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寻遍凤城的初夏，思绪就像翻阅一本旧书，不由自主地往前翻，终会停留在某一页上。于是又想起暮春街。
前两天，特意去了一趟暮春街，因为我突然想起冬梅家的那棵泡桐树，尽管已经错过泡桐开花的时节，粉紫色的梦留在了阳春三月。
上高二的那年春天，泡桐花开得特别的茂盛，淡紫色的花将柔软的枝杈压弯，一阵风过，大朵大朵的泡桐花便坠落下来。泡桐花开得快，也落得也快，仿佛一夜之间，花就铺满了庭院。到了五六月份，泡桐树进入最茂盛的时期，叶子由翠绿变成墨绿，形状也从一小块变成了一大片，一片叠在另一片的上面，几乎不留一点缝隙给阳光。
泡桐树下最阴凉。置一小方桌，三张小板凳，每天下午放学回家，冬梅姊妹仨就围坐在小方桌旁做作业或看书。
春柳和秋荷是坐不住的；冬梅是坐得住的，但她的心里是不平静的。两个妹妹早猜着姐姐的心思，她们会故意逗姐姐，比如春柳会跑到大门口，往外一张望，然后神秘兮兮地说“来了来了”，冬梅忙扭过头去看着大门；比如秋荷会摘下一片泡桐叶，用毛笔在叶面上画画，一男一女两个娃，然后放在姐姐的课本上，冬梅忙将泡桐叶撕成碎片，扔在地上；再比如春柳和秋荷会一起蹲在地上打乒乓球，你推我挡，满地捡球，冬梅不耐烦地看着她们。
自上了高二，我和“阿桂”他们就极少来冬梅家玩了，当然我们也很少去别处玩了。高二的学生已经很大了，“阿桂”的个子窜得老高，像个苍苍鬼；“狗子”壮实了不少，可以横着膀子过升仙桥了；“麻小”的嘴唇上冒出一撮小胡子，看上去成熟多了，但他仍然有些麻木；“大头”忽然喜欢上了学习，成绩直线上升，可见头大的孩子终究比较的聪明；“田鸡”有了自己的主见，胆儿也肥了些。最让我等意外的是，“阿桂”居然真的跟兰儿谈起恋爱来，上学放学都是约好一起走，这是很嚣张的。只是我和冬梅的距离似乎越拉越远，当然我牢记她的谆谆教导，好好学习，争取考上大学。
可冬梅的成绩下滑很严重，班主任还到她家去了解过情况，也多次找她谈心，可她的境况未有明显的改观。兰儿是冬梅的闺蜜，她也晓得冬梅的心思，遂透露给“阿桂”，“阿桂”又透露给我。
其实，我是猜得着冬梅的心思的，打从小学五年级的时候，就猜得着她的心思。可那时的我仍未开化，只晓得玩。待上了初中，我的情感仍然有些弱智，虽然感觉到她对我好，可我却有些怕她。她是班长，能说会道，而我是个普通的学生，又没啥特长，成绩也一般。上了高中后，感觉自己突然长大了，反而内敛起来，不太愿意主动跟她交往。当然，我是喜欢她的，喜欢好多年了，可我一直觉得她太完美了，不，长得太美了，反而不敢接近她。
周日的午后，天气温晴，阳光躺在泡桐叶上小憩，两只麻雀在泡桐树的枝叶间打闹着，春柳和秋荷正在屋子里玩翻花绳。
冬梅自赶儿孤坐在泡桐树下愣神。春柳和秋荷透过窗户，见姐姐又坐在泡桐树下发呆了，便放下手上的翻花绳，两个人一阵耳语。
春柳从小屋里走出来，跟姐姐说，要去同学家拿小人书看，便穿过庭院，拉开大门，溜了出去。冬梅似乎没听见她说话，仍在发呆；秋荷躲在屋里画画。
那时，我正在家里看书。忽然听见敲窗户的声音，我一听，便猜着是春柳。打开半扇窗户，一看果然是她。
春柳轻声说道：
“我姐让你去一下。”
说罢，蝴蝶般地飞走了。
我有些踌躇。一个人去冬梅家似有不妥，万一她爸爸妈妈和爹爹奶奶都在家，我会更不自在的。思忖半晌，我决定喊上“阿桂”陪我一起去冬梅家。“阿桂”脸皮厚，比我活络，有他做掩护，我会自在些的。
“阿桂”也不呆，虽答应陪我去，可他又约上兰儿一起去冬梅家。这厮让我刮目相看了。我硬着头皮，跟在“阿桂”和兰儿后面，走进冬梅家的大门。冬梅没料到我们三个人一起到她家里来，尽管她看到春柳回家时两手空空的且表情有些不太自然，也猜着春柳不是去同学家拿小人书的。冬梅扭过头去，瞪了一眼躲在小屋窗户后面的春柳。春柳捂住嘴笑起来。
“阿桂”在院子里一边转圈子，一边仰起头看着泡桐树，旁若无人的样子。兰儿的变化挺大的，脸上也光洁多了，皮肤也白了许多，更重要的是，她不再像过去那样羞羞答答的，变得落落大方，还跟冬梅聊起班上和老师的事情来。
冬梅是学校里的名人，几乎所有的学生和老师都认识她，因为她不但长得漂亮，而且主持过学校里很多的文娱活动，歌也唱得好，舞也跳得好，演讲比赛总是得第一；还有，她的体育也不错，跑跳掷样样出众。尽管她早就剪去了那根长辫子，但一头短发的她愈显清爽干练，小小的瓜子脸越发美丽动人，一双水灵灵的大眼睛像葡萄，若秋水，似寒星。其实，我知道，班上和学校里有不少人暗地里喜欢她，甚至一些老师也喜欢她，但这反而增添了她的烦恼。
春已去，泪无痕。初夏的来临，更让她心生迷惘。
我也知道她喜欢我，我曾大胆地抱过她，在她家的河边，在那株老腊梅树旁。可一晃又过去一年多，我对她的心思却越来越遥远，甚至觉得远远地看着她就好。随着年龄的增长，我的自卑感越来越严重，甚至不愿说话，不愿出门，整天躲在屋子里看书。
但当我出现在院落一侧的时候，冬梅突然双手遮住嘴抽泣起来。这是谁都没能料到的一幕，我从未看见她哭过，我见得最多的是她发怒或大笑的样子。兰儿扭过头来看着我，“阿桂”也扭过头来盯着我，春柳和秋荷脸满脸惊愕地趴在窗口。泡桐树叶刹那间不再颤动，一缕阳光从树缝里掉下来，正落在冬梅的身上。兰儿很懂事，一边安抚着冬梅，一边向“阿桂”和我使眼色。“阿桂”猜着她的意思，遂向我摆摆头，意思是赶紧走吧。于是，“阿桂”和我一起走出冬梅家。
“你小子又得罪冬梅了吧？”
刚刚跨出冬梅家大门，“阿桂”便皮笑肉不笑地问我道。
“得罪？从何谈起啊？”
“我是说，你肯定在学校里干过啥坏事，伤了她的心。”
“在学校里？可我们现在都不说话的，上学放学也都是各走各的，哪像你！”
“不说话？眼睛不会说话吗？”
“我不敢看她的眼睛……”
“这就是你伤她的原因！”
“可我倒是觉得，她是因为成绩下滑才……”
“成绩下滑？那她为何见你来了才哭的？她是哭给你看的！你小子就装吧，当我二显是不？”
“你咋什么都懂的？以前咋就看不出来的？”
“废话！谁看不出来啊？连春柳和秋荷这两个小丫头都看得出来的。”
我不再跟他争论了，因为他说的好像是对的。“阿桂”没有陪我走远，他说还要等兰儿。我一个人走在暮春街上，但我没有回家，而是拐向了老虎汪。
初夏的老虎汪一片葱绿。芦苇已经窜出老高，碧水泛着涟漪，几只麻雀隐在老榆树上叽叽喳喳。我坐在水边的草地上，低着头，胡乱地拔着杂草。我又一次觉得很孤独。
吃过晚饭，正准备看书，“阿桂”却满脸惶恐地跑到我家来，不由分说，便将我拽至大门外的老井旁边，小声说道：
“刚才，兰儿告诉我说……冬梅不见了！”
“啥意思？冬梅不见了？”
“兰儿说，下午的时候，冬梅还是好好的，待兰儿走了之后，也就大概四点多钟吧，冬梅一个人出了家门，春柳和秋荷也没注意，后来，到吃晚饭的时候，冬梅还没回来，家里人才急了，春柳和秋荷赶紧去告诉了兰儿，兰儿赶紧告诉了我，我这不就赶紧跑你家来了……你怕的闯下大祸了！”我的脸上汗涔涔的，浑身直打哆嗦，一时竟不知该如何是好，急得原地打圈圈。
“还不快去找啊？天都这么黑了，再找不到她的话……”“阿桂”急切地说道。
“我……好吧，你去喊上’狗子’他们几个，我们一起去找！”
我们去曾经一起玩过的地方找冬梅，老城墙，东城河，南山寺，文化宫，八字桥，玉带河，但都没有找到她。
一路上，我心里一直惴惴不安，紧张得双腿发软。冬梅若是真的出了啥事，那我肯定脱不了干系，跳进东城河也洗不清的。我后悔下午在冬梅家没有多陪她一会儿，我后悔自上了高二后就断决了与她的来往，我后悔没有找时间跟她一起复习功课，我后悔自己太过自卑而让冬梅对我失望或心生怨恨。
直到晚上将近十点钟，我们也没有找到冬梅，个个满头大汗地回到暮春街。“阿桂”赶紧将兰儿喊出来，让兰儿去冬梅家打听情况。兰儿忙跑到冬梅家。让她惊喜的是，冬梅居然平安回家了！兰儿兴奋地跑出冬梅家，告诉我们这个好消息。
得知冬梅安全回家的消息后，我几乎瘫倒在地上。“阿桂”一把拉起我，随后给了我一拳，冷冷地说道：
“今天是你小子运气好！你听着，冬梅要是真的有啥意外，我们可饶不了你！”
说罢，手一挥，几个人都各自跑回家睡觉去了。
我很颓然地往家门口走去。冬梅的平安归来丝毫没有让我高兴起来，反而更加的内疚和自责。回到家后，躺在床上的我又在寻思：冬梅究竟跑哪去了？她真的是因为我而离家出走的吗？她还会做出什么让我更担心、更害怕的事情来吗？
第二天早晨，天麻麻亮，我就起床了。六点钟不到，我就背起书包，顺手拿起桌子上的一只昨晚煮的冷山芋，偷偷地溜出家门。
此时的暮春街上行人稀少，只有井边蹲着几个女人在埋头洗衣服，天空是黛色的。学校在暮春街的东北方向，可我却不由自主地往南走，一直走到冬梅的家门口，才停下脚步。我一边啃着山芋，一边四下张望着。
冬梅家的那棵泡桐树看上去黑黝黝的，像巨大的疑团；大门紧闭着，并未透出什么声音，一家人似乎还在沉睡着；暮春街上弥散着薄薄的青雾，空气中夹杂着一股青涩的味道，不知是来自墙脚的苔藓，还在是来自冬梅家的那棵泡桐树。
今天，我想陪冬梅一起上学去。（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