日涉居笔记
李晓东（东方木）
凤城的消夏小吃还有很多，在此恕不一一赘叙，因为思绪又回到日涉居。
午后，现实安静下来，但我似乎听到了去年的蝉鸣。万物皆有其音，而夏蝉最懂我心。当然，我喜欢各种天籁之音，以为与我都有心灵的契合和照应。
盛夏的凤城最具包容之心，鸟雀舍不得离开祥泰之“洲”。于是我冒着酷暑，在某个清白的早晨，来到凤城河百凤桥的岸边，立于桃坡上，西望凤城河。
脚下是碧青的水草。芦苇与我一般高，却比我飘渺。水鸟不喜欢跟我亲近，它们并非惧怕我，而是更喜欢浩瀚的凤城河。
一只白鹭独立于离水岸不远处的木桩上。此鸟性格孤僻，喜欢在浅水中捕食，不论觅食，还是休息，白鹭始终都保持着不慌不忙的姿势。即便是严冬时节，在凤城河东岸的草泽地带，还能看到孤立于寒风中的白鹭，但它从不急躁，表情悠然，一副清澄孤傲的样子。白鹭是不会鸣叫的，但它擅长极目远望，那种静止而纯美的画面更像是一首无声的歌，随波静流。
乌鸫是凤城河常见的鸟，此君胆小，眼尖，对外界的反应十分灵敏，夜间受到惊吓的话，会仓促地飞离它的栖地，甚至在荒郊野外暂躲一宿；但它是一位善歌者，叫声响亮悠扬，特别好听，即便它在凤城河的西岸鸣叫，站在东岸的我也能听得清清楚楚；乌鸫还是鸟类的模仿秀，善仿其他鸟鸣且非常逼真。棕背伯劳也是一位模仿秀且体色漂亮，但此鸟生性凶猛，被人称之为小猛禽。鹡鸰也因叫声而出名，《诗经·小雅·常棣》中就有“脊令在原”之句；脊令，即鹡鸰；此鸟飞行时呈波浪线并伴有“脊令”的鸣叫声。鹎鸟是一种耐不住寂寞的鸟，喜欢吵闹，也喜欢成群活动，常站在枝头呼朋引伴。黑水鸡栖息于三水湾的灌木丛、蒲草、苇丛中，善潜水，以水草、小鱼虾或水生昆虫等为食，其叫声低微，有如虫鸣。
凤城河是众多水鸟理想的栖息地，因为它的开阔、丰懋和包容，就像它所拥抱的这座古老而又充满魅力的城市。在柳园聆听佳音，更得盛夏之闲趣。喜欢柳园，大抵是因为这里的鸟雀与我更亲近，它们恪守着这一方净土，与外界相隔，天地虽然不是足够的广袤和深邃，甚至仿佛一只樊笼，却能独享草木之嘉茂，荷塘之袅娜，翠竹之清幽，水榭之亭亭。
柳园位于老凤城的打渔湾，其地势颇为奇特，西高东低，南高北低，北接凤城河，南抱一月碧池；池西栖一翼轩亭，池南披一排水杉，池西植一丛竹林，池北绵延一弯柳堤；池中则荷花依依，荷叶田田。园内古木参天，绿阴遮道，即便是炎炎盛夏，林中亦十分阴凉。
我喜欢在晨光微熹之时跨进柳园，因为早起的鸟雀们会一边信步觅食，一边引吭高歌，以迎接旭日东升和崭新的一天；这是一天中最蓬勃的时刻，生命中的一切隽语箴言都可以在聆听中获得清晰、准确而生动的诠释。我也喜欢在黄昏之时隐入柳园，因为鸟雀们也常常在此时茻然而聚，攀拢高树，用各种美妙的叫声欢送夕阳缓缓西沉。待暮霭四合，月色清染，晚风渐敛，林间佁然无声，鸟雀们收心归巢，各自甘眠。
柳园的鸟是不到别处去的，这里是它们的家园。它们临水而饮，捡择而食，过着无拘无束的、无忧无虑的、自食其力的生活。
还是那一翼轩亭，我曾多次立于此处，因为这里是观察鸟飞和亲听鸟鸣以及眺望风景的绝佳角度。翠鸟最爱贴着水面疾飞，甚至在青荷红花之间穿梭而过，其鸣声清脆若笛声，能惊起百米之外的夏虫酣睡的美梦。画眉鸟机敏而胆怯，常在左岸的那片竹林里或池边的草丛中觅食，其鸣声婉转悠扬，如潺潺的溪水，又像靡靡的古筝，也似幽幽的洞箫，听之物我两忘。还有麻雀，就站在轩亭的凭栏上，看上去有些猥琐的样子，叫声永远叽叽喳喳，杂乱无章，几若噪音。但我以为，麻雀的叫声恰恰是最原始、最纯粹的，你听不懂它们的语言，它们听得懂你的语言；你嫌弃它们，它们却愿意亲近你。叫个不停的、飞个不停的麻雀一再提醒你，生命的本质就是跳跃、飞翔和自由。当然，我更喜欢倾听乡村的鸟鸣，那是对生命意义的虔诚呼唤与应答，那种穿越时空的内心独白，源自灵魂深处的真爱与期盼。
夏麦渐黄，在村东头的密林里，黄鹂在深更半夜就开始鸣叫，急促而连缀的叫声，滚过田野，爬过河堤，钻进农舍，告诉田人：夏忙开始了。
娃们还是喜欢赤脚满地跑，随手拔起萝卜，去小河边洗净啃吃。妪叟常常扶杖立于村头，遥望村外。炊烟袅袅于青瓦间，瓜藤爬上低矮的院墙，空气中缠绕着浓浓的泥土味，庄稼在黑夜中潜滋暗长，硕大明亮的星空伸手可及。
乡村的时间都交给了声音，晨间有鸡叫，午间有狗吠，夜间有鸟鸣。
乡间的鸟属于田野和天空。鹧鸪是田野中常见的鸟，特别喜欢在夜幕降临时鸣叫，在暮春或初夏时节，躲在未知的树丛中，其咕咕咕的叫声颇具沧桑感，就像一位流浪歌手，在旷野中，仰望夜空，深情地歌唱。乌鸦也是乡间常见的鸟，它们很狡黠，有强烈的地盘意识，对异乡人或陌生人常怀敌意，甚至主动攻击你，其叫声急促而恐怖。还有斑鸠，两翅鼓动频繁，直飞而遄迅；有时亦作滑翔，像一片落叶似的，从堤树上俯冲下来，飞向田野的深处；其叫声低沉，富有节奏感，能传出老远，但你辨不清它究竟是从哪个方向传过来的。
依然还有麻雀，像一群野孩子，多得数不清，谁都不知道它们的家究竟在哪里，也不知道它们从哪里来，长得几乎一模一样，甚至连它们自己都分不清彼此。但它们却是田野中最鲜活的一道风景，嘈杂的叫声撕破天空，从四面八方涌过来，又一起消匿在田野的尽头。空气、麦浪、河流、野草、杂树和你的情绪颤动不已，完全没有韵律感的鸣叫声撞击着你的灵魂的某根神经，生命的真相却在酣畅淋漓中被彻底的暴露，所有的曾经和未来都将在这片鸣叫声中找到新的归宿。
我对乡村始终怀有卑微的依恋之情，就像这些卑微的麻雀，只爱贴住田野，掠过水面，穿过炊烟，欢聚在有庄稼和屋舍的地方，以最自在的姿势，在浩然天地之间，活出真我。除了鸟鸣，还有很多天籁之音，比如蛙声，也让我感怀于心。
夏日多雨，而青蛙最爱水。凤城是水城，每至盛夏，特别是雨后，城里的蛙声与城外的蛙声遥相呼应，水里的蛙声与岸上的蛙声竞相呼应，蛙声一片与蛙声孤鸣交相呼应，颇有些古朴的趣味。
古诗词中写蛙声的诗句颇多，如唐代韦庄有“何处最添诗客兴，黄昏烟雨乱蛙声”；唐代韦鹏翼有“岂肯闲寻竹径行，却嫌丝管好蛙声”；宋代李处权有“日长宜燕乳，水满自蛙声”；宋代林尚仁有“静入夜深闻鼓吹，一池明月乱蛙声”；宋代辛弃疾有“稻花香里说丰年，听取蛙声一片”。
唐代贾岛《郊居即事》诗曰：“住此园林久，其如未是家。叶书传野意，檐溜煮胡茶。雨后逢行鹭，更深听远蛙。自然还往里，多是爱烟霞。”半俗半僧的他文场失意后，便去当了和尚，但他为僧难免思俗，入俗难弃禅心，人生颇为纠结。唐代张籍在《过贾岛野居》诗中说：“青门坊外住，行坐见南山。此地去人远，知君终日闲。蛙声篱落下，草色户庭间。好是经过处，唯愁暮独还。”诗中写贾岛之居的偏远、寂静，碧草连接着庭扉，青蛙在篱笆下叫着，愈显贾岛野居的荒凉和冷落。唐代吴融在《阌乡寓居十首·蛙声》诗中说：“稚圭伦鉴未精通，只把蛙声鼓吹同。君听月明人静夜，肯饶天籁与松风。”诗人倒是觉得于月明人静之夜，聆听蛙声，更是胜过天籁之音。宋代张舜民有《鸣蛙》诗曰：“电掣雷轰雨覆盆，晚来枕簟颇宜人。小沟一夜深三尺，便有蛙声动四邻。”此诗写暴雨倾盆之夜，水深三尺，蛙声一片，四邻声动，凸显雨后乡村清凉宜人、蛙鸣动人的勃勃生机。宋代赵师秀《约客》诗曰：“黄梅时节家家雨，青草池塘处处蛙。有约不来过夜半，闲敲棋子落灯花。”梅子黄时，青草塘边，传来阵阵蛙声。已过午夜，约客未至，主人轻敲棋子，震落了点油灯时灯芯的灰烬，孤寂和失落之情都托给了蛙声。
雨后的池塘，蛙声如沸如腾，如鼓如呐，如风迸涌，挤爆你的客观世界，但在你的梦境里，却残留着无边的冷清与寂寞。童年的蛙声荡漾在岁月的边缘，穿透时光的河流，撩拨着躁动的心绪，惹得风尘已久的游子，满眼噙泪。除了蛙声，还有蝉鸣。尽管我多次写到蝉鸣，但仍然意犹未尽。鸡热得耷拉着翅膀逃进鸡棚，狗热得吐出鞋垫似的舌头，鸟热得躲在屋檐下偷窥着世界，只有蝉在树的高处不厌其烦地叫着夏天。
蝉声袅袅，诠释着夏日的酷热，激荡着漂流的烟霞，也替你倾诉着内心的情结。凤城听蝉是夏日里最恬静的闲事。桃园听蝉，能听出戏韵曲律；柳园听蝉，能听出南山暮钟；乔园听蝉，能听出春风拂槛；三水湾听蝉，能听出柳曳鱼歌；天德湖听蝉，能听出白浪滔滔；锅巴山听蝉，能听出雨打芭蕉；稻河听蝉，能听出桨声汩汩。
还是草河听蝉最得佳境，泡桐树上的蝉鸣荡出了历史的回声和世俗的凡音。木格子窗户和屋脊上的瓦松照映着萋萋的河岸，人间晴好，蝉音恬淡安然，岁月流向了深巷，时光镌于青砖黛瓦，蝉鸣收敛了你曾经的忧伤和当下的烦恼。且有杂草闲花缀于岸沿，闻草木花香，浣涤纤尘，驱散迷惘。夏天的喧嚣，尽被蝉鸣所折叠，崴蕤的不只是草河的风物，还有你的灵魂。
清晨或傍晚，才是听蝉的最好时机。清晨的蝉鸣有如凄美的樱花，撒在梦醒的地方，生命在一瞬间绽放出不可言状的鲜美，又无怨无悔地随风凋零。伴着蝉鸣出发，在有晨曦的空间里追逐时光。傍晚的蝉鸣，经过蔷薇色的余晖的过滤，变得柔弱而轻软。晚风尚未入眠，惹出最后的一曲蝉鸣，化为千手，将月亮推至枝桠，用黑色的盛装裹住蝉声。
即便是午后，草河人家也是无需酣眠的。掇几张小凳或藤椅，坐于梧桐树下或狭窄的巷口，无意听蝉，蝉鸣不喧。风是沾着草河的水飘过来的，又是经梧桐叶降过温的，润润地来，又盈盈地去，小睡有了风情，打个盹儿也轻巧了许多。巷口的矮风，携着丝丝蝉鸣，拐过光滑的墙角，掠过黯淡而温凉的墙壁，拂过你的眉梢，将凉爽馈赠于你和你的心情。
其实，每个人的心里，都住着一位温情的诗人，时而向隅而坐，时而倚窗而凝，时而施施而行。一声蝉鸣，一缕幽风，一径石板，一抹月色，一剪背影，都沈藏着青淡的禅意。（待续）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