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涉居笔记（连载十六）
李晓东（东方木）
在暮春街，几乎看不到一朵鲜花，只是在码头口的杂树林里能见着一些野花，还是在春天或秋天的时候。我家天井里有扁豆花，紫红色的，这是我唯一能看到的花。这株老梅隐在此处，外人很难发现，而且我们对玉带河很熟悉，竟然没能注意到它的存在。
春柳拿过来一把剪刀，对我说，烦你剪下几支吧，今天是我姐的生日。我二话没说，取过剪刀，站在高处，踮起脚，剪下三支，送给冬梅，说，生日快乐。冬梅的脸颊掠过两朵绯红。
回到小屋，冬梅将腊梅插在一只罐头玻璃瓶里。带着白雪的腊梅如丝绸般柔滑，像一朵朵小灯笼，玲珑剔透，芳香四溢。冬梅目不转睛地盯着腊梅，说，我喜欢腊梅。
但我没有礼物送给冬梅，觉得特别的尴尬和懊悔。冬梅似乎看出了我的心思，说，你已经送腊梅给我了，我好喜欢的。迟疑一会儿后，我说，我给你们堆个雪人吧。春柳拍掌笑道，好啊，不过，雪人必须是个女的，像我姐一样的。秋荷笑着说，还要装个大辫子才好呢。冬梅羞涩地笑着。
我脱去棉外套，捋起毛线衣袖口，跑到院子里，堆起雪人来。待我浑身沾满雪、双手冻得像红萝卜的时候，雪人总算堆好了。冬梅姐妹仨跑出来一看，都笑得咯咯的。雪女孩的两只大眼睛是用烂泥画上去，鼻子是一只破乒乓球，红红的嘴唇和腮帮子是用红砖头屑子涂抹上去的，耳朵是两片瓷瓦，头发是泡桐树的两片大枯叶子，长辫子则是一根粗麻绳。
从冬梅家出来之前，我向冬梅要了一支腊梅。在回家的路上，正巧遇到了冬梅的爹爹，我装着没看见，低着头，从他的身边溜过去。我的心怦怦直跳。回到家里，我也将那支腊梅插在一只水果罐头玻璃瓶里，放在窗台上。
窗外，晶莹的雪花漫天飞舞，像柳絮，像芦花，像蒲公英。其实，我也喜欢腊梅，喜欢它那纯粹的花朵、颜色、芳香和气质。
初冬来临之际，花圃里已是一片荒芜，满眼清冷而肃杀。月季只剩残花败叶，菊花已经完全枯萎，鸢尾花完全枯黄，栀子花还在回味旧日的芬芳，海棠褪尽了叶子，金银花只剩馓子状的虬枝，蔷薇的藤茎匍伏而眠，牡丹和芍药只露出几根枯杆，杂草将生命托付给了根，麻雀也不常来此逗留，而虫们早就与我不辞而别。
但那株腊梅已经缀满了粒粒花苞，花蕊被未张开的花瓣紧紧地包围，仿佛在酝酿着一个不为人知的秘密。
腊梅也是古诗词中常见的意象。 “前村深雪里，昨夜一枝开。风递幽香出，禽窥素艳来”“墙角数枝梅，凌寒独自开。遥知不是雪，为有暗香来”“当年腊月半，已觉梅花阑。不信今春晚，俱来雪里看”“君自故乡来，应知故乡事。 来日倚窗前，寒梅著花未”“雪满山中高士卧，月明林下美人来”“寒依疏影萧萧竹，春掩残香漠漠苔。自去何郎无好咏，东风愁寂几回开”。
美妙往往来自相互映衬。芦荻之于青岸，秋雨之于瓦檐，蓝天之于白云，草地之于斜坡，桃花之于流水，旗袍之于丝袜，螃蟹之于姜醋，牛排之于红酒，普洱之于紫砂。风对雨，雪对风，晚照对晴空；来鸿对去燕，宿鸟对鸣虫；三尺剑，六钧弓，岭北对江东；人间清暑殿，天上广寒宫；两岸晓烟杨柳绿，一园春雨杏花红。
至于腊梅，最妙的该是与冬雪相互映衬。腊梅翘首于冬雪，冬雪钟情于腊梅，冬雪因腊梅愈白，腊梅也因冬雪愈明。曾多次去陈家桥巷的那个老院子里，欣赏那株百年腊梅。
腊梅乃丛生而长，七八根比碗粗的丛干相依而立，高过屋脊，疏密相间的无数根侧枝舒展开来，占据了大半个院子。其干为深褐色，侧枝为浅青色，朵朵椭圆形的黄花缀满清冽的枝头，丝丝缕缕的馨香，浮漫在院子里的每一个角落，若有若无，若远若近，若浓若淡，暗暗地送进鼻孔肺腑间，嗅之周身惬意，暖意充盈。腊梅的香绝不邀宠，有如天香，刻意追寻，反倒闻不见它的芳香，转身而去时，却又捕捉到了它的幽思。我欣赏它迎风冒雪的坚韧、默默绽放的品格、毫不炫耀的内质以及无意争春的豁达。
特别喜欢独立于这株腊梅树下，缕缕幽香尽为我溢，点点蜡黄尽为我染。腊梅黄得纯粹，没有绿叶的衬托，没有杂色的掺合，冰清玉洁，超凡脱俗。我见过油菜花，比她淡些；我见过金盏菊，比她浓些；我见过蒲儿根，比她浅些；我还见过向日葵，比她深些。
最有意境的是，老梅的枝条越过墙头，遮住了屋脊上的青瓦。串串花朵俯视着片片青瓦，欲言又止；点点花瓣散落在瓦上，青灰与蜡黄，勾画出静穆与幽雅。
如果是下雪天的话，好了，非得一路踏着碎琼乱玉，迤逦而行，去跟它打个招呼。它正念叨着你呢。数不清的花朵，被白雪拥抱着，那雪是透明的，那花是透明的，那香是透明的，你的心也是透明的。
院里有老梅，仿佛家里有老人，默默地守护着自己的家园，这才是家的感觉，这才是活着的真谛。
岂止是老梅，其实凤城里还有很多让你心驰神往的风物。忽然想起八字巷来了。
该巷俗称“麻辣烫一条巷”，东临乔园，南及斗姆宫，西邻石头人巷，北望排档街，居于城中，隐于街腋。
此巷长不及百米，宽仅丈余，分布着二十来家麻辣烫店，每至夜晚，烟雾撩绕，霓虹灯幻出土气而暧昧的色调，巷里人头攒动，食客纷至沓来，此巷最得凤城世俗之风味，仿佛一幅浮世绘。当然这已是十余年前的情景了。
巷东首有一口老井，朴实得像财德兄。财德兄年且六十，髯须稀疏，鼠眉豆眼，五短身量，其麻辣烫店紧挨着老井。其店有一特色，乃现杀鲫鱼煎熬以作底汤，汤白味鲜。我常与平林、秋祥及诸君至其店，财德遂亲杀鲫鱼以熬汤。他说，因店紧挨老井，而老井百年不涸，冬暖夏凉，以井水煮鱼最得鱼味也。平林嗜酒，每与财德对酌，常大醉。酒酣之时，财德遂听平林之将令，清唱几段小曲，其声呜呜然，如怨如慕，如泣如诉，余音袅袅，不绝如缕。平林君每听之，皆慨叹不已，眼角噙泪。
究其故，财德兄与平林君乃老同事，后二人皆下岗，财德遂开了这家小店，而平林君则孤翼南飞，远赴东莞、深圳、佛山，与人合伙，经营服装生意。打拼的日子总是五味杂陈的，就像麻辣烫和着佐料的味道。
不过，去的最多的还是十胜麻辣烫，老板是我的小学同学，乳名叫六三，养着一只狗，跟他一样胖。店里生意很火，场子大，包间多，每至夜晚，门庭若市，各色人等鱼贯出入。
夜妹们也常来此加餐，妆化得青面獠牙的，打扮得支离破碎的。她们都比较的好吃，当然一般也不买单，总会有看上去好像很成功的男士带着她们来宵夜。她们也是一道风景，给脏乱差的店里增添了若干亮色，又携来各种奇异的脂粉味，世俗于是轻浮起来，食客们于是蓬勃起来，六三和狗于是忙碌起来。
我和朋友来此，六三总会按照我的要求，安排在比较阴暗的角落里。那是我喜欢的角度，生活需要这样的角度。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