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夏日的瓜棚，女人们一边纳凉，一边刺绣。忽然，慧芬口里唱道：
青山在，绿水在，冤家不在。风常来，雨常来，书信不来。灾不害，病不害，相思常害。春去愁不去，花开闷不开。泪珠儿汪汪也，滴没了东洋海。
众人都觉得奇怪，因为慧芬本是个持重的女孩儿，便问她如何唱此情歌艳曲。慧芬连声音都变了，说：“我不是慧芬，我是江中女子。村东李氏丈夫久客不归，公婆逼她嫁人。过几天她就要在这里上吊。我终于等到替代了！”
村里人都知道，江边曾经翻过一只船，船上一对私奔的情人都淹死了。慧芬定是那个女鬼附体了，吓得一哄而散。
2、商叔是十里八乡有名的好人，听人说起女儿慧芬被鬼魂附体事，觉得非同儿戏。李家的事他也早有耳闻，知道李氏公婆逼儿媳改嫁，也是迫于生计。商叔想，既然鬼魂附体于他女儿，他就不能不管此事。无奈手头也紧，便悄悄地卖了几亩田，得银四两。然后又伪作了一封李氏丈夫的信，在镇上托一个外地商贩把信和银子送到李家。
李公看见书信，觉得笔迹不像儿子的手迹，有些疑惑。李婆说：“书信是假的，难不成银子也是假的？平白无故，谁给你一文银子，想我儿必然没灾没病。”李公听了，也觉有理。老两口便打消了逼媳改嫁的念头，单等儿子归来。
李氏得了丈夫的信，越发盼望。看看又是一年，丈夫到底没回来，李氏竟一病不起。
3、一日夜里，商叔听窗外有人说话，只听一个男的说：“你总是等啊等的！这个也觉得可怜，那个也觉得可惜，挑来挑去，都不忍替代。再找不到替身，过了时限，就永世不得超生。”
一个女的说：“我也想早一点超生，李家媳妇本来阳数已绝，就算不上吊，也没有多少日子了，谁知却被那个老秀才坏了我的好事。你要实在等不下去了，就先寻个替代走吧。”
那男的哭道：“我先走了，你却迟迟不来，如何是好？纵使来了，卿生我已老，再不能够了。”
那女的也哭道：“都怪那个老秀才。”
那男的忿忿地说：“真想诱他去溺水，拿他替代了！”
那女的说：“上帝说他是好人，你如何敢？”
那男的说：“好人却断人生路。”
4、后来，村里都听到瓜棚那里，经常有一个幽魂唱小曲，断断续续、反来复去，只这几句：
青山在，绿水在……风常来，雨常来……泪珠儿汪汪也，滴没了东洋海……
商叔听说，特意到瓜棚，高声叫道：“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
周围一片寂静，没过多久，又听得一丝丝细微的响动，商叔分不清是女子啜泣，还是江水流淌的声音，连连叹气道：“好人难做啊！好人难做！”
1、方琴已到剽梅之年，还未出嫁。最近一段时间，每日过午，却打扮得花枝招展，上床睡觉，约摸两个时辰才醒过来。醒来时，总是满脸笑盈盈的，好便似醍醐灌顶，甘露滋心，一面天生喜，满腔都是春。有时还哼几句小曲：
青山在，绿水在，关关雎鸠今何在？好一个，窈窕淑女人人爱。只落的，君子好逑把相思害。辗转反侧，悠哉悠哉……
兄长方砚问她为什么昼寢？为什么睡觉还要涂脂抹粉？为什么醒来笑个不住？为什么唱淫词艳曲？还说：“女孩子这样放肆，不成体统，没有规矩。”
方琴带笑含羞道：“哥哥这么多为什么，难怪不快乐。我的快乐不能说，也说不出，反正是人世间没有的快乐。”
方砚说：“人世间没有的，必定是被鬼魅所惑。”
方琴说：“我一说快乐，你就认定是鬼魅所惑？难道这不是快乐应有的样子？”
2、方砚坚信妹妹是遭了鬼魅，便去请方圆百里有名的李道士来治。
李道士说：“贫道从不收人钱财为人消灾解难。”
方砚听了，连忙奉上一卷字画说：“知道大师清高，不敢用俗物骚扰。”
李道士也不看那字画，缓缓说道：“也罢，令妹的事果有些蹊跷。贫道权且再做一回好人，看看究竟是何方妖魅作祟。”
李道士到了方家，便开始施展各种法术，令人眼花缭乱。因不明就里，也难枉拟。
方琴冷眼旁观，忽然说：“你以为你是什么好人？你把收的字画都卖到河湾镇江氏古董店去换钱，又化了姓名，与清水街许家女人幽会，打量人不知道？道行如此，安敢治我？”
李道士听说，待要反驳，方琴早劈头盖脸地打将上来。李道士帽子也掉了，头发也乱了，狼狈而去。方琴在后面哈哈大笑。
方砚又找来几个巫师，都是还没作法，就被方琴指名道姓，揭露出见不得人的勾当，一个个张口结舌，落荒而逃。方琴总在后面哈哈大笑。
3、方砚无奈，只得扫室焚香，写了一篇诉牒，派了个仆人去贵溪，告于龙虎山张天师。
过了几天，方琴正喜洋洋地在堂前唱曲，忽有两个穿黄衣的小卒来拉她。她不肯走，小卒说：“娘子不要怕，对质完了就放你回来。”
方琴被带到东岳行祠的北殿，殿上坐着个紫袍红鞓带佩鱼的人，也不知什么神灵，只听他厉声道：“你是山魈，休再隐瞒。只是那些巫师道人的底细，你是如何得知的？从实招来，本神就放了你。”
方琴说：“小女子也不知什么山魈，往日只是与一个美男子饮酒说笑而已。”
上面那神说：“什么美男子，不过是山魈美颜有术罢了。本神不问你这没规矩的妮子，一同拘来的山魈，还不快说！”
方琴又开口，却是粗声粗语笑道：“大神既知小的原形，岂不知小的本领？但一闻人肉，或酸或腥，便搜得出其行径？”
上面那神说：“放肆！到了这里还敢笑！怪道世人都说山魈只要一知人姓名，就能中伤人。”
山魈说：“小的生的是这个笑容儿，人笑亦笑。我自游戏，何累于人？若不是他们自找麻烦，谁耐烦揭他们的短。方家妹子，我何尝有半点伤害。”
上面那神喝道：“你妹的，还敢狡辩！引逗人家闺秀淑女，天天作出个轻狂样儿，就是伤天害理。这犹可恕，最为可恶的是，知人姓名便可伤人的鬼伎俩，令人人自畏，个个胆寒，情法难容。借此方家诉状，一并严惩！”说着，提笔判道：“审得山魈一族，成群结伙，搜罗人罪，造孽多端。视伤人多少，或杖脊，或杖臀，发至边地，永不放还！”
4、这壁厢，方家人见方琴扑倒在地，约有两个时辰，口眼皆闭。方砚忙命人抉齿灌药，施针灼艾，依旧不省人事。因见四体不冷，心口仍有一点热，料还没死，便又命人扶上床去。
过了几天，方琴渐渐苏醒，恢复如常，只是再没有了之前的欢笑。有时，呆坐在镜子前，愁眉苦脸，口里默念着：
南面而坐，北面而朝。
象忧亦忧，人笑亦笑。
2021年11月27日于奇子轩
附 记
本篇素材如下～
一、《了凡四训》：台州应尚书壮年习业于山中。夜鬼啸集，往往惊人，公不惧也。一夕闻鬼云：“某妇以夫久客不归，翁姑逼其嫁人。明夜当缢死于此，吾得代矣。”公潜卖田，得银四两。即伪作其夫之书，寄银还家；其父母见书，以手迹不类，疑之。既而曰：“书可假，银不可假，想儿无恙。”妇遂不嫁。其子后归，夫妇相保如初。公又闻鬼语曰：“我当得代，奈此秀才坏吾事。”旁一鬼曰：“尔何不祸之？”曰：“上帝以此人心好，命作阴德尚书矣，吾何得而祸之？”……
袁枚《子不语·瓜棚下二鬼》：海阳邑中刘氏女，夏日在瓜棚下刺绣。薄暮，家人铺蒲席招凉，女忽于座间顾影絮语。众怪其诞，呵之。乃大声曰：“唉！我岂若女耶？我为某村某妇，气忿缢死多年，欲得替人，故在此。”……
《子不语·鬼有三技过此鬼道乃穷》：……吕笑曰：“我即高僧也。我有《往生咒》，为汝一通。”即高唱曰：“好大世界，无遮无碍。死去生来，有何替代？要走便走，岂不爽快！”鬼听毕，恍然大悟，伏地再拜，奔趋而去。
“好便似醍醐灌顶”句袭自《西游记》第三十一回。
二、《夷坚丙志》卷十《方氏女》：婺州浦江方氏女，未适人，为魅所惑。每日过午，则盛饰插花就枕，移两时乃寤，必酒色著面，喜气津津然。女兄问其故，曰：“不可言，人世无此乐也。”道士百法治之，反遭困辱，或发其隐慝，曰：“汝与某家妇人往来，道行如此，安得敢治我？”或为批颊抵冠，狼狈而出。近县巫术闻之，皆莫敢至其家。扫室焚香，具为诉牒，遣仆如贵溪，告于龙虎山张天师，仆至彼之日，女在堂上，见两黄衣卒来追已，初犹不肯行，卒曰：“娘子无所苦，才对事毕即归矣。”遂随以去，凡所经途，皆平日所识，俄至东岳行祠。引入小殿下，殿正北向，主者命呼女升殿。女窃视其服，紫袍红鞓带佩鱼，全如今侍从之服，戒之曰：“汝为山魈，缴绕曲折，吾已尽知，但当直述，将释汝。”初女被祟时，实其亡叔为媒妁，是日先在廷下，瞬目招女，使勿言。女竟隐其事，但说魅情状及所与饮狎者，主者判云：“元恶及其党十人，皆杖脊远配，永不放还，而不刺面。余五六十人，亦杖臀编管，传囚决遣。”与世间不少异，又敕两卒送女还，时家人见女仆地，逾两时，口眼皆闭，抉齿灌药，施针灼艾，俱不省。但四体不冷，知其非死也，仆归云，既投状。天师判送东岳，限一时内结绝，故神速如此，自是女平安如常，逾年而嫁．则犹处子云。
《山海经 ·海内经》：南方有赣巨人，人面长臂，黑身有毛，反踵，见人笑亦笑，唇蔽其面，因即逃也。
《太平广记》卷三二三《广异记》：天宝末，刘荐者为岭南判官。山行，忽遇山魈，呼为妖鬼。山魈怒曰：“刘判官，我自游戏，何累于君，乃尔骂我？”
《太平广记》卷三二三引《述异记》：土俗谓之山魈，云：“知人姓名，则能中伤人，所以勤问，正欲害人自免。”
“生的是这个笑容儿”借袭自《西游记》第二十五回孙悟空语；“南面而坐”诸句袭自《红楼梦》第二十二回。
“青山在，绿水在”为明代民歌，冯梦龙《挂枝儿》“想部”题《泣想》，冯评曰“此篇相传已久”，可知其流传甚早。《霓裳续谱》卷五、《白雪遗音》卷三亦收录，文字略有不同，俱见《明清民歌时调集》。“关关雎鸠今何在”诸句截自《白雪遗音》卷二《马头调·诗经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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