色的双颊,蔷薇色的唇给了不少肉感的诱惑给仲章。

“不歇夜么?”仲章的色胆陡然的大起来了。

“不是的!你看他干姜头般的有甚气力!你不知道他的怪脾气,他一晚上要应酬几个!到我这里来简直和死尸一样的。”

“一想到旅馆里那间空气闭塞,黑暗的小房子,心里就不舒服,真有点不情愿回转去。”

“……”仲章觉着自己心里头的热血向周身喷射,痴望着电灯一句话都不会说了。

——这回是第四回了。看她是很有意思的。不该作这样的念头的,太对不起朋友了。不要紧,不要紧!他在中学时代对不住我的事情还多呢。他蹂躏我比蹂躏女性还要厉害呢!何况阿欢又不是他的正妻。——仲章在往第三公馆的途中像吃醉了般对阿欢起了种种的野心。

“正式的太太还娶不起!还说姨太太!”仲章说了后故意的叹了口气。

“真的你还没有娶太太?我不信!”阿欢说了后努着嘴摇头。

“你不信,我也没有法子能够叫你信。”

仲章觉得身体再支持不住阿欢的有意无意的诱惑了。他们俩互感得到呼吸的那末接近了,快达到危险线上了。他几次想起来说回去,但终不情愿动身。他觉今晚上还有一种希望在等候他。

“你这个人!……”阿欢的眼睛里燃烧着一种欲仰视他。

仲章觉得自己和阿欢的膝部接触着了,摩擦着生一种热气。仲章沉溺进强烈的情感中了,他的头脑陷于惑乱的状态了,他突然的站了起来,把双腕加在阿欢的肩上,更进而揽着她的粉颈把她引近自己的胸上来。

“呃!”阿欢低声的只惊呼一声,再也不抵抗,乘势把头枕在仲章的胸上了。过了一刻她微微的抬起头来双颊绯红的仰视着他微笑。接近电光的她分外的美丽。仲章略一低头把自己的灼热了的唇送到阿欢的红唇上来。

屋外的马路上有由远而近的汽车的悲鸣。汽车像在门前停着了。随后又听见敲门的音响。

“不得了?他回来了!一定在什么地方吃醉了回来了!你快点回去,由厨房的后门出去!今晚上真对不起你了!”

仲章的背上像浇了一盆的冷水忙站起来,通过黑暗的厨房打开后门走到一条狭小的街路上来。

他出来后,兴奋了的精神冷静了许多。他在后门首还站了一会,听见里面钟履清和阿欢的笑语。他禁不住发生了一种无名义的嫉妒——今晚上特别发生的嫉妒。

他痴痴地站着偷听了一会,才清醒过来,伸出掌来向他自己的颊上打了两个嘴巴。

“笨蛋还不回去!”

仲章自那晚上回来后,好几天不到阿欢那边去了。

又过了二十多天了,天气一天一天的热起来。有一天钟履清打发了一个人来请他到第三公馆去吃晚饭。他到第三公馆会见阿欢时很不好意思似的。但阿欢对他像没有那晚上一回事的样子。

饭间钟履清告知他,他奉总司令的命令要跟第×师出发到北江前线去,最快也须三个星期才得回来。钟履清再叮嘱他,在这三星期内第三公馆的事要他帮忙照料。

“是的,望陈先生常常来才好,不要客气的。陈先生是我们的兄弟般的。”阿欢在旁边插嘴说。

“有什么事,你打发人到我旅馆来通知一声,我就会过来的。”仲章用很诚谨的态度,像祷告上帝般的说。

“你有空每天晚上来看看她们好些。不要多费时刻。或迟或早来一次,不要定了时刻!”最后的一句钟履清说得特别的有力。

——他是怀疑阿欢,要我来监视她。他太信用我了。他这样的信用我,我还对阿欢怀这样卑鄙的野心,太不知羞耻了,太无良心了。陈仲章心里起了一种后悔。

仲章那晚上由第三公馆回来后,决意不再对阿欢生妄念了,决意对朋友负这三星期的责任了。但到了第二天晚上会见阿欢时,阿欢的态度很微妙的给了他一种刺激。

果然钟履清去后的最初几晚上,他和她都不敢十分深进,觉得太快深进了去总有些对不住钟履清——一个对不住夫(?),一个对不住友(?)。

钟履清去后的第五晚,天气异常的闷热。陈仲章跑到第三公馆来时周身都是汗了。这几晚上他都是借第三公馆的浴室洗澡。今晚上他一到来也循例的松了外衣跑到浴室里去。

他站在浴室里望着由磁盆里热腾腾的蒸发出来的白气,待要解开内衣。阿欢手里拿着一块肥皂推开门走进来。

“浴室里没有肥皂了,你用这一块吧。”

仲章看见她踌躇了一会不敢解除内衣了。阿欢望了望磁盆。

“快点洗,赶水还热。快点,我还没有洗呢。”她一面说,一面走出去了。

仲章看见她出去后,又觉得失掉了一个好机会的样子。仲章才跳进磁盆里又听见阿欢站在浴室门首的声音。

“我进来使得,陈先生?”

不等仲章的回答,阿欢笑嘻嘻地走进来了。仲章缩蹲在磁盆的一隅不会说话,只痴望着阿欢发呆。

“我们一块洗吧!可以?”阿欢歪着头笑问他。

仲章此时周身的血管像要爆烈了,一句话都说不出来。到后来决意望她的加进了。

“你背过脸去,让我脱衣服!”阿欢在痴笑。

“老妈子呢?”仲章等到阿欢走近磁盆边时,低声的问。

“我叫她买东西去了。就在家里也不要紧。”

“怎么说?”

“她早知道我们的关系了。”

“不怕她……?”

“她不怕我撵她出去,也患不着和我们为难。你放心吧!”

“……”

“对不住了。让我……”

(此处缺一段落)

嗣后仲章和阿欢的关系只听它能够达什么地方就做到什么地方去了。他们的关系强烈的继续了半年以上。钟履清死后,阿欢的一身遂完全由仲章负责了。

“第一次的厘头有六百,我和梁委员均分,可以得三百。正额厘头之外还分了六百多块。借了人家五百元,两个月的利息要三十元。我这回可以赚得三四百元的样子。还有李官进和廖均昌两家至少每人也要敲他一百块。那么到年底的生活费就可以维持下去了。到十二月间发行第二次的公债票时,就可以多弄些钱来过年——过一个舒服的新年吧!老梁那个人尖利得很,到第二期的公债我还是运动改南路委员吧,就多花些钱也不要紧,南路的几村有钱的人比较的多。”归给政府专卖后的鸦片的价钱比二三年前贵加数倍了。陈仲章的鸦片瘾是很够程度的了,每天没有二块钱的烟膏是不能过瘾的。其实他和阿欢的生活费并不要多少钱,他所担心的,他极力筹谋的还是他每天吃的鸦片的代价。二个月前答应买给阿欢的高跟皮鞋至今还没买成功。

“我今晚上就把皮鞋买回给阿欢,她一定像小孩子般的欢呼!”他站在一家洋货店门首踌躇了一回。

阿欢有二十三四岁了,不算个美人,也不见得伶俐有学问;他喜欢她是因为她像个小孩子常发她所特有的天真烂漫的脾气,其次是因为阿欢对他的滥爱女性癖不生嫉妒,也不追究。他和她同栖了半年,才知道她感受了男性的病毒,患了肺结核症到第二期的了。有姑息的仁爱的性质的他,觉得阿欢的身世太可怜,再不忍把她遗弃了。和她同栖了两年余。最近这一年来他和阿欢共度了最无聊赖、最贫寒的生活,阿欢不单无半句怨言,他没有钱吃鸦片时,阿欢还拿出几套衣裳来叫他送到当店里去。

行出了村街,他走到一个黑暗的旷场中来了。他觉得他和阿欢的同栖生活完全是诗的生活,小说的生活。

“除了她的前半段的堕落的历史,除了那种不治的病症,阿欢可以说是我的爱人了。”他想及此一层,他的眼睛很奇妙的满蓄着泪珠儿。

“阿欢,你说些什么?我家里的还不是和别人一般的。”

“那末,知道的你唱一首听听。”

“那我真感谢你了,阿欢!我有了你,可谓不虚生了。”

“那忘记了!耶稣教的赞美歌,什么'阿门’,最讨厌!像你这样的人是不该知道有赞美歌的。怎么你也认得耶稣呢?”

“这些东西慢说吧。只要我们很和气的,没有疾病的同甘苦,那就没有钱也是幸福的,到什么地方去都是幸福的。”

“答应了你的皮鞋还没有买给你呢。”

“真的?真的不讨厌我?那我真欢喜!我只怕你讨厌了我,不理我,再娶一个。……我想我如果能生个小娃娃,那就……”阿欢说到这里流下泪来了。

“真的对不住你了!我这怪脾气怕难改了。我不是不知道不应当这样的对待你,但我自己也莫明其妙的会给气你受。一时间自己觉得很喜欢了,但只一瞬间又觉心里异常的不好过就急怒起来。这种性质像是我的父亲遗传给我的。真是对不住你了。我这怪脾气怕今生今世改不掉的了。”

“真的也未可知。但怎么我们共住了两年不见你唱过一回赞美歌呢?”

“真怪!怎么今早起来特别的高兴,不像平时那样的只呆坐着不说话了。”

“真怪!你这几天的样子看得出来的高兴。”

“清早起来,快不要说那些不吉利的话!”

“没有钱不要买吧。还是你该缝件长衫了。你看,当一个委员穿着这一件褪了色的旧袍子东跑西跑太难看了。你有钱还是缝件新的夹袍子穿上吧,下乡去时,外观上也好看些。你看,这袖口上快要破烂了……”

“是的,我也不知道什么缘故。”

“是的,圣经是有希望的人读的,是有钱的人读的。我是没有希望了的人,我是个穷鬼……”

“是的,你说过,你是扯谎的!哈哈哈!你会说教,像你这般的人……”

“是的,你爱我的时候,真是比别人不同的爱法,比别人三倍四倍的爱我。但你发恼的时候的样子我真的怕看,我宁可死了,真不愿意活着看你的难看的脸色。你也是个很可怜的人,你自己常在磨灭自己,自己讨苦吃!”

“无论那一个女人还不是一样!女人所希望的就是丈夫的真爱!”

“我还不是这样想。你这颗心以后不要尽跑向外面去,在家里多把欢喜的颜色给我看,那就没有钱,没有一点东西买给我,我也很快活的,感激你的。”

“我还不是一样!我常一个人伤心,你出去了那里知道?我怕你有一天不要我,离开了我,那我这条性命就完了。我每次设想到这层,我真的伤心到不得了。”

“我是这世界中最无用的人!漫说事业,就连自己的生活都不能圆满的维持下去。我是像粪缸里的蛆虫一天在蠢动,什么事也干不来!但除了做这种欺骗事业的委员以外,我真没有正当的职业了。干下去吧,再没有法子,这是境遇逼着我干的。梦想做宗教家,梦想在社会上留点名誉,那都是迂腐无聊的。在传道学校时代他们是过信我了,我也过信自己了。”

“我吗?”

“我不是早向你说过么?我从前是个信仰很深的教徒,从前我也曾在礼拜堂说过教。”

“好几天不见你的笑容了。你今天早上这么早起来,洗了脸,不是一个人在唱赞美歌么?”

“唔,耶稣么?耶稣那些东西早忘记了!没有饭吃,找不到饭吃,早把耶稣忘记了!”

“唉,贫穷是各人的命运,勉强不来的。我不嫌穷,我只恨没有人爱我,真的,我有生以来没有领受过人的真心的爱。真心爱我的人,你算是第一个……”

“像你对女性没有一点信用,今天爱上这个,明天爱上那个的人,耶稣是不喜欢的,耶稣是不喜欢你这样的人!”

“你真的这样喜欢我爱你么?”

“你真的看出了我近来有点高兴的样子么?”

“你总爱说这些无聊的话,叫人听见了不欢乐。你放心吧!无论到什么时候,我们都不离开的,到死都不离开的。你放心吧!”

“你怕许久不读圣经了吧!”

“你太看小了人了!我小的时候也到过礼拜堂去听过礼拜日学校的课。礼拜日学校的英文我都知道哟!SundaySchool!”阿欢说了后,歪着头笑了。

“你只一个人爱瞎猜。你看我是这样的人么?”

“你也知道赞美歌么?在什么地方学唱过来么?我竟不知道你也会唱赞美歌!”

“你不相信么?我真的说过教来。赞美歌我唱得最好,谁也赶不上。”

“你不嫌我穷么?”

“但是,你那几本圣经不是很珍重的保存着么?”

“但是有血缘关系的还是亲爱的。只有我一个人,在世界里只一个人,将来是没有人睬,没有人理的!”阿欢的眼泪又扑扑簌簌的落下来。

“但是我每思念到我的前途,我们的困苦,我觉得很伤心,也很悲哀。”

“但是你这个人说话是很随便的。看你很爱我很喜欢我的了,但忽然又骂起我来,打起我来了。你这个人的脾气真怪,谁都捉摸不到,你对我像爱鸡爱狗般的在拚命的爱着,但忽然的又想把它们杀死。我真有点怕你,怕你的心靠不住。什么时候却不晓得,到那时候你一定不要我的!”

“为什么?”

“不生下来也算了。生在我们这样的家庭里未免太可怜了。那个娃娃是不该生下来受罪的,我们也没有福气享有小孩子!我怕再不会生育了。你还好些,你家里还有一个女儿。”阿欢早知道仲章和徐玉莲的关系了。

“……”今年的正月间,阿欢有了六个月的身孕了。有一天的晚上,两口子因为很无聊的事吵了起来。阿欢说了一句糟蹋了陈仲章的话,他一脚的向阿欢的横腹部踢去,那晚上阿欢就流产了。

阿欢又像有所枨触,从怀里取出一方手帕在揩泪,陈仲章只默默的望着她。

下了雪,C城十一月杪就下了雪。C城的冬的郊外除了几家茅屋,几株有枝无叶的枯树外只有苍空了。这种单调的冬景会使心里烦闷和贫苦的人生一种悲寂之感。尤其是下了雪的郊外的冬景更会使这些人生无限的烦闷。

陈仲章自秋间当公债委员后,他的职务引起了他对自身生活的反省不少;他的职务常促他追忆远昔的过去。但他的心胸无论如何不能开放,像冬雪时天空结一种无聊的低气压——悒郁的不安的悲感——封锁着不得开放。一经犯了罪的人们再不敢安然的在光天白日之下走路了,他们只拣阴影,更黑暗的阴影的地方走。一经离开了上帝示给我们的光明的世界的陈仲章,他的灵魂就有点像受制于继母的威权之下的可怜儿常在翻着白眼观察人生。在这种特殊的观察中,他只能发见悲感和绝望。他觉得他的生活给悲感和绝望包围住了。

陈仲章进了城后先到县署里转了一转。他遇着署里的办事人员不管他们谁上谁下,谁大谁小,他只是很谦卑的低头;差不多遇着县署里的狗都要低头。他由县署里出来就跑向梁委员指示给他的相会的地点——一家禁烟分局去。他到了那家禁烟分局还不见梁委员到来,他只得拣了后面的一个烟榻,挑点烟膏来吹着等候梁委员。他只抽了三两枪梁委员到来了。

陈仲章打着寒抖等了一会还不见阿欢出来。

阿欢只不开口。阿欢看见他发脾气了,若能笑着安慰他几句,他这怒气也不难和解。但阿欢也有点怪脾气,决不先开口和他说话,她只低着头在咬嚼一块猪骨,陈仲章看见她这种冷淡的样子,怒火更加炽烈。他到这时候不能不先开口了。

由禁烟分局出来了的陈仲章漫无目的的在城里东跑西跑,找了几个友人。他坐在友人家里也心烦意乱的说不出什么话来。看看太阳快要下山了,他很悲哀的垂着头回到小家里来。他觉得很忧郁的,像快要发狂般的忧郁。阿欢脸色苍白的走出来迎他。他和她对坐在很幽暗的洋灯下吃晚饭,焦黑了的饭。饭不单焦黑了,饭里面还混有许多砂,大概是阿欢煮饭时没有把米淘干净。他咬着了一粒黄豆大的砂粒,痛得他的齿根都震动起来。他恨起来了,连碗并筷的向地上一掷,那饭碗碎成三四片了。

今朝晨,他很早的起来了。他还是穿了那件旧的灰色绒长褂子打着寒抖出去。昨晚上他接了梁委员来的一封急信,叫他今天一早到城里去商议重要的事件。

“饭弄成这个样子,要你在家里做什么事!”

“酒怎么不拿出来吃?快热点酒来!”他像不愿意轻轻的把阿欢放过,他从别一方面攻击她。

“酒呢?”

“那未见得。署里无论如何不近人情想委别人是先要得我们的同意的。”

“那快去倒点酒回来!”他从衣袋里掏出了一角钱放在阿欢的面前。

“那当然没有全数!一两百块总靠得住吧。”

“那不是要给他们争了去?”

“说是按额比例,你还没听见么?从前正额一万,要我们共缴一千的捐纳费,这回一万八千当然是要一千八百元的!你看我们第一次有了什么好处!只赢了点烟钱罢了。我真的有点不愿意干了。你呢?”

“能发回多少呢?”

“署里面怕是有点知道,但没有证据呀!若听凭他们的控诉就撤掉我们的差事,那末以后有谁敢当委员替署里挣钱呢?那算不得什么事!我今天要找你商量的是另外一件事。……”

“署里如不得我的同意,我一定和他们闹一顿,看丢了谁的面子。”梁委员很自信的拍着台子在说。“除非老子不干!”过了一会,梁委员再说了这一句出来。

“第二次的公债票不发行了么?”陈仲章早就听见政府因民间反对公债激烈,有收回成命的意思。

“真的对不住了。今天下了雪,天气冷了些,我一早起来就头痛。今晚上把米放下去了,觉得有点脾寒,我往床上静了一会,起来时饭就焦了些。真对不住了。”阿欢不觉自己所说的话冷淡,但在这时候陈仲章听着觉得异常冷淡的。

“真的么?”陈仲章略觉放心了些,他心里对梁委员有说不出的感激,他觉得这回如想保持公债委员这个位置,非赖同事梁委员之力不可了。因为梁委员的叔父是军司令部本部的军需处处员,县长要敷衍他的叔父的面子,不敢给他下不去。

“有多远的路!换衣服干什么?”

“是不是李官进和廖均昌两家的数目发觉了么?”曾信奉过上帝的陈仲章,良心算没有完全丧失,他的畏罪之心是常在警戒他。

“换衣服!”

“我顺便到林公馆去一趟。”林公馆的主人林权是个退伍的营长,住家离陈仲章的家不远,他也在省城娶了一房妾和阿欢同姓王,所以阿欢就认了她做姊姊。她们同是省城籍,同说一样的方言,所以很要好,时相过从。

“我还有点事,我要去了。我们的事明天再商量吧。”梁委员抽了几枪爬起来要去。他在叫分局的主人算账。

“我此刻还没有定主意。我不是对你说过了么?我的叔父早就叫我到总部去,我也很想去活动活动。”

“我就不干,也不能够空空地把它丢下!我还要弄点钱回来,我们都花了五百元干来的!”

“想做委员的人,会把给我们的,不过要在县署疏通罢了。”

“怎么能够弄点钱回来呢?”陈仲章中计了,中了梁委员的计了。

“对不起,对不起!来迟了。我才到县署里去来,他们说你来了又出去了。我进去会了会总务科就出来的。老陈,我们的事有点靠不住了,你没有听见么?”

“家里那里还有酒!有时候有点儿酒,你都要一气的把它喝得精光。”

“外面的人都以为我们当公债委员的入息很大。听说还有不明利害的人花两三千元作运动费去干我们的位置呢。”

“唉——”阿欢站起来跑到里面去了。

“叫酒店的小孩子送过来给你。”

“县署里要拍卖我们的位置,不先向我们赎这位置回去怎么行呢?”

“到林公馆去干什么?人家吃了饭要歇息了。”

“你还不去么?在里面干什么?”他高声的怒号起来了。

“你的意思怎么样?”

“你望县署里把捐纳费发回给我们么?”

“你如果不干,我一个人是干不来的。我还是跟你取一致的态度吧。……能要点钱回来,不干也算了。”陈仲章到了最后,只能发悲弱之音,想继续着干呢,县长所要求的数目无从筹措。不干呢,我不是失业了么,往后的生活如何过去呢?他现在对自己的职业的取舍,完全没有主意了。他只能视梁委员为转移,仰梁委员的鼻息。他想作算自己不干,就连向后任委员要点补助费回来也非经梁委员的手不成功。若不是和梁委员同事,我只能白白地把这个委员的位置失掉了吧。

“你去吧。一点儿的数目让我付吧。不必客气的。”陈委员极力的想买梁委员的欢心,他在争着替梁委员还鸦片账。梁委员果然不客气的大摇大摆的去了。可怜的陈仲章他身上只剩了五块钱,还了鸦片账后,他的全财产只有二元,又七个铜片子。

“他要我们缴多少呢?”

“什么事?什么事?”陈仲章从烟床上翻身起来坐着。

“不,第一次的成绩很好,政府那里肯放手。他们还要大大的发行呢。第二次的票额是九一折,缴九十元的作一百元算。征收第二次公债时,同时发第一次公债的利息给他们。你看政府骗人的方法好不好。第二次的数目还要增加多些,我们西路的总额增加一倍了。预定的数目二万,实收一万八千。老陈,县长就是因为这一点要我们按额比例的缴足数目给他。”

“不要忙,我告诉你。这都是总务科在捣鬼。他只向县长身上推,说是县长非要那个数目不行!”梁委员穿着一件湖绉面的皮袍子,上面还加着一件马褂,样子阔得很。

“……”陈仲章给梁委员这一说,差不多落了胆,张开口呆望着梁委员。

“……”陈仲章只呆望着梁委员。他很羡慕梁委员有后援,有叔父在军司令部总部里当军需处处员。

“你管我干什么!我自有我的事要干的!我犯了什么罪?一天挨打,两天挨骂!”

“你说些什么!算了,不要去了!酒不要买了!”他把她的手里的酒瓶子夺了回来。

“不要酒了么?那我不到酒店里去了。我有我的事,我到林公馆去一趟就回来。”阿欢一面说,一面在找她的洋伞。他这时候一句话也不说,一句话也说不出,他只默默的望着她。她提着洋伞要出去了。

“对不住,请你把门关上好么。我去一趟就回来。”

“无论如何,你定要出去么?”他怒视着她。

“唉,我无论如何要去一趟。那是我的自由。你已经讨厌我了,还不自重的坐在你面前给你讨厌么?”

“要去只管去!你就去死了罢!看我理你!”

“不死就不行么?你当我离开了你就没有饭吃了么?,够了,够了,够了,听够了。”阿欢冷笑着出去了。

“你要死,只管去死!”他有些放心不下,走出门首来望着阿欢在黑空之中消失了。他回到房里来痴望着食饭台上还没有收拾的残羹余饭。他心里感着一种不安,同时也感着一种悲寂——平时家中的空气已够程度的悲寂了,阿欢去后,他觉得更悲寂。

他穿了一对木屐跑了出去。他向黑暗的枯木林中走。树下的地面还堆着些白雪。他走了几分钟,因为没有穿惯木屐,脚走得痛起来了。但他还没有找到阿欢的影子。

“真的死了怎么办呢?……”他走到几条路的分歧点来了。他觉得非把自己的身体分为三个四个分途找去不可。他站在分歧点上痴望了一会。他几乎就要哭出声来了。“我若找着了她无论她说如何的过分话,如何的骂我,我还是忍耐着安慰她,把她带回来。”他在这么想。

“阿欢!”他的有力的悲切的声音。

他再跟着雪融解了的暗黑的路上去。他走近一个大雪堆前来了。雪堆下像有个黑影在振动。他忙走过去看。倒在雪上的果然是阿欢。他的紧张着的精神松解了些,他安心了。阿欢听见他行近来了,早拼命的爬了起来再往前走。

“阿欢不要去!你等一会,我有话告诉你!”

阿欢还是拼命的向前方跑。他也脱了木履向前面追去。他抓着阿欢的髻儿了,但她还想跑。他像野兽般的把她拖了过来拦腰的抱着。阿欢拼命的和他抵抗。他恨起来了,把她打了几个嘴巴她乘势的倒在地面上乱滚,一边骂,一边哭。

过了半点多钟,他很费力的把阿欢半抱半推的带回家里来了。阿欢和他的衣服都满染了泥垢和雪。阿欢站在门首,死不肯进来。他不免又动手抓着她的头发拖了进来。他并不是不知道他今晚上的行为太残酷无道了。

阿欢的头发早散乱了,衣裳也扯破了好几块,她只半伏半眠的倒在地下——寒冷的地下。泥和雪的团块由阿欢的头发和肩上一块一块的落下来。他忙取过了一条毛巾来替她拭去周身的泥垢,最后还替她拭脚。她起初用她的脚蹴他手里的毛巾,过了一会也就听他一一的拭干净了。但她的双肩还在痉挛的震动,伏在地上呜呜咽咽的。

又经了十分二十分钟。

“要着凉的!受了风要发热的。快点起来!起来睡吧!他几次想把她抱起来,但她死不给他抱,她拼命的抵抗着不起来。

“受了风不更害死人!你到底要怎么样!今晚上是我错了的!但我不常对你说么?男人在外面奔走,不免要受人的气。要图生活,受人的气是当然的。回到家里来,免不得要向你发泄几句。你忍耐点儿就没有事的。不错,我不该给气你受的。不过你也得体谅体谅我。我在外面要忍声吞气的不能自由说半句话,回来后,你又一声不响的,那末我的苦闷谁替我排解呢?”他一面说,一面拭她的头发和脚。她只伏在地面上不做声。他把她的头发和脚拭干净了后,要替她换身上的衣服,她又在抵抗。她把自己的头发乱扯,扯了后又用双拳向胸上乱捶。他忙捉住她的双腕,她便拼命的把全身往上跃。跳跃了一会露出两列锋利的牙齿把自己的手腕和唇乱咬一阵,腕上唇上都生了许多血痕。

“你的病又发出来了?”陈仲章深深地叹了口气,用尽全身之力把阿欢抱着。

又过了半点多钟,阿欢的气力像竭了,她很困的伏在地面上。他费了很大的力,才把她抱到床边的椅子上坐着,替她换了湿透了的衣服。这时候她并不抵抗了,像没有气力抵抗了。他抱她到床上去,替她盖了被,让她睡了。他只坐在床边守着。只一刻间阿欢忽然由被窝里坐起来,不哭也不说话,她只圆圆的睁开她的眼睛不转瞬的向上望了一会,又把房里的四周望了一会像想发见什么似的。仲章想着阿欢的这种变态,有点慌起来了。

“欢!你怎么样了!你的身体怎么样?”他心里起了一种不安的暗影。忙把她抱着。阿欢像知道他在抱着她,呃的一声哭出来了。

“怎么样了?哭什么?”他对她半安慰的半叱责的问。

“你问我哭什么?仲章,你不是把我所有的一切都抢了去么?你把我这个没有父母没有兄弟的女子带到这个寂寞的山里来,叫我一个人没有伴的孤孤凄凄的住在一所又狭小又破漏的房子里!连快要生下来的婴儿都……”阿欢说到这里痛哭起来了。痛哭了一会,“你虐待我也虐待够了,现在想把我丢了,想不理我了。我到什么地方去好呢?我到处都没有亲人的!我到处都是一个人,孤孤冷冷的一个人……”阿欢伏在被面上又痛哭起来,仲章只默默的摩抚着她的肩背。

第二天陈仲章和阿欢都很早的起来了。他们俩围着一个火盆向火,很和睦的在议论昨晚上的经过。

“真的,昨晚上把我骇昏了。我怕你真的发狂了。哈,哈,哈!”

酷寒的一夜,他坐在阿欢身旁看护她,看护她至天亮。他通夜未曾合眼。阿欢像睡了,但突然的又睁开眼来,她看见他坐在她的身旁,心里很舒服的握着他的手再睡下去。阿欢的热度太高了,很苦闷的,看看睡下去了,又翻来覆去的醒了过来。他望着阿欢的苦状,心窝里像受着利刃的刺,异常的难过。他很后悔也很羞耻从前对她的冷酷的残虐的行为。

病人终夜不断地呻吟着!病人和他都觉得这晚上的一夜特别的长,不容易天亮。

房里面满蓄着郁热的臭气。他回想着昨晚上的事,他打了阿欢几嘴巴,他把阿欢推倒进雪里去;他禁不住感着一种能使他颤栗的忧惧的打击。他忙开上了灯火。

外面的道路给雪深深的埋在下面去了。

医生说病人吃点生果不要紧,最好是苹果,其次顶好的雪梨和香蕉都可以吃点儿。他到青果店里买了两个苹果装进衣袋里去。医生又说最好买点冰用手巾包好放在病人的额上,把头脑的热度冷却一冷却,他到冰店去又跑了许多的路。他衣袋里的二元七个铜角子也快要完了。

几家洋货店的玻璃橱里挂着的美丽的衣帽和毛皮的外套引起了他的羡慕与嫉妒。

仲章和阿欢都在打着寒抖注视火盆里的炭火。

他没有勇气逢人便低头鞠躬了。他到县署里去问了一问,知道梁委员还没有出来。他又忙到梁委员所常出入的禁烟分局去,也说今天梁委员没有来。他悲观极了——因为他衣袋里所存的没有几个钱,他更觉悲观,——他还是和昨晚上一样抬着疲倦而不高兴的脸孔回家去。他到家时天色早黑下来了。他敲了敲门,不见阿欢答应。他把门一推,门是开的。他走进房来,黑暗地看不见什么。该是上灯的时候,怎么洋灯还没开亮呢。

他拼命的安慰她,劝她不要多思虑,不要哭;但阿欢像没有听见还不住的哭。他没奈何挨着饥,冒雪跑到最近的一家医院去。他站在医院的门首,按了门铃,里面像没有听见,不见有谁来开门。他再按了一会,才见有一个穿西服的少年开门出来。这少年当然是这医院的仆欧了。这仆欧看见他穿的衣服,知他是个穷鬼,脸上表出一种轻蔑的样子,他怕仲章会跑进去,抢先的跳出门首拒绝他。

他找了几家医院都是一样的拒绝他。最后他跑到一家新开业的,没有许多病客来光顾的小医院去。他把阿欢的病状详详细细的告诉了这医院的年轻的院长后,等了三十分钟花一元二角钱买了一包药粉和一瓶药水。年轻的院长答应他明天下午有空就到他家里去。他还想和这个院长谈一谈,但院长像怕他的样子,把药的服用法说明一遍后忙跑进里面去不出来了。

他出了医院在官道上低着头走。他听见迎面有几个人在说话,忙抬起头来看,原来是四个脚夫抬着一口空棺材。他望见了棺材,心里很不快的忙折进横路去不愿看这个不吉的东西。他当看见这个空棺是对他的一个凶兆。

他一面在雪路上走,一面后悔昨晚上不该对她有这样残酷的行为。他觉得阿欢是个不久于人世的人了。他想到这一点,他悲痛极了——悲痛得几乎哭出来。

两个人沉默了片刻。

“那我也知道。但是你过了时刻还不见回来,我心里是很难过的。听见了你的足音,才安心了。我原想等你回来和你欢笑的说几句话。到后来看见你全没有自觉迟回的态度,我又转乐而为恨了,免不得赌气的不理你,要你反省,知道自己回迟了。不知道什么缘故,我近来是喜怒无常的,真对不住了。别家的主妇,她们的老爷们十天二十天不回家都不觉得有什么,也不猜疑。不知什么缘故,真的我自己也不明白,我有这种怪癖,像狂人般的怪癖。

“那件外套虽然破烂些,穿着去吧!你看雪多厚!”阿欢送他走出门首来。他还是穿着旧的灰色绒长衫出去。阿欢目送着仲章的后影在寒空中消灭了后才叹一口气回屋里来。他今天心里很欢快的冒寒出去,他打算到县署里去会梁委员。他离县城的距离愈近,他的欢快的心渐渐的暗淡起来。他怕大街上的玻璃窗镜把他的丑恶的脸子,寒酸的姿态映出来,他只拣少人往来的小街道上走。

“这叫做人以类聚。是不是这样说?是不是?笑什么哟!人家正正经经地问你!我们狂人是和狂人作伴的,是不是。哈,哈,哈!”

“这也算是你的好处。我们俩共住也算是奇缘,哈,哈,哈!刚才吵嘴,过了一会又和好了。看看和好了,突然的又打起架来了。哈,哈,哈!”

“这个不幸的女人——可怜无告的女人是给我残杀了!”他流着眼泪在雪路上走。他几次想跪在雪里去向上帝祈祷,求上帝救阿欢的命,求上帝恕宥他的罪。

“蠢极了。快不要这样想!谁会不理你?谁会不要你?”

“睡一会就会好的,你不要太多思虑了。自己保重些才是。”他按了按阿欢的腕脉,又看了看她的舌头。后来他取出体温计来,测了测她的体温。检了后把体温计取出来在灯下一看,水银柱达四十度以上了。他不敢把体温计给她看,忙把它收藏起。

“真的,人类对人类的心是不可思议的。我还不是这么样想,我们彼此都健在时没有一天不吵嘴,没有一天不相骂;有一天你或我一个人死了时,剩下来的一个,孤孤冷冷的多么难过哟!真的有了这样的一个日子,我觉得世界虽大也是空无一物吧!……”

“真的不要把我丢了哟!你不要我时,我真的没有地方去了!”阿欢像小女儿般的红着脸说。

“畜牲!你们都是崇拜黄金的畜牲!你们不是怕我的丑恶的脸,也不是怕我穿的旧衣服!你们是怕我没有钱给你做诊察费!畜牲!”

“死生有命……那是没有法子的。”

“欢!”

“本院的先生都到城里看病人去了。规定时间内的出诊费五元。规定时间外的出诊费十元。先生们要九点以后才得回来。是规定时间外了。况且雪又下得大,今晚上是不得到你家里去了的。明天你再来吧。”

“所以我说,我要先死的,比你先死!你先死了是不行的哟!剩下我一个人多悲惨,多可怜!”

“我自己也昏昏迷迷的,像发梦般的,自己不知道自己做了些什么。那时候真危险得很!如果有刀,有剪在我面前,那怕不拿起来向自己的咽喉刺了去。……”阿欢低着头注视自己昨夜咬伤了的腕上的伤痕。

“我真的先死,那么是要和你永别的了,是吗?死了后再会不着的了,是吗?”

“我的病不要紧么?真的就会好么?”

“我常这么想哟,我们俩对坐着时,好像这世界里没有你这个人。我这么想哟,不是没有你这样的人么?是你呢?还是我呢?又像这世界里没有我,只有你的样子……”

“想起来真的令人难过。想到我们迟早有一次要死别,我觉得很悲惨又很寂寞。”

“想吃什么吗?”

“就会好的!过三两日就会好的!”

“如果就这个样子死了,我真不情愿!”阿欢在啜泣。

“多蠢的女人!自己把自己啮到这个样子……”仲章只手捧着女人的腕,只手在抚摩她的伤痕。“我昨晚上回来时,你怎么一句话也不说,为什么装出那么难看的样子!”

“唔——对不起了。你走了后,头忽然的痛起来,又发了恶寒。”阿欢在床上的被窝里发出一种悲音。

“又在下雪的样子。你看突然的冷起来了。”

“你真是个傻孩子!”

“你完全不知道人生的艰苦!你们每天所忧虑的事就是这么简单的。我们男子每天是要到外面劳动的,所忧虑的事也很多很复杂。想弄点生活费就不能不向人低头,这是最痛苦的事,比给人打几个嘴巴还要痛苦。像我这样的人更要受人的气……”

“人类的贫富悬殊若此,又安能禁人莫嫉妒。”

“人的生死怎么能够听人自由的要求呢?人的生死是有定数的。你真是个小孩子,在说傻话。”

“不……”阿欢仰卧着摇摇头。“我的胸坎里乱得很,乱得敌不住。我心里也觉得很寂寞,不知什么缘故我觉得今天特别的寂寞,寂寞得敌不住。”阿欢的红热的双颊上的泪珠在灿烂的放光。

“下雪吧!你听,外面很静的,像没有人来往。还下雪么?真闷死人!”

“一个人一天到黑坐在家里不寂寞么?天气又冷,我的身子又不好!等到太阳下了山还不见你回来!我当你不要我了,不理我了,跑到什么地方去歇夜了!我天天望不见你回来都是这样想的!……”

“……”

薄明的光线由窗后射进来。只一晚上,阿欢的脸色看得出来的变了,变得异常的苍白了。她的双颊也瘦落得多。精神也衰颓了许多。

到了正午时分,雪后的云间微微的露出一点阳光出来。但只一刻工夫寒空又暗回去了。下午三点钟前后,昨夜的新医院的年轻院长坐了一架人力车来了。

医生把阿欢诊察了后,仲章送他至门首。

“病是流行感冒症,近来很流行的病。病状算很重的了。肺弱的人最怕沾染这种病症。看尊夫人像流产过来的样子……一面的肺又患了颇重的结核症。在家里的看护无论如何是不周全的。我看非入院调理不可。不是敢保证入了院就救得回来,但是……今年患感冒症的病人大半是有身孕的妇人或是产后的妇人,也很危险……”年轻的医生很冷静的但很关心似的替他介绍一家大病院并把入院的手续详详细细地告诉他了。最后他还取出一张名片把大病院的院长姓名写上去,介绍他去会那大病院的院长。

他给这个年轻医院院长骇昏了,吓得双脚麻醉着提不起来。雪又下得更大了。他托了邻家的老妈子看着昏迷不省人事的阿欢。他冒雪跑向年轻医生所介绍的大病院去。

大病院的院长看了年轻医生的名片,忙叫请他进来。等到他进来时,院长又表示出一种不高兴的态度和他交谈,不单不高兴,还用冷笑和侮蔑的态度和他交谈,因为仲章的丑恶的脸子和旧的灰色绒长衫实在引起了不少的和他接触的人的反感。虽然说是“医仁术也”,但这大病院院长还是个人类——生在世态炎凉的社会里的人类,他并不是神,不是上帝。他一眼看定了仲章是无经济的能力送阿欢入院的人。

“入院要先交一星期的住院费。伙食还在外。”大院长去后,庶务员出来招待陈仲章,他从仲章的帽子至仲章的旧烂了的靴观察了一会,把入院的用费告知仲章。“决意入院就要早一点把定钱交来,因为近来病客很多,现在只有一间病室空着。若不先定,第二个来定时,那就对不住了。”庶务员更明白的更恳切的说明给仲章听。

他由大病院出来,一点主意都没有,不知道送阿欢入院好呢还是不入院好。他只呆呆的站在雪中不转睛的望着路旁的一株枯树。他像石塑一般了。

他想若真的阿欢之死逼在目前,那末我就向着这株树把头颅撞破,死在雪里面的好。他的脑里只有救阿欢的命这一件事。以外的事他一点不想了,也无暇想及了。在这世界里——无情的世界里只有一个事业留给他做的了。只一个可尊贵的事业就是把可怜的阿欢的生命救回来。除了这件事业以外,在这无情的世界中我是再无事业可言了。救她!快救她!只要能救她,无论如何的痛苦我都情愿受,无论如何的手段我都情愿干,无暇再选择了。

他想进城里去找所有的认得的人借钱去,不计多少能借多少就借多少回来。他提着麻木了的脚再开始跑路,他走快了撞着人力车又撞着货车。有时碰着无情的凶汉,把他大骂一顿。

他找了五六个传道学校时代的同学。有的搬了家。有的回乡下去了,不住城里了。他肚子也饿了,身体也疲了,到后来他找着了两个旧同学。但传道学校的旧同学都是吃教会饭的伪善者,他们说他是背教者,当他是个魔鬼的门徒,并不理他。第一个旧同学对他说:

“你是个前程远大的人,何苦为这无聊的女人奔走得这样的辛苦。我真为你可惜……对不起……”

第二个旧同学对他说:

“死生有命的。不会死的人在家里看护也不会死。会死的人入院还是要死的。……对不起……”

他元气颓丧的在归途想起同事的梁委员来了。他想起梁委员前天对他说的话来了。

“我把这个差事让给别人吧。托梁委员交涉点补助费回来,先把她送进医院去了再说。”他一个人在黑空中踏着雪块跑到梁委员家里来。恰好梁委员在家。他把来意对梁委员说了。

“恰好有一个人想干这个差事,情愿出一百元的补助费帮还给先任委员。你真的不愿干了吗?那末明天我在×禁烟局等你,你今晚上把辞呈写好,明天交给我,我带去给那个人叫他兑钱。”

饥不择食的陈仲章唯唯的答应了梁委员,一文钱没有借到手的跑回家来。雇托的邻家的老妈子早不在了。阿欢一个人睡在黑暗的房子里。

“怎的这样晚才回来?”

“想筹点钱。是的,明天可以弄点钱来。本来不入院也可以的,不过入了院病好得快些。”他想到把这公债委员一辞掉之后,自己就是失业的人了,再不容易觅饭吃的了。他心里万分的悲哀,眼泪也望肚里吞不敢给阿欢看见。

“筹得来这样多钱?”阿欢气力微弱的说。

“唔,县署里答应支借一百块钱。明天去取。”他胡扯了一句。这晚上他全没有睡。上午在禁烟分局里吹了几泡烟,买冰的钱也没有了。他一夜上几次出门外去取了雪回来包好安放在阿欢的额上和胸部替她冷却高热的体温。阿欢一晚上很苦闷的哭着。

天亮了,他再请了邻家的老妈子过来,托她看护阿欢。他写了一张辞职的呈文,加盖了印章,等不到约定的时间,不吃早饭的就跑往梁委员的家里去。他赶到梁委员的家里时还差二十分就要响七点。

他在途中想,今天拿到了一百元马上到洋货店去买一对顶好的皮鞋回来给阿欢后再送她入院。皮鞋之外还要一件毛织衬衣,因为阿欢容易伤寒,全是所穿的衣服单薄了。

雪更下得大了。他伸手进衣袋里探索那张拾圆纸币的存在他摸着了衣袋里面的公债委员的徽章了。他摸着了那两册认公债票的存根簿了。他在雪中停住了足,沉思了一刻。他急急的跑到他的一个烟友——革了职的一个排长——家里去。

陈仲章坐在阿欢病榻边的一个椅子上,从衣袋里取出一张今天的新闻来读。他怕阿欢和看护妇注意他的读报纸的态度,他不时的流转着他的神经质眼睛偷望她们。他拣本城新闻栏读了后,仍旧把报纸塞进衣袋里去。他知道县署允许了他的辞职,另委了梁委员所举荐的李某接办他的事务。他认得这个姓李的就是梁委员的舅子。

陈仲章听了“对不起”三个字,他那颗心早冷缩了一半,禁不住打起寒抖来。他的脸色更灰黑了,他只呆望着梁委员。

阿欢进了病院的第二天,他再跑到城里的大街上去买了一条很讲究的很美丽的毛织披肩和皮鞋回到病院里来。

阿欢的被布,绒毡,毛织衬衣一切都是新购的,从C城的最大的洋货店新购的。医院的庶务员不敢再轻侮他了,只向他不住的鞠躬。

阿欢的痛苦的呻吟,衰瘦了的脸颊,病房中的臭热的空气等在他脑里的印象很深刻,这等印象恢复了他的意识——从昏迷的状态中恢复了他的清醒的意识。

阿欢把他买来的帔肩挂在窗面上拼命的赏玩。赏玩了一会又取下来加在肩上,把头歪左歪右的注视。最后又要他把那对皮鞋替她穿上。阿欢像小孩子般的欢喜得流下泪来了。

阿欢入院后一星期就死了,和他永别了。自阿欢入院以来他没有继续着睡足两小时,他只坐在阿欢身旁。

街道上的行人在喧嚷着。这种喧嚷之声都像在责骂他。

第二天清晨,病院的人带了病人用的绳床到陈仲章家里来把阿欢抬进病院里去了。他穿着给雪水湿透了的旧灰色绒长衫,拖着给泥浆渗浸透了的破皮鞋,担着一把油纸制的雨伞跟在绳床后面送阿欢入院。他的容色像送出殡般的哀惨。

灰色的雪像无涯的填塞着天空。他什么都看不见,他只看见灰色的天空。

梁委员还没有起床,他在会客厅里坐冷板凳坐了一点多钟还不见梁委员出来。他等候得又急又恨。一面挂念着阿欢,一面又担心进行的事万一不遂意,今天又拿不到钱。看快要响九点了,才见梁委员拖着斯立巴,揉着眼睛走出来。他看见梁委员出来了,忙把辞职的呈文取出来交给梁委员看。

差不多是一点钟了。梁委员大摇大摆的来了。

县署里的人说,十二月二十八晚上陈仲章和一个革了职的排长,携着短枪到××村去,假托发行公债票的名义敲了几家人的竹杠,共勒索了六百多元。主犯是陈仲章,从犯是革了职的排长。那个排长早逃了,只捉着了陈仲章。他到了县署里一经讯问就招了,一句不讳的招了。

到了中夜,阿欢从梦中惊醒来。

他那晚上十二点钟才回来,脸色像死人般的回来。

他离了××分局,抬起很沉重的双腿在雪道上走。他穿的那对皮鞋早旧破了的,在雪泥中浸染了后不单增加了重量,还有点黑色的泥浆渗透进去,把他的只有一对的棉袜湿透了;他的双腿真是像铅一般的重,冰一般的冷。他也像患了热病般的异常的倦怠,他一面走一面昏沉沉的想倒下去。不时吹来的拂面的冷风几次把他从昏迷的状态中惊醒来。

他的双手给麻绳缚住了,双足也上了脚镣。还是那两名警察护送他到监牢里去。

他潦潦草草的把阿欢葬在雪的西郊了。葬了阿欢的次日来了两名警察把他带到县署里去了。

他思念及阿欢的可怜的死了。他的心胸像受着刀刺般的奇痛。若不是警察守着他,他早要倒在地面痛哭了。

“阿欢!我杀了你了!我太残酷了把你推倒在雪里面!我太暴虐了在雪泥道上打了你的嘴巴!在这世界中你算是最可怜的女人了!”

“阿欢……钞票……一百元……病死……棺材……公债委员……鸦片烟……麻雀……病院……”在他脑里循环不息的是这几个名词。

“那怎么行!还是把那张辞呈给回我吧!”陈委员伸出手来向梁委员,他那只手在微震得厉害。他的声音也一样的颤动。

“递进去了。交给收发处了。”

“还要商量么?你昨天不是说得千妥万妥的了么?不瞒老兄,实在因为家里的人病得辛苦,要进病院没有钱,所以这样早的过来和老兄商量。望老兄对那方说把昨天所说的补助费数目早点通融给我,那就感激不尽了。”陈仲章很勉强的苦笑着说了后,向梁委员作了几个揖。

“老陈,对不起……”

“是的,是的。”陈仲章想把辞呈取回来,但取回来也没有更妙的弄钱的方法。他只能口不从心的说了几个“是的”辞了梁委员出来。他心里总觉得这一百块钱有些靠不住。他由梁委员家里出来后,觉得距约定的十二点钟还早得多,他忙跑回去看看阿欢后,把委员的徽章和认买公债票的存根簿二册都带到××分局来等候梁委员。

“是的,我特别的替你说,叫他快点筹还给你就是。不过这件事还要向县署接一个头。事情固然是千妥万妥的,不过也得经过完全的手续——委任状今天领不下来,也要当面得县长的一个确切的承认,干的人才安心;是不是?总之我吃过饭就去叫他同到县署里去。你在×分局等我吧。十二点钟我来回你的信。”

“我替你向他极力说吧!大概七八十元是靠得住的。不过今天裁不出来。快近新年了,市面的金融很紧急的。真是对不起。这个数目你先拿去用,明天再把其余的送过来。真对不起了。”梁委员从马褂袋里取了一张中国银行的十元纸币来交给他。

“好的,很好的。我就到他那边去,我吃了早饭就到他那边去。和他商量看看。”

“县署里的人真能体谅人,预借这么多钱把你。怕是因为你办事办得好。他们才这样的看重你,相信你。……”看护妇出去了后,阿欢像小孩子般的欢喜着对他说。他只能很悲寂的点一点头。他的心里异常的不安。他听见外面有人高声的说话,他的心便跳跃起来。他像怕给外面的人看见似的,不敢坐近窗边;但他听见窗外有特别的声息时,他又禁不住要伸首向窗外探望。他的脸颊也瘦落了——连病中的阿欢都替他忧虑的那么样的衰瘦了。他这一天什么东西都吃不下去。

“减到什么程度呢?”陈仲章此时真给梁委员气得伤心了,高声的质问他。

“你这畜牲!你敢侮辱我——从头顶侮辱起,一直的侮辱到脚底!你敢骗卖我!你这畜牲——无良心的畜牲!你拿十块钱来骗卖我!我和你同事几个月,你吃我的,用我的——占我的便宜也不止十块钱!”陈仲章想不领他这十元的钞票,但他的眼睛给纸币上面的“拾圆”两个字——多么可爱的“拾圆”两个字——眩迷了。这面是“中国银行拾圆”,翻过那面是“Bank ofChina-Ten Yuan!”啊,多美丽,多好看的拾圆纸币!他终于像乞丐般的不能不伸出手来接那张十元的纸币。莫说十元,就一元他也要伸出手来的。

“你终把一个可怜的、薄命的女人杀了!你永久不能和她相会了!你的罪也永久不得赎的了!”无限的严肃的上帝的声音在责骂他。

“你把那对皮鞋再给我看一看!啊!真好看!多美丽!……我,我怕没有穿着那对皮鞋出去的日子了罢!”阿欢说了紧握着他的手,呜呜咽咽的哭起来了。

“你今日才知道真有上帝了!你才知道像你这样的恶人,上帝尚不忍把你永久的弃却!”他又像听见含着无限慈悲的上帝的声音。他抬起给麻绳共缚着的双手向眼边拭泪。

“他想减半呢。”梁委员笑着说。

“事情办是可以办,不过还要迟几天。因为县署里向那新干的人要求的数目太厉害了。真对不起,我昨天不是和你说补还你百元的运动费么?他因为县署里要求的数目太多了,望你酌减些。”

“上帝哟上帝!救她!求你救阿欢!求你罚我!求你赐我死!赐我死赎我的罪!”他闭着眼睛在默祷。他无暇研究上帝的存在之有无了。他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信上帝之绝对的存在了。他到了这个时候不能不要求一种超人类的,超自然的力之存在了。上帝若存在定能原谅他的苦衷,恕他的罪。

“……”陈仲章的脸色愈灰黑得可怕。他那对深深地陷进眶里去了的眼睛不转瞬的凝视着地面——满敷着黑泥垢的地面。灰黑色的上唇掀起来了,两列涂有鸦片烟垢的牙齿微微的露出来。他像受了人的穷追,负了重伤的狂犬;他像在准备着噬人。

过街的寒风在哀号。雪的天空更灰暗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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