储展鹏 | 童年的黄昏

童年的黄昏

作者：储展鹏

我发现你很喜欢写童年，好友这样说道。

是的，很多事情需要经历足够的时间，才能有回忆的质感。

有人说：“童年是一个人的宿命。”

我年纪尚轻，不敢妄言人生的奥秘。当我静心回忆童年时，我发现好多记忆早已散落飘零，我努力去还原当年的细节，却只记得琐碎的片段。那些真实存在过的日子，糅合了如梦的笑泪，有了别样的面目，不再听任你摆布。

我不再刻意去找回记忆，我相信它们没有销声匿迹，只是正在心灵深处的某个角落打着盹儿。我们如此轻易地学会了忘却，又总在失意时召唤过去的岁月取暖，来慰藉现实的悲凉。我们感叹童年，留恋青春，不仅是怀念无忧无虑、没有内卷的快乐时光，更是怀念曾经拥有的纯粹和天真，毋须权衡利弊，不必逢场作戏，有不顾一切的勇气去指认世界的真实。

当我回到故乡，远望田野山河，熟悉的环境唤醒了熟悉的气味和色彩，我终于明白，这里的一草一木，一颦一笑，都成了我生命中的一部分，始终在我的血液里流淌奔腾。

你会回想起多年前乡下的傍晚，稠密的蝉鸣喧闹着河边的垂柳。路上有荷锄而归的村人，黝黑的脸庞上，焦枯爆裂的嘴唇，溢出纯朴的笑意。小黄狗跟在老牛后边，朝着晃动的牛尾巴汪汪直叫，有人骑着三轮车从镇上回来，车铃声是由刹车杆拍打出来的，“啪嗒，啪嗒”，清脆而原始。石子路崎岖不平，热闹了便会扬起尘土。尘土渲染起迷人的黄昏，橘黄的夕阳，像土灶里跃动的火焰，苍然暮色自远而至，炊烟袅袅缭绕青山而上。晚霞映在你身上，微风拂过你面颊，一天的暑热终于要散去了。你的目光落在电线杆上，惊得几只麻雀飞回了山林。竹声涛涛，山泉汩汩，伴着此起彼伏的呼唤家人吃饭的声音，你在故乡山河里追风赶月。好多人家在道地上摆起一张小桌子，奶奶围着围裙从厨房里笑呵呵地端出饭菜来，你跑着去拿碗筷，爷爷挥着蒲扇，给你倒满了冰镇的汽水。

此时家人围坐，万物可亲，天地可爱。

我想起爷爷的胡茬，坚硬而茂密，给了我生命最真实的触感。

我想起老黄牛被卖的那个下午，在牛眼睛里看到的某种深邃。

我想起在溪边翻开一个个石头，螃蟹从石缝里爬出来耀武扬威。

山野、竹林、河流、花香、鸟鸣、星空，辽阔的自然，给予我们内心的充沛和丰盈。其实，我们这一代人与自然已经很疏离了。我不会插秧犁地，不懂得农历节气与播种的关系，也不识许多鸟兽草木之名，我是父辈口中戴上眼镜就不能回到土地的读书人。

我不相信宿命，但我相信童年经历的一切，能奠定我们一生的精神底色。

也许，很多人会不以为然，经济如此繁荣的现代，哪里还需要亲自去种地，想体验田园生活，看看短视频就可以身临其境。手机里安装个软件，各种植物甚至天上的星星，马上就能显示详细介绍。几千年来父辈对知识的垄断被打破，一块手机屏幕仿佛承载了整个世界的真实与奥秘。人们沉醉于这种迅捷而浅表的“渊博”，逐渐失去了对自然的敬畏与好奇。

网络时代喧哗纷乱，我们日夜匆忙，马不停蹄却不知奔向何处。虚拟现实、元宇宙的快速发展，正在模糊现实的边界。当一个人身处天地之间，却无法对万物动心时，他失去的不仅仅是童年。

老聃早就劝过世人：“五色令人目盲，五音令人耳聋，五味令人口爽。”那些琳琅满目的，正在稀释我们的情感，让感官变得麻木，最终使我们遗忘了生活必不可少的过程。

去看，去听，去触摸，去给遇见的每一条河每一座山取一个温暖的名字。

我伫立在故乡的田野，在一片庄稼面前，看见浸润着祖祖辈辈汗水和过往的泥土里，蕴藏着生命的本真和激越，那是生命的来处。

我会吟唱着惠特曼的诗句：

有一个孩子每天向前走去，

他看见最初的东西，他就变成那东西，

那东西就变成了他的一部分，在那一天，

或者那一天的一部分，

或者几年，或者连绵很多年。

我要向前走，看见石头，就变成石头；看见飞鸟，就变成飞鸟。

可以是天上虹，也可以是水中鱼。

万物同我共鸣，天地与我相衬。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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