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兵荒 作者:张资平

因为生活问题,近一星期来V不能不加紧他的翻译工作,再次失业的V的一家生活唯有指望此项工作的报酬费了。
此项工作是一位同学介绍给他的,因为是属自己的专门学科,并且其中材料多半是从前引用过来教授学生的,所以翻译时倒不觉十分困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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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为生活问题,近一星期来V不能不加紧他的翻译工作,再次失业的V的一家生活唯有指望此项工作的报酬费了。

此项工作是一位同学介绍给他的,因为是属自己的专门学科,并且其中材料多半是从前引用过来教授学生的,所以翻译时倒不觉十分困难。

过于热中从事翻译了,对于外面时事近一星期来差不多可以说是不闻不问。他一连五六天都在家里伏案工作没有出去。他并没有预料到W城的时局变得这样快。

话虽然容易说,但一想到往后一家的生活费,他就不免有点踌躇。他深恐繁华的上海城不易居。但他对上海又有一种憧憬,他深信在上海生活定能够使他的艺术生一种变革。

吴是同住友人陈君的老仆,今年七十二岁了,每日坐在大门内看守门户。V住的两间房子是向陈家分租来的。

从小受了穷的锻炼,变成异常Sensitive的S儿今年只四岁半,但对父亲的劳苦的生活没有一点不了解。他虽然在笑着说,但V的眼泪已经被他这一句涌到眼眶里来了。

“那么,你想一辈子住在W城么?”

“讨厌的T儿!又把我的狗狗搅乱了!”S带哭音的说,一面和T儿争。弄得T儿又哭了。经V苦心地调解了一会。两兄妹才平复下去。不一刻,他们的母亲也端了饭菜出来了,他们才跑出堂屋里去。

“要做的时候还由得你们不做么!”妻又在叹气了。妻的意思是自己的儿女和他家的比较,不论吃的穿的都坏些;常说对不住儿女。但V却常骂她,只朝上比较,不朝下比较。他还常常叫她去看附近的贫民窟呢。

“老爷,学校里有封信来。说是重要的一封信,请在这收发簿子上签个收字。”

“等到明春,由汕头到家的路途平静了时,你真的送我们回乡里去吧。”妻再叹口气。

“等一下妹妹又拿棍子来打妈妈了哟!”给V宠坏了的快满三周年的T儿在歪着头,抿着嘴骂她的母亲。她每听见父母说她的坏话或对父母表示不满时就用这一句威吓的话,几成为她的习惯了。现在她是不愿意听父母说他们兄妹做叫化子。她原本坐在床沿上的,说了后就嚷着要穿鞋子下来。

“真的要到上海去?在这W城里都不容易搬家,何况搬到上海去呢!搬一回家多少要受一回的损失。并且此刻我也不方便走。”妻听见他说要赴上海时就先表示反对。

“由这里到上海要不到一星期,不见得一星期内就会轻下来吧。”

“爸爸,把猫翻过来就是狗啊!”S儿在捞着嘴欢呼他的破天荒发见。

“爸爸抱!爸爸抱!”T儿伸出一双手来要V抱她。娇养惯了的T儿时常要父母陪着她,妈妈不在时定找爸爸的。

“爸爸不在学校里教书挣钱钱,到上海去也有饭饭吃么?”

“没饭吃,到上海做叫化子去。”他的母亲笑着对他说。

“早点吃中饭吧。吃了饭我到F先生家里去看看,问他什么时候能动身到上海,他的一家是要到上海去的。来得及时,和他们一路走也好。”V向妻说了后,妻往厨房里去了。

“始终有一回要到上海去的,早日去不好么?”

“在W城又没事可做了,还不走做什么?”V像无意识地说了这一句。

“哪里?给我看!”T儿忙由藤椅跳下来!走近她哥哥旁边,伸出手来抓了几颗六面画。

“你这个人只顾目前!死后有没有棺材你是不管的!谁能够像你这样地快活!”妻在冷笑。

“你终日长吁短叹,叹得什么好处出来么?”V虽然苦笑着说,但看见妻的枯涩的态度也确有几分厌意。

“但是等到找定了房子,安定地住下去后就不止一星期了。如果必需的物事还没有准备时,那不苦人么?”

“不说别的话,你试数数看,快够月数了呢。”

“不——S不做叫化子!”

“上海的房租钱怕比这里贵得多吧,你住得起?”妻的长吁短叹差不多成为习惯了。

V早想到上海去过他的清苦的生活,专门从事创作。他写信去问了上海的友人,友人也竭力赞成他辞掉枯燥无味的大学教授早日离开W城。

V拆开那封信一看,知道是教授会定当天下午在第一院开会讨论维持校务的办法。V想当局已经对学校声明不能再负经费的责任了,又闹了这么一个大风潮,校长L也跑了;教授有什么能力,能够讨论得出什么结果来。V当时想不出席,但过了一会又想在家里伏处了几天没有出去,今天下午出去走动走动也好;F也定出席的,不必到他家里去了,就到会场上去碰他吧。

V才把T儿抱上,老仆人吴送了一封信进来。

V哄着T儿叫她坐在一张藤椅子上,S儿还坐在矮竹椅上玩六面画。

V听着妻子们说话,望了望壁历:十一月十日了。他想后天是孙总理的诞辰呢,W城里又该有一番的闹热吧。

S儿坐在一把矮竹椅上,呆呆地听了一会父母的话后,突如其来问了一句:

他们小兄妹出去后,V在整叠他的译稿。原本的“岩与矿”只剩七八页了,且这七八页里面还有许多插图,真的要译的文字实在没有好多了。V想明天总可以把它译完吧。

由V的家到大学第一院本有不少的路,平时他是坐洋车到学校去的,近一个月来,因为生活困难,他只好安步以当车了。

教授会是定午后一时开的,但等到二时半还不足法定人数。一直等到三点钟才凑足二十个人,够三分之一了,于是大众要求主席宣布开会。

沿途他看见街路上挤了不少的伤兵,也看见许多军官家眷搬行李出城,有好多间店都早把店门关上了。街路上的秩序很混乱。V不免惊慌起来。

据往日的经验,小孩子们不通便时就要买水果给他们吃,V忙叫了老吴来,V还没有吩咐他上街去买水果,他先开了口。

天气愈黑了,电灯还没有亮。寒风一阵阵地由江面吹进街路里来,跟着就扬一阵尘灰。江面上的大小汽船的汽笛不住地呜呜地悲号。V想,大概是运伤兵回来的吧。

二十个书呆子围着一张长台站了起来,主席把总理遗嘱背念了后,大众再脸色苍白地坐下去张开口痴望着主席报告,V坐在长台的一隅,在猜想他们脸色苍白的原因。V曾听过一个学生的报告,前星期风潮起时,一位数学教授的额皮给学生用茶杯打伤了,流了好些血。V想他们的脸色苍白大概是怕挨学生的打吧。

两个男的学生代表的报告完全了。V觉得学生代表的议论也和教授们一样的迂腐,他也听得脑壳快要胀裂般的痛得厉害。他还在希望能够听那女的学生代表的报告,但终于失望了。V觉得近代的女性还不能说是完全解放了的,她们还是和从前一样地信赖男性,一切执行权还是让给男性;这决不是根本解放女性的表现。

“那末,我们明天全体向当局索薪去。”讨论到经济问题时,一位热心教授站起来主张到财政当局家里去坐索。

“要睡到后房里去,这里有风。”V忙把S儿抱起来。看他的嘴唇枯燥,裂了一二条缝,还有点血痕。

“老爷说什么事啊?”老吴歪了一歪头,把左耳倾向着V。J笑出声来了。

“老爷回来了么?太太叫我去买炭呢。炭长了价,昨天卖一元一角的,今天要一元三角了。”

“老吴,不忙,叫了挑水的,你去替我买一个柚子回来。”V再高声地说。

“米,炭,油都买了。你只去叫挑水的多挑几担水来准备着。”V高声地向老吴说。

“爸爸!”

“有什么好笑!”老吴再叱J。

“是的,我去叫挑米的来。”老吴拈着他的颔须连连点首。V的小表弟J站在旁咕苏咕苏地暗笑。

“时局这样的不好,小孩子们再发病,真不得了。”妻还是依她的老习惯在叹气。

“文丹,是不是?”

“托庇于日本帝国主义之下么?”V苦笑着说。他想,住法租界还可以麻胡一点,住日本租界就有点难堪了。因为V前在某部里做编译工作时认识了几个日本记者,他们都住在日本租界里,V从前对他们讲了好些大话,吹了好些牛皮。此刻若躲到日本租界上去,遇见他们时,那就太丑了。这是他不情愿住日本租界的最大理由。

“小孩子不懂事,这有什么好笑呢?”老吴怒视着J。

“妈妈烧饭去了。我不舒服,想睡觉。”S儿说了后又把眼睛闭上。

“好的,好的。”V像没有听见老吴的话,急急地向里面走。因为他看见街路里的无秩序的伤兵愈来愈多了,心里十二分的害怕。

“啊!那是的!当然要叫他挑来。”老吴话还没有说完就想转身走了。

“叫挑水的多挑几担水来!”

“你怎么一个人睡在这里?妈妈呢?”

“买油什么油?洋油还是麻油?”

“买水果的柚子!不是油!”V再高声地说。睡在床里的T儿给他们闹醒了。

“不行,不行,现在军事吃紧的时候,他们管不到教育。莫去惹他们笑我们是书呆子。且挨过这两天看看时局再算。”又有一位教授起来反对索薪。

“不是叫挑米的叫挑水的!”V再向老吴高声地喊。

“下头怕是停了战了,昨天前天开往下游的兵都回来了。此刻满街都是兵了。不晓得什么一回事,他们说怕时局不很平静,什么事物都涨了价,米,炭,洋油。老爷,怕明后天买不到食物,要准备点才妥当。像去年关起城来,那就不得了。”

——糟了,糟了。时局真的变了!这不是像去年革命军将要到时一样的情形么?再围一次城时,我们一家就非活活地饿死不可了!现在只望今晚上平平安安地不发生什么变故,明天送他们母子过江到法帝国主义的租界里一个朋友家里躲几天吧。

——生命要紧,财产没有什么,几箱书籍,几件破旧的衣服让他们抢了去也算了。但是那一百块的银洋怎么样处置呢?那是这个月一家生活费,被抢了去时,翻译工作又还没有成功,那非饿不可了。革命军是不会伤人的。洋钱呢,就难保他们不要!V在车子上想来想去,结局还是这一百元现洋的保藏问题。V想早该花二十五元去分租日本租界的房楼,可以保存七十余元,也可以保存几件衣服,至少,小孩子们的衣服是该保存的。

——像我这样深的脑病,不久就患脑溢血症而死吧。你还发什么迷梦!单就你的服装而论就不能引女性对你发生恋爱!进行恋爱时,衣服的漂亮还是第一个条件呢。你看哪一个女学生不喜欢漂亮的装束呢?

——不对,不对!他们怕挨打,就不出席了。他们脸色苍白恐怕完全是因为生活问题不得解决吧。

V走进堂屋里,看见黑昧昧地没有声息。他待要进房里去,忽然听见S儿的悲楚的声音:

V看见那位女学生有几分可爱,很想听听她的说话。现在他失望了。又看见外面天气愈黑了,他便站了起来走到衣架前把自己的旧黑的毡帽取下,轻轻地偷出会场外来了。他站在会场门首的扶栏前,向空中行了一个深深的呼吸,但脑壳还是一样的沉痛。他懒懒地踱下楼来。

V昏沉沉地无意识地走出校门首来了。他想这回的车子钱不能省了。自己像大病要来临了般的。他和一个车夫议了一会车价,才坐一架洋车回到家里来。

V旁听了一会,才知道时局紧张起来了。综合他们的议论看来,快则今夜,迟则明天,W城的治安怕就要有点危险。

V抱着S儿回到房来时,电灯已经亮了,他看见T儿早睡下去了。V把S儿刚才的情形告诉妻,妻才说S儿两天不通便了。

V忙翻过头来,看见S儿蜷卧在屋隅的一把藤椅子上。

V回到家门首了。他看见老吴跟着一个挑炭的由街巷的那一头进来。

V后悔不该拒绝了一个学生的劝告。这位学生姓H,在特别区办事。前三四天H到V家里来,告诉他,W城的时局不久就要发生变化,怕住在W城危险,劝V一家搬到日本租界上去,并且有现成的房子,即H的友人住的房子楼上空着。

V又想法国租界的同乡家里本来也可以去躲几天,不过去年政变时V曾向他商谈过,被拒绝了,所以不好意思去再说;并且他们家里的人多,寄住在他那边终是不方便;但到万不得已时也只好送家小到法租界去。

V也是不赞成索薪的一个。他旁听了大半天把头脑听得晕痛起来了。天色渐渐地暗下来了。他只望主席快点宣布散会,好回家去。果然主席站了起来,V当他是宣布散会了。谁都没有预料到在这黄昏时分还有两三个学生代表来向教授会作长篇的报告。学生代表共三个,二男一女,V就注意那个女学生,觉得她的姿态很不错,因是不转睛地饱看了一会,觉得愈看愈好。当这瞬间他便联想到家里的病弱的妻,心里异常地不快。V胡思乱想了一会,觉得自己到底还有点封建思想,因为这种封建思想,阻害了自己的很自然的情恋的活动不少。

J又开始笑了。

V点了点头,把钱交给了老吴后走近床前来抱T儿了。

吃过了晚饭。S儿和T儿都洗过了脸脚,上床上去玩六面画了。S儿好像患肠加答儿,不很高兴,和他的妹妹玩了一会就说要睡。他的母亲就替他解除了衣服,让他枕在一个薄棉枕上卧下去了。

“今晚上怕有点危险。比较值钱的衣裳装进一个箱子里,藏到楼上去吧。”V叫妻清理行李。

隔壁房里没有什么声息。

老吴和J把皮箱送上后楼去了,S儿和T儿也先后睡下去了。V和妻只等隔壁房里的章妈睡了后就好处置现银了。

约过了一个钟头,妻把比较必要的衣服检清楚了。一口大皮箱里装的V的一件旧皮袍子,妻的一件华丝葛棉袄,一件绒毡,小孩们的两件棉长袄和几件绒衣。这几件衣服早把一口皮箱装满了。

看看时表,快响十二点了。

不一会,她只手拿一把挖锄,只手提一把火钳回到房里来。她把这些家伙放下一边后,从衣橱里取出几个小纸包和一个小布包来。

“那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妻蹙着眉端说。

“那完全是心理作用。再洒些水去看怎么样。洒些水去后怕更不容易看出来。”

“那么,就快点动手。”

“这里还有点空,我那条裙和小孩子们现在穿不着的鞋袜索性装进去吧。丢了可惜!”妻苦笑着说了后又叹了口气,又像有几分不好意思。

“这天井里的砖头挖得动么?”V低声地问。

“这包只有二十元,合共一百二十元。”

“这个东西藏到什么地方去呢?”妻箍着左手的食指和拇指问他。

“这一包是什么?”V问妻。

“还有一百二十元!”据V的约略计算,存款只有百元左右。现在听妻说还有一百二十元,真是喜出望外。

“还不是院子里的大树头下稳当些。”

“让我撒一泡尿去不好么?”V端着粪斗笑向妻说。

“算了,算了。总得留些东西给他们抢。他们进来了时,若空空如也抢不到什么东西,就会晓得都把它藏起来了,会更吃亏也说不定。”

“等我到火厨里去拿炭锄和火钳来。”妻轻步地摸着门墙走进厨房里去了。

“章妈!”妻试叫叫隔壁里的婆妈,看她睡了没有。

“现洋恐怕不妥当吧。要另外想法子藏起。”V低声地说,因为隔壁就是雇的妈子的卧室。

“松得很,用挖锄或火钳都掀得起来。”

“是的,陈太太的几只皮箱都抬上楼去了。那百多块洋钱怎么样呢?也一起的放进箱里藏到楼上去么?”妻问V。

“是的,是的。妹妹也早点睡,”母亲笑着答应她。

“是不是到富贵馆去,爸爸?”S问他的父亲。去年因为兵乱,V曾带他们母子到租界上的旅馆住了几天。这个印象大约是在S儿的脑里还很深刻。V禁不住回想起去年正当S儿病后逃难的惨状来了。

“时候不早了,锁起来叫他们送到火厨楼上去吧。”

“我看,还是就埋在这窗前天井里去吧。院子里隔远了,照顾不来。给他们知道了挖了去就糟了。”

“小孩子的颈链和我的两个……”妻说着伸出指头给V看,妻的指上的金指环已经不见了。

“妹妹也要去!”T儿听见过江去,禁不住欢呼起来。

“妹妹不怕兵兵。兵兵来了,拿棍棍来打死他。是不是,妈妈?”T儿到底岁数小些,不知道兵的厉害。

“大概睡了吧,十二点钟了,还不睡!”

“兵兵要进来抢钱钱怎么样呢?爸爸又打不赢他!”S儿带哭音的说。

“你试过了么?”

“你的一件外套怎么样?又放不下去了。虽然不值什么钱,但丢了又可惜。后来要新置一件就花钱了。”

“低声些,怕给人听见了。”V说了后沉思了一忽,“埋进院子里的大树头下去不好么?那边本来堆着许多枯叶的,埋好了后就用枯叶遮盖在上面,一定看不出来的。”

“为什么要到富贵馆去呢?”他的母亲笑着问他。“不到富贵馆去!过江去玩的。”母亲再哄着他。

“东西都藏起来,兵兵进来也找不着,不会抢了去。你乖乖地睡吧。睡到天亮就没有事了。”此刻他的母亲走过来哄他睡。

“不见得吧。砖缝里的泥巴总有点不一样。”

“不是的!我晓得!走兵荒呢!”S儿说了后不再望他的父母,他只仰视着帐顶,像在微微地叹气,又像在忍吞他的涎沫。这末小的年纪总是这样Sensitive的。V忙凑近他的枕畔去安慰他。

“不妥,老吴在前头住,J又是多嘴的,也隔我们房间远了,照顾不到,怕有失……。”

“……”妻点了点头。

“……”妻愁容满面,无意识地点了点头。

“S,你知道爸和妈商量什么事么?妈妈明天带你到江边看马车,汽车哟。”S顶喜欢马车,汽车,时常要求V带他坐马车汽车去。他的母亲怕他害怕,忙这样的安慰他。

“S,不要害怕,爸爸在这里。”

V这时候暗暗地佩服妻的聪明和细心。

V提着挖锄和火钳先走出,妻点着一根蜡烛跟了来。V蹲在天井里,妻擎着蜡烛站在一边望他挖土。费了点多钟工夫,才在两块满生了青苔的砖下挖开了一个六七寸的空穴。他把几包金和银堆进这空穴里去,把碎石和泥土敷上,然后再把那两块砖头照原来的位置盖上去。妻又去取了一个粪斗和一把筱帚过来,把多出来的碎石和泥土扫得干干净净。“真好,看不出一点痕迹来。”妻一面扫一面夸赞自己的工作。

S儿望着父母在低声地商谈,也像有点知道,在枕上不住地呻吟。

“啐!还不把那些泥巴快送到院子里去?不早了,洗干净了手脚好歇息去了。”妻忍着笑回答他。

V由院子走进来时,妻还在洗挖锄和火钳柄上的泥巴。

“为什么?”

“不洗干净,他们会知道的。”

他俩把一切收拾好了后才一同洗手。V的脚跟上也涂了好些泥巴,妻再倒了些热水给他洗脚。

“章妈!”妻再试叫了叫睡在隔壁房里的妈子,但还是不见回答。妻的脸上现出一种安心的颜色。

“黑夜里看不清楚,明天一早他们还没有起床时就要先起来看有没有痕迹。砖面的泥土也怕有没有扫干净的。”V再叫妻注意。

“不要紧吧,我们整天的守着怕什么。只求兵来抢时,找不着就好了。”

“妈子们不会引流氓地痞进来抢么?”

“那怎么了!”妻着急起来了。

“算了哟!过了这一夜,明天再看情形吧。今夜大概可以平安过去了。已经过了一点钟了,还没有听见枪声呢。”说了后打了一个呵欠。妻在什么时候才睡着,他不晓得了。

天还没有亮,V就醒来了。他并不是为埋在天井里的洋钱担心,实在是为时局担心。他深恐时局变化得激烈,W城的秩序不能维持时,妻子们要受惊恐,受痛苦。并且S儿又有点不好。妻说,S儿的掌心和膝部微微地发热。他想,体温再增高时,想逃过江去避难了。

V正在翻来覆去思索,忽然听见窗外有人的足音,他忙揭开帐门,视线透过玻璃窗扉望了一望;他骇了一跳,他发见了章妈站在窗前的檐阶上痴望着天井里。

妻听见V起来了也跟着起来,这时候天已经大亮了。他便把刚才所发见的告诉妻子后就出来检视昨夜里做的秘密工作。果然,他看见还有好些泥土没有扫干净;他想,一场辛苦完全失败了。

吃过了早餐,恰好F来了。他也提着一包洋钱,说要送到日本租界的友人家里去。V更决心过江到法国租界去。

几只大洋船由下面驶上来,满载着穿灰衣军服的兵士。汽笛呜呜地此呼彼应。太阳隐进灰白色的一重密云里去了,回头望望苍灰色的W城全给一种哀愁暗澹的氛围气封锁着。

不时听见枪声,V望见沿江岸密布着的兵士,心里着实担忧。

“革命军人的勇敢倒可使人佩服,不过革命领袖太无聊了,终日跟在军人的屁股后头跑。在这边创设一个会,过了两天不负责任了;跑到那边又提倡一个会,到后来又对人说他不赞成了。结局对双方失信!你看多无聊?现在又要去跟第三个军人的屁股了。这样乱糟糟的局面,其咎不在军人,完全是由这种骗子式的政客挑唆出来的。他叫我们信仰他的青年站在这一边,但他老人家却滚到那一边去了。我们青年希望他指示革命途径的结果只有彷徨,找不到出路了。”V叹了叹气。

“进来的要受人民的欢迎,哪里还会抢的!”

“这样的'勇于改过’毕竟是'无耻’!”F也跟着叹了叹气。

“言行不一致的不仅我们啊!追随总理数十年的革命领袖——我们对他希望很大的X先生都是前话不对后话的不能始终一贯!我们小人物还怕什么!以后朋友们晓得了要笑我们时,我们只说以后不再干就好了,'勇于改过’就好了。”F说了后哈哈地大笑。

“真的,整个的三民主义不知给他们革命领袖,革命军人解释成什么主义了。他们把民族主义解释成部落主义,把民权主义解释成军国主义,把民生主义解释成……这倒难找一个适当的主义来形容。”F浅笑着凝想了一忽,“是的,它们把它解释成长江轮船主义了。”F说了后又哈哈大笑。

“本来不十分确切,不过形容其阶级差别的成见太深罢了。特等有特等的待遇,官舱有官舱的待遇,房舱统舱又有房舱统舱的待遇。”

“是的,他们是有所主张的,他们说要把人民的生活改良,他的理想——或许说是梦想——是使没有饭吃的人吃一碗稀饭,原吃一碗稀饭的人改吃一碗干饭,原吃一碗干饭的人加吃半碗干饭。但梦想终于是个梦想。只有他们住洋房子娶姨太太的理想倒实现了。”

“我还不十分懂你的意思。”

“我觉得没有一点稀奇,这是很平常的事。你才从国外回来,所以有这种书呆子的论调。其实他们总比军阀好些。他们总算有所主张——有革命的主张的。”

“我们都是参加过革命工作的人,现在又挟款到帝国主义的租界上去,以后给人家晓得了,真难为情。”W苦笑着说。

“做中国的小百姓真冤枉可怜!”

“你看吗!”F鼻笑了一响不再说了。

“何解呢?”V笑着问。

“他们革命领袖和军人们以为只有他们该享最优的物质生活,余剩的洋钱都一大批一大批地送到租界上帝国主义的银行里去。有些怕人说的就送到国家——如伦敦,纽约——的帝国主义银行里去,其实他们一辈子用不到这些钱,只送给帝国主义者作资本,加紧它的经济侵略罢了。”说了后还举了几个实例给V听。

“丢丑也算了,还是托庇法帝国主义的稳当些,决意送到巴黎街L先生的家里吧,”V向妻说。

“W城这次怕难幸免了。要被抢两次,退去的光顾一次,进来的光顾一次;这是有定规的。”F笑着和V说。

——糟了,糟了!我们的秘密给她晓得了。今夜里我们睡着了后她走来挖了去怎么样呢!他知道这个秘密工作完全失败了。他咳了咳。章妈听见他醒来了,两只小足抬着她的胖体飞跑向里面去了。

——万一今天不得回W城,妻子困在城里时怎么样好呢?V很失悔不该为这几块钱在这样紧急的时候离开妻子。

V和F坐在一只小筏子上,到江心里来了。寒风从东北吹来,黄色的浊流迎风击起满江面的蜷波,艇身不时向一边倾动,V有点害怕。

V决意把昨夜埋进去的东西再取出来寄放到法租界的同乡L家里去。他忙叫了J来,帮着把五包现洋,一包金器挖了出来。

小划子荡近码头边来了。

V由汉口回来,看见W城的形势更加紧急了。回到家里看见两个学生在等着他,力劝他的夫人要带小孩子们到租界上去躲一躲,免得坐困在城里受惊恐。V原来也想带她们过江去的,因为妻有身孕了,S儿和T儿还要人抱着走。兼之有几件小行李不能不随身带去;V一个人实在招呼不来。他只和F约到了紧急的时候就到F家里去躲一二天;再紧急时就进外国人的病院。因为F住的T街是没有逃路的,靠城的东北角的一条小街道,溃兵决不会跑到那边去。T街附近就有教堂,也有外国人的病院。

现在这两个学生来了,V很感激他们的热情;于是变更了计划,决意和他们护送家小到租界上去。租界终比中国街道安全。V想,这并不是帝国主义者对中国人保护得力,这完全是中国兵的纪律太坏了。他听见到一处抢一处的某军和某军,就十二分的害怕。

那联文字是,“革命不能成功,同志无须努力。”V想,这决不是无智识阶级的人写的了,是个很有智识并且很顽固的人写的吧。他当时断定这联文字定是岁数在五十以上的人写的,因为这些老年人虽有点智识但决不愿意让年轻人在革命道上先跑。他骂先跑得快的青年,“疾行先长者谓之不弟!”他们的意思是,革命是应当由几个老同志引导的,革命只是他们老者专干的职业。中国人到底不能革命,因为“依老卖老”和“尊老”的封建习惯不能完全打破!V想,老者长者在毛厕里拨的这联文章完全是批评他们自己了。这种反革命的文字,公安局是有严禁及检查的责任。但是斯斯文文的巡警哪里肯走进这样臭而且脏的厕所里来行他的职权呢。

进了城后,他想X军的军纪还不错,他们搜身的时候没有把自己袋子里的两块现洋光复了去。

这晚上V一个人睡在家里,心地异常平静的听了几个钟头的枪声和炸弹声,但他没有半点忧虑,因为妻子已经到了安全的地界里,在这W城中的家已空无一物,徒有四壁了。

不一会,老吴也进来报告消息。

一个兵士在V的身上摸索了一回,才让V进去。

“还不是抢了几家店子!不过没有抢到这里来罢了。”

“有两三个月的太平,我就很满足了。不单是我个人,一般的人民都是这样想吧。”

“是的,现在割据的局面完全变成功了。一年来的革命到今天才成功!以后我们可以安居乐业长享太平了吧。”

“昨夜里放枪放得厉害呀。吓得我一晚上睡不着。”

“我要到租界上接妻子回来享这短期间的太平了。明天再见!”

“怎么不见有溃兵进来抢呢?”V说了后又后悔。他想,人类总是这样自私自利的。

“往哪里去!?”操湘音的灰衣大汉喝问他。

“就在这里面的K坊巷。”

“大概总有半年的太平可享了吧。”

“回家去的。”V战战兢兢地恭恭敬敬地回答他。

“兵退了。兵全退了。只有一两个兵士守城门了。像刘备取成都。各家店门首都挂起欢迎的红旗了呢。哈,哈!哈!”

“先生们!我的小船不靠H门了!”划夫向V和共搭划子的客人们请愿。

“你就拣你方便的码头靠岸吧,”V回答他。

“你住哪一块?”兵士再高声地问他。

“不错,中国人的国民性是尊老崇古的。你看那有名的革命领袖先由东而西,再由西而东,再由东而西,最后由西而南,近又由南而东,到处受欢迎,到处讲演;但他自己没有半点主见,前话不对后话;革命青年犹奉之若神明,这不是封建思想是什么!?”

“不错,'欢迎得胜军’真是千古不变的公理!”

“……”F沉着脸不说话,但表示出一种看不起V的颜色来。

V送妻子到租界上去后,自己再搭小划子回W城。近黄昏时分了,划子荡到江心时,枪声满江面了。V到这时候却一点不惊恐了。他还觉得划子走快了些,没有充分地观察败兵沿江拉划子的情形。V想象今夜里的江面情形大概可以用“宵济终夜有声”这一句来形容吧。

V起来时,红日满窗了。章妈进来打洗脸水给他洗漱。

V洗漱了后,匆匆地吃了两小碗稀饭就由后门出来打算到T街去看F一家人,因为昨夜黄昏时分F还打发一个人送了封信来叫V快送家小到他家里去躲几天,并且说今晚上定听得大炮声呢。

V在下面的一块泥滩上登了岸,沿着江南岸上,他是要进H门的。过了几条龌龊暗黑的街道,他看见由下游败退下来的兵士像蛆虫般的挤拥着。到了P码头了。近P码头的城角本拆毁了一处——大概这是P省建设厅一年来的成绩吧——,V想,不要再进H门吧,就从这里进去吧。但他看见这条进路口上也站着几个荷枪的兵士,他有点害怕,踌躇了一会才走上前去。果然那几个兵士持着枪来拦阻他。

V在F家里坐了一忽,和F一路出来在街上转了一转,看见满街都贴着“欢迎得胜军”的标语了。

V到F家里后,就把途中所闻所见一一的告诉F。

V出来先到黄鹤楼前的城墙上望了望H门前出入的人们。他知道平民可以行动自由了,只有由江那边来的兵士或形迹可疑的才要受检查。V忙由城墙下来走进H门大街里来。他看见各家店门首都悬着党国旗,还有几面用红纸做的欢迎旗在空中飘动。V想,又是一番新世界了,他走了一会,忽然看见一间公共厕所,他就想撒溺了。他向前后左右望了一望,没有认识的人,他就走进厕所里来。走进来后,他才失悔不该进来,因为几个毛坑都给人盘踞住了,他们都像新得势的军阀占据着地盘般的满面骄气和臭气。V待转身,忽然有一个人站起来打算让地盘给他。他想,中国的干净土都给军阀们占据完了,只有这一小块非干净土,我可聊把它占领占领,撒一泡尿进去吧。V一面扯裤腰,一面望给一班无智识阶级鬼画葫芦地涂满了的墙壁,他发见了一联反革命的文章了。

V在一个十字路口向F脱帽告别,F微笑向他点首,像笑他卑怯,又像嘲笑他过于自私自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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