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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欣悦:韶华遗落枕霞湖底  十年一觉荣禧堂前——贾母前传(《红楼前梦》之三)


话说某朝某年某日,金陵正值梅雨,此日雨势暂歇,虽苔深路滑,但路上却是熙熙攘攘,轿马连绵。

原来此日正是金陵贾家荣宁二公敕造府邸建成之日,这金陵贾家早年追随当今圣上开国定鼎,军功奕世,圣上亲封贾氏兄弟为宁国公和荣国公。封妻荫子,并恩赏敕造国公府。今日公府已建成,贾家大开宴席,遍请金陵勋贵。

正定荣国府

这贾家与保龄侯史公家是世交,史家的官人家眷也都携礼前去拜寿,府中只留下几个婆子小厮和各房的下等丫鬟看门守宅。不料史侯长子史煦与长女史煣因昨日贪食蜜桃而腹泻,府中请了大夫看诊,那大夫说小儿体弱,服药后需静养一日。这兄妹二人便留在府中未偕同前去。

虽说小儿体弱,但这兄妹二人天性好动,兄长史煦未进家塾读书时,常在府里园中与妹妹厮混玩耍,为此常遭父亲保龄侯的斥责。

白日里,史煦躺了两个时辰,便觉身体轻盈许多。想起近来入家塾进学,下学后父亲仍责令苦读。许久不曾与妹妹玩耍,且不知妹妹腹泻后身体如何,便避开房里留守的小丫鬟,来到史煣房前隔窗唤了一声妹妹。

那史煣服药后亦已恢复如常,可惜素日里的玩伴丫鬟小云随母亲前往贾家恭贺新府建成,正歪在床上发呆,忽听得一声呼唤,辨出是哥哥的声音。史煣自然喜不自胜,翻身下床悄声跑出房门。

史煦见妹妹面露喜色,健步如飞,知他已大好,便心生一计。

史煦道:“妹妹,身子可好些了?”史煣笑道:“哥哥如何呢?我已经大好了,正愁府中无人一起玩耍呢。”“我也无事了,今日恰好父亲母亲不在府中,你随我去个地方,保准让你喜欢。”那史煦拉起妹妹的手便往园中跑去,来到府里的倚云楼前。

那倚云楼是史公封侯时所建,皇帝所赐宝物及史家祖上历代所藏珍宝俱列其中,平时有史公亲信仆从把守,不得史公、老太太或太太亲令,旁人不得入内。今日把守倚云楼的仆从亦随至贾家,换了个婆子看守,那婆子看到日间园内无人,午间无事,也便在靠椅上午睡,呼声大作。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母剧照

史煣见到此楼,面露惧色道:“哥,父亲不是不让我进倚云楼吗?说我年龄尚幼,怕损坏楼中宝物。我还是不要去了。”说着便撇开史煦的手正欲离开。

史煦拉住史煣说道:“妹妹别怕,前日我随父亲和他在朝中几个要好的叔伯一并到楼内看过宝物。文玩古董,奇珍异宝,陈列满柜。妹妹不见实属可惜。放心,今日家里无人,这婆子恰在偷懒午睡,我们进去赏玩一番便走,无人知晓。”

史煣虽惧父亲责罚,但对楼中珍宝好奇不已,也觉无人知晓,将信将疑地点了点头,便随兄长躲过那看守的婆子,溜入楼中。

楼里是一排排整齐的金丝楠木博古架,架上的确珍宝满目,有那干将莫邪所铸的宝剑,嵇康抚过《广陵散》的古琴,李白邀过明月的金樽,徐文长笔底的明珠。窗牖透来寸缕亮光,午后白日微曛,有些宝物随历久蒙尘,在投射进来的阳光下却仍熠熠夺目。兄妹二人目不暇接,在楼内一路行走一路惊叹。史煦曾随父亲来过,且近日入学读了些诗书,便同妹妹讲解把玩,直至暮霭将至。

此时,史煣看见架子高处有一宝物,虽在阴暗角落亦有微光闪烁,正是好奇,便要垫脚伸手去拿。不料指尖猛然触及那宝物,竟意外将其碰了下来,“咣当”一声,炸裂在地上。史煦惊得转过头来,却见地上那西域拔汗那王的夜光杯碎在了地上,荧光的碎片飞到了各处角落,幽暗中的细碎光芒弱似一声叹息。

史煣吓得坐在地上哇哇大哭,史煦亦错愕不已,打碎了父亲最爱的夜光杯,不知如何交代才好,便道:“妹妹别怕,到时候父亲若发现问起来,你且是我打碎的。父亲近日还夸我读书进益了,想必不会重责于我。”

史煣看着兄长,父亲前日的确赞许了史煦入学后颇有长进,大抵不会对史煦有什么责罚,反而自己是父亲嘱咐过不能进倚云楼的,若再加一层打碎宝物之罪,不知父亲又要如何惩治呢。

谁知房中的仆从发现少爷与小姐都不见了,慌乱地四处寻找,却怎么也不曾想到这兄妹二人却在这倚云楼里。史公从贾府用过晚膳后回府,听闻此消息,也在园中与仆从一并寻找。史公正是忧虑心急之时,却恰好听见倚云楼中似有幼童哭声,奔入一看,却看见一地的夜光杯碎片,旁边是涕泪满脸的史煣和神情愧疚的史煦。

“是谁做的?”史公强忍着怒气,质问着兄妹二人。史煦看了看因害怕而向后退缩的妹妹,便上前道“父亲,是我不小心打碎的。今天我和小煣身体好了之后,因午日无聊,我便带她来倚云楼看看,我……”

史公见史煦竟带妹妹偷入这藏珍之楼,打碎了自己最爱的夜光杯,又使府中上下担忧不止,不由得大怒。未等史煦辩解完,便拉走史煦,将其痛打了一番,老太太赶来方住手。

戴敦邦绘贾母

史公看着被仆人手忙脚乱抬走的儿子忧心不已,心想史煦若是常在园中与姐妹厮混,日后又不知成为何等不学无术的顽劣之辈,既然入了家塾,便应收了玩耍之心,读书明礼为上。

从此史公便勒令小厮时时盯住史煦的行踪,家塾下学后,只可回房中读书,不许再在园中嬉游闲逛,并时常唤史煦来书房查问功课。

又是六载冬夏,史煦已于去岁娶妻,并于今年生子。而史煣已至将笄之年,已出落得亭亭玉立。近年来家里的嫡庶弟妹渐多。

史煦自那次被父亲责罚之后,每日卯时便只知入私塾苦读四书五经,至晚方归。性情变得沉闷忧郁,与家中姐妹再无了如幼时般的淘气贪玩。娶妻生子后,圣上念及保龄侯之功,赐史煦内阁中书之职,日日忙于仕途,与闺阁的姐妹们亦少有往来。

史煣当年为着兄长替自己受了笞挞愧疚了许久,看着兄长被父亲逼着苦读而逐渐沉默寡言,自认为女子不须进益仕途,亦不愿如兄长般终日困在累牍之中。

史煣又素不喜诗词文章佶屈聱牙,只上了一两年学,略通些文字,便闹着不再读书识文。那史侯家虽系诗书礼乐之府,但女子毕竟不求仕途前程,且史公怜爱长女,也便随其性情,任他与姐妹们日日至园中玩耍。

这史府中有一木亭名为“枕霞阁”,在园内湖之中央。亭前有一对史家世交江南巡抚李士桢所书“寻芳不觉醉流霞,依树沉眠日已斜”楹联。楹联以金箔装饰,傍晚夕阳斜射时熠熠生光,与霞光相应,故此亭名为“枕霞阁”,这片小湖也因此名为“枕霞湖”。

春日胜景,史煣自然与家中姊妹相约于园中玩耍,游玩至夕阳西下时,恰来到枕霞阁前。

此时晚霞满天,映于湖面,上下金紫交融。

史煣转身对众姐妹道:“这亭子名为'枕霞’,今日霞光甚好,我便要先尝尝这'枕霞’的滋味如何。”众姐妹笑道:“姐姐快去吧,若这霞光舒适,我们也就着这湖床云被,跟着姐姐'枕霞’一番。”

史煣快步跑入亭中,在长凳坐下,依靠在柱旁,又将裙尾撩起,再将腿置与亭凳之上。眯眼佯睡。不一会又望向姐妹们狡黠笑道:“这霞光柔软异常,实在可供酣眠,你们也快来试试。”

史煣说笑着正要起身,不料这亭凳略窄,倚靠时又稍靠近湖中,史煣一失脚跌落湖中。众姐妹乱作一团,急伸手前去欲将史煣拉上岸边,可史煣扑腾挣扎,便想要将其救上岸却也不知从何下手。不巧史煣落水处靠近木亭地基,慌乱中撞到枕霞阁亭底的木钉,猛然一击,亦使史煣昏死过去,逐渐向湖底沉去。

此时,水中漂来缕缕鲜血。公侯府的小姐们哪见过这种场面,又不通水性,张皇失措之余,只得向湖边正欲送饭至各房的厨房的婆子呼救。

幸而在那送饭的嬷嬷里,恰有一个曾是苏州的渔家女,自幼在船上长大,熟习水性,见有人落水便丢下饭盒跑来亭前救人,其余仆人见状亦随之前来帮忙。

那婆子在亭旁跃身跳入水中寻觅一番终于找了小姐,从水下将史煣拱托起来。而闻讯赶来的婆子丫鬟等众人一并将史煣拖上岸边,只见史煣额头的伤口流血汩汩,又呛了水,已然昏迷不醒。

本欲送饭至各房的婆子们见状,也乱了主意,有慌张跑向史家老太太和太太处报信的,有几人合力要先将小姐抬到房中的,有往门外跑嚷嚷着要去请城中名医王君效大夫的。

史煣在房中仍是昏迷不醒,脸颊嘴唇发白已无血色,老太太和太太赶来时见小姐如此,皆悲恸大哭。不过一炷香的功夫,老爷、史煦与王大夫也一并赶来。

王大夫诊了诊史煣之脉,已是脉象虚浮,命若游丝。老太太和太太见大夫如此脸色又沉默不言,察觉到史煣凶多吉少。不禁肝肠寸断,一声儿一声肉呼唤起来。王大夫见众人已知结果,便向亦是沉痛不已的老爷告了辞,提起药箱,缓缓退出史煣之房。

这王君效本在太医院任职,近日告假回祖籍金陵探亲。城中勋贵听闻他为太医院正堂,皆纷纷请他瞧病,可如今却没能够救得史家小姐。王大夫想到自己愧为名医,实乃医术有限,这千金小姐命将陨于芳年,不觉怅然万分,在门口伫立长叹了片刻。

戴敦邦绘癞头和尚、跛足道人

王大夫迈出史府,却门口有一个癞头和尚和一跛足道人说笑走过。大夫感到奇怪,这公侯府邸门前怎会有如此僧道路过。正疑惑着往前踱步,谁知此时史府门口的小厮突然追上了大夫,拿着一张写满了字的药方,说是先生的东西掉了在路上,自己看见了拾起送还来。

王大夫觉得惊奇,这药方并非自己之物,但仔细一看,药方写的竟是华佗治溺急方。华佗神方已失传许久,但听说使用此方治疗溺水之人,无不生全。

这王君效不忍史家小姐就此香消玉殒,便再次返回史府煎煮药方,愿为小姐一试。史家自然希望殷切,不吝以上等药材烹煮。半盏汤药灌下,史煣喝了立即呛出一口水来,面色略红润了起来。王大夫感叹果然此方有效,并嘱托按照次方每日服药,只需静养一段时日便好。

果然史煣按照此方服药,日渐恢复,不日便能下地行走,只是额头处留有了一块凹陷。众人俱以为王大夫为神医,他亦称是自己所拟药方,得了史家重金赏钱。

自从史煣因贪玩在枕霞阁跌落,虽说死里逃生,史公和夫人庆幸之余,也从此不再纵容他日日憨玩,且念及史煣将至婚龄,不久父母便做主,定了荣国公贾源之子贾代善,择了年后一良辰吉日结亲。父母勒令其在闺中读些女则女训,学习针线刺绣以待嫁。

史煣不得已只能日日在闺房中或绣花刺鸟或摆弄物件收拾屋子。可史煣天性好动,喜爱热闹,虽在闺中有丫鬟仆从相伴,时常取来府中绸缎裁衣做帐,或搬来府里宝物摆放把玩,却仍有些闷闷不乐。念及出嫁离开父母,每每倚靠窗前,看窗外落雪纷纷,史煣亦泣下沾衣。

一日雪停,史煣正倚靠窗前黯然神伤,忽听得园中似有唱戏之声,间或有袅袅琴音传来,心生疑惑,可这琴音妙绝,史煣不觉已向门外走去。

“小姐要去哪里?”丫鬟小云见史煣欲往园中去,便赶紧跟了上来。

程乙本贾母绣像

“小云你听,园中是否有唱戏之声?”

“好像是有,今天也并非佳节好日,园中怎会有唱戏之声?想必是老爷和同好相聚,叫来琴倌来奏乐消暇,若是如此,小姐还是别去的得好。”小云神情忧虑。

史煣在闺中惆怅多日,戏语琴音阵阵吹入耳中,哪顾得上小云的劝谏,仍自顾自往那声音来源之处走去,不久便在家中梨园见到一班小戏,正演到西厢记的《听琴》一折,可此时偏有一个弹琴的凑了来,将这戏中琴音奏出,如泣如诉,娓娓道来,婉转清扬,实属妙绝。

史煣正欲上前询问为何此时排演奏曲,却见兄长史煦走了过来,史煣惊讶不已。自从兄长娶妻生子以后,又得了内阁中书之职,日日忙于仕途经济,与家中姐妹少有往来,兄妹二人已不似幼时那般亲近。

不了兄长却先开了口,“小煣,这戏中加以琴音,可还新奇?”

“果然不错,如此奏演,这戏文里的绝妙琴音便都成了真的了。不过兄长近日似乎总在忙于累牍,许久不入园内,如何今日想到来排演这班小戏?”

史煦面色由得意转为些许悲伤,说道:“听闻妹妹最近常因将要出阁而悲嫁落泪,我本想排演一班小戏来替妹妹解闷,不了你先却听到琴音自己先来了。”史煦沉吟片刻,又说道:“那荣国公之子贾代善,我月前见过一面,人物出挑,谈吐不凡,你若与他成亲,日后想必也能琴瑟和鸣,还望妹妹勿要伤悲。”

史煣听到此话,念及幼时与兄长嬉闹玩耍,好不亲近,长大后却生疏许多,而如今又将别离。谁知兄长仍记挂自己,别出心裁,排此小戏,感动欣喜之余,又不觉要落下泪来……

荣国公长子与史侯千金大婚,自是满城王公贵胄前来祝贺,金银无数,贺礼成山。花轿车马塞道,唢呐响彻。金陵百姓无人不晓,皆挤在迎亲路上争看花轿,为着瞧一眼这顶富贵人家的大婚,也算不虚此生。此无需赘述,且按下不表。

那贾代善果如史煦所言,形容身段,言谈举动俱是不凡。代善在大婚之初,日日留宿史煣房里,夫妻俩新婚燕尔,出入成双,在众人口中亦是伉俪情深的恩爱典范。一日贾代善得了数匹内造的软烟罗,史煣将其中一匹雨过天青色的纱做了帐子,远远看见,屋中如笼在烟雾之中,众人见了,无不称赞。

不过,那贾代善本是风流潇洒之人,国公之子,自然妾室众多。代善大婚之后,贾家祖母和国公夫人亦殷殷盼望子嗣延绵。数月之后,贾代善也开始常留宿于妾室之处,不再独宠史煣。

正定荣国府之荣禧堂

史煣为正妻,本不该对妾室妒忌之意,只是青春佳偶,唯愿夫妻二人能常常相伴。长夜漫漫,史煣亦辗转难眠。虽心中十分不喜,但史煣在代善面前并未曾吐露半句怨言,表面上仍与丈夫相敬如宾。

这夜贾代善又未留宿于史煣房中,史煣心中不免怆然,想他毕竟侯门之女,在家里是父亲的掌上明珠,何曾想到会落到如此地步?虽然这荣国府煊赫一时,可毕竟头上有三重婆婆,亲族众多,作为重孙媳妇,每日晨昏定省,礼节繁复。且丈夫亦是未来的荣国公,当以子嗣延绵为重,不能只偏爱一人。嫁给国公之子并非外人所见的那般光鲜亮丽,惹人艳羡,反而在这重重规矩之下,有苦难言,无处可诉。

史煣想起前几日代善来他房里,脸色略有不佳,史煣已有好几日未见夫君,虽有些埋怨,却仍按下心中不快,笑脸相迎:“夫君近日可好?”随即吩咐下人彻茶,“这是前几日我父亲遣人送来的明前上好的西湖龙井,我父亲也只得了半斤,却给我送来二两。夫君尝尝看,这味道可还纯正?”贾代善啜了一口,回答道:“果然味道香甜醇厚。”

此外并没有多话,史煣看出贾代善心情不佳,忙关心道:“夫君近日在外可有什么烦心事?”贾代善道:“今日跟几个同僚吃饭,大家聊起江南巡抚魏家嫡子已经三岁了,聪明得紧,已会背千字文了。张翰林家夫人去年诞下一子,今年又添一儿。若我也能有一聪慧儿子就好了。”史煣一听,不知如何作答。夫君虽没有明着责怪,但语气颇有不满。

沈广杰书荣禧堂对联

又过半年,史煣仍未怀有子嗣,公婆虽没有当面责难,但亦不像初过门时那般热情相待。史煣急在心里,但又无可奈何。好在前不久贾代善之弟娶亲镇国公府小姐孟氏,这孟氏与史煣年纪相仿,都是性情活泼跳脱之人,只是身体素来柔弱,咳疾时有复发。

史煣原是贾府里最年轻的重孙子媳妇,侍奉公婆的重重规矩都压在史煣身上。如今多了孟氏一起侍奉公婆,二人相伴,事事都有了臂膀。史煣烦闷之时,便与孟氏相约在园中散心,共商琐事,解困亦能解忧。虽是伺候公婆之余的忙里偷闲,但史煣觉得一时间似又回到少女时与姊妹日日游园玩耍的岁月,国公府种种苦恼之事,也能暂时抛诸脑后。

一日史煣与孟氏在庭中散步,正谈起儿时跌落枕霞阁一事,史煣拨开鬓角给孟氏看被木钉撞出的凹痕。孟氏听到堂堂侯府小姐也有这般淘气的时候,不由得笑道:“俗话说,大难不死,必有后福。嫂子这个是福窝呢,以后子孙满堂的福气就承望它了。嫂子要是福气太多装不下,不妨也匀给我一点。”说罢,二人笑作一团。

不料倏忽间狂风大作,园内树枝被连天刮起,瓢泼的大雨说着就砸落下来。虽然二人赶紧回了房中,孟氏却因淋雨受凉,咳疾复发,身体日益衰弱。

而此时贾代善的妾室宋姨娘却突然怀有了身孕,府中上下对宋姨娘这一胎极为欢喜。宋姨娘房中整日欢声笑语,收礼不断,代善亦是常常于宋姨娘房中陪伴照顾。

那宋姨娘本是良家子,见史煣未有身孕,且日渐消沉,仗着自己因为嫁入贾府而逐渐得势的娘家,开始盘算起生下儿子,日后扶正做嫡妻的愿望。时常仗着自己受到的公婆和丈夫的关爱宠幸,言语上明嘲暗讽起史煣来。

王叔晖绘仕女图

见史煣因无身孕且因二奶奶孟氏病重而日渐消沉,无心管教下人,府中下人多为势利眼,也日益懈怠。史煣心善,看在几个下人几辈子伺候贾府主子的面子上,也没有深责。

在孟氏病中,史煣日日前来探望。虽然太医请了一个又一个,人参燕窝也不惜海一样送去,孟氏的病仍一日重似一日,不久便呜呼病逝了。孟氏临死时,曾劝史煣宽心,虽说如今膝下无子,上头三重公婆难免会疲于应付,但史煣身体康健,正值青春,何愁未来不能有喜。将来公婆老去,作为长子长媳必定会掌管一府之事,到那时这些一切都会遂心。

史煣只是泪落如珠,未来之事怎可预知,可死生之事却已成定数。一入贾府深似海,幸与孟氏相识,能够共解烦忧,互剖金兰。可叹这孟氏年纪尚轻便要离尘,似只开一季的花朵。美丽却又如此薄命,实在是人间留不住。孟氏走后,自己的满腹心事又该与何人诉说?

话说自那孟氏身染咳疾,撒手人寰之后,史煣住所也渐是门庭冷落,难见热闹。这日夜间,百无聊赖,正于灯下拥炉倦绣,渐觉星眼微朦,恍惚间竟见孟氏立于门前,衣冠整齐面容红润,似生前之貌。

孟氏走近,说道:“嫂子可还记得我?”史煣大惊,一时怔住,落下手中针线,想呼人前来,但四下里不见一人,连在旁边帮着浓熏绣被的婆子也不知去向。虽知孟氏已然故去,但谁知如今又立于眼前,史煣心生疑惑,恍惚答道:“你是……弟妹难道如今大好了?”史煣不敢相信眼前所见,险些落下泪来。

孟氏笑道:“嫂子你忘了,我早已去往仙境,天官委派我看管整编这金陵女子的宿命记档。我已归属那薄命司,但见嫂子姓名却记在福寿司。我见嫂子近日来神思忧虑,想着来劝谏嫂子一番。”

“原来,只是梦罢了……”史煣哀伤地叹了一口气,又低头细思了一会儿孟氏刚才的话。“自你去后,我常常念及你我金兰之情,可是逝者已矣,生者却不能再为他做些什么。若果真如你所言,你被召去看管整编金陵女子的记档,可叹你属薄命司。但以我现今此状,怎会享有福寿呢?”

史煣见故友言辞恳切,也便推心置腹,“你也是知道的,我如今嫁入贾府一年有余,未有子嗣,如今宋姨娘怀有身孕,恃宠而骄,我虽为正室,可常受他言语嘲讽。这些我尚不计较,只是大爷和公婆也因此对我不喜,只怕长久以往,我在府中难以立足了。”

孟氏复笑道:“如今贾府承蒙皇恩浩荡,荣耀之至,一时无两,但仍是登高未登顶,未来经你之手,乃可至真正荣华。你生性跳脱,不服约束,亦不懂调理下人治理一府的雷霆手段。当需经此一劫,过得了便可否极泰来,过不了便是万丈深渊,我这有一物,可助你渡劫。”说着便递来一块璋玉,史煣心里立即懂了一半,正要伸手去接时,这玉却掉落在地上,只听见一声摔破了瓷的清脆声,一时惊醒,看见针线落了一地。

再看那声音来处,原来是那服侍自己的婆子。那婆子自恃是代善奶妈,在房中欺凌指使小丫鬟,夜间又常去吃酒赌钱。今日见史煣睡着,夜里又偷溜出去吃酒赌钱,肆意妄为,这会儿回来浓浓的醉意,不小心跌破了茶盏。

史煣想起之前梦境,低头细思,民间生男谓之弄璋之喜,这一梦兆不知是否暗示自己将要生男。又想起梦中孟氏的“调理下人”、“治理一府”、“雷霆手段”云云,想到如今府中下人势利而怠慢自己,唯有先赏罚得当,调理好下人,才能长远在府中立足。当下便呼来这婆子,治了他吃酒赌钱之罪,罚了他三月月银,喊来他同在府中办事的女儿女婿,接了他家去养老。

史煣惩治了仗着自己喂过少爷几口奶便横行霸道的婆子,房内众仆从也不由得战战兢兢,尽心竭力,吃酒赌钱玩忽职守的风气也逐渐消弱。后来府里府外但凡有个婚丧嫁娶,人情往来,史煣亦争着表现,帮着办得井井有条,减了那国公夫人诸多苦恼。

这日,贾代善听了母亲要多与史煣修好之意,亦常与史煣共用晚膳,并多留宿于史煣处。不出三月,史煣竟有了身孕。那宋姨娘只生得一个女儿,公婆对于长房嫡孙的期望自然落于史煣所怀之胎上。府中婆婆们对待史煣更是多了不少的关心,日常起居饮食上的照顾不消说,上等的燕窝、人参、阿胶等名贵补品常常被送入史煣房中。

电视剧《红楼梦》中贾母、王熙凤、林黛玉剧照

自史煣有孕后,婆婆便劝代善不可似往日冷落发妻、总是流连于妾室偏房,要常常陪伴妻子,只恐史煣孕中多思而伤及胎儿。

丈夫代善亦期待嫡子的降生,听了母亲的话,无事时便陪伴于史煣身旁。史煣有孕不适,代善端茶送药,均是亲力亲为。二人朝夕相处,感情也日益修好。

光阴荏苒,一晃已是十五年。史煣第一胎果然得了一子,名为贾赦,后又育有一子名为贾政。贾家的曾祖与祖辈皆已过世,而荣国公与夫人亦已年老。那荣国公夫人见史煣处事得体,八面玲珑,又为荣国府诞育子孙,亦逐渐垂爱史煣,早已将管家之权交给史煣。史煣雷厉风行,奖惩有道,府中上下仆从无不尊敬顺服。

一日,史煣感到身体不适,恶心晕眩,请来大夫一看,原来却是再次有喜了。正欲寄信告知在京城述职的丈夫代善时,却见那赖管家匆匆来报,原来是圣谕让代善到扬州修建海舫。这修建海舫之职,素为肥差,可见皇帝对贾家之宠幸。代善派人先来报喜,举家亦欢喜荣幸。

如今史煣治理一府,丈夫又喜得升迁,亲贵夫人们纷纷来向史煣贺喜,赫赫扬扬的贾府门前宝马雕车络绎不绝,眼前的一切,已是荣华至极。

是夜,热闹散去后,贾府又重归平静。各处屋里已熄掉了灯,随着史煣陪嫁过来的小云为她拉上了帐子。透过纱帐,史煣隐约瞧见窗外一轮孤月照上了屋檐,此时此刻,史煣却想起少女时与兄长姊妹无忧无虑玩耍的年岁,又想起孟氏与自己的相知相识。虽然如今荣华已至,却早已在这世情往来中失去了当年的率性与烂漫。

正定荣宁街

代善虽表面上与史煣夫妻和睦、举案齐眉,但代善对史煣的尊重更多的只是来自于史煣的管家才能和对生养嫡子们的感激。可是那倚云楼熠熠生辉的珍宝、枕霞阁湖面旖旎的烟光、西厢记小戏娓娓的琴声,代善不知,也无心探寻与倾听。史煣前次谈起,代善只认为是儿时的淘气,史煣身受诰命,如今亦要为家中儿女作则,这些话不要再提。

每每丈夫公差在身,或者宿在姨娘处,史煣望向窗外时,月光都似今日这般昏暗。那个韶华年岁活泼跳脱的史家大小姐,或许早已沉眠在了那一日的枕霞湖底。

“若这一胎为女儿,日后必不让他嫁入家大业大的公侯王府,不拘于多少根基与家私。要择才貌人品俱佳者为婿,能真心欣赏疼爱女儿,不使其心伤一丝一毫。只希望他能够如我儿时在家里那般,金尊玉贵、无忧无虑地度过此生……” 史煣抚摸着小腹,暗自思忖着,渐入梦乡……

不知史煣梦里是这繁华似锦儿孙承欢的荣禧堂,还是那流霞满天暮霭绮丽中的枕霞湖呢?少女的天真烂漫既不可永驻,难道荣华富贵便能长存?或许二者,都是大梦一场罢了。

孙温绘贾母八旬大庆


创作手记


贾母在《红楼梦》故事发生前,主要分为两个阶段,分别是少女时代和荣国府的管家夫人时代。

首先是给贾母取名,《红楼梦》中没有说过贾母叫什么。史鼎、史鼐是史太君的侄子,史鼎、史鼐对应李煦之子李鼎、李鼐,所以安排贾母之兄叫史煦。因为李煦一辈族谱中的姓名都从火,即部首为“火”或者“灬”。于是我在“火”字旁里面找了一个女孩儿的名字,“火”寓意活泼开朗,“柔”又指宽和慈爱。“煣”又是用火烤弯曲的意思,指史太君在贾府中,由直爽的少女被磨砺成为“来得”的管家女主人。

少女时代的贾母应该是欢乐活泼的,作为史家大小姐,享受着父母的宠爱和兄弟姊妹间的陪伴。

贾母儿时活泼的性格应该是从儿时开始在爱中被培养出来的。第一个情节是贾母几岁大时趁长辈不在家,与兄长一起在偷偷进入家中的藏珍楼中,失手打碎父亲心爱的宝物,然后哥哥为她顶罪。

首先是家中长辈都去贾府庆祝,是因为贾母后来嫁入贾家时是“重孙子媳妇”,荣宁二公的祖辈尚在,可见并未封爵太久,且府邸建造需要一段时日。因此在贾母幼时修建所谓“敕造荣国府”可能差不多。

贾母喜欢吃桃子。在第十一回中,贾母看着宝玉吃桃子,自己也馋了,应该一直喜欢吃,所以小时候也可能贪吃桃子而拉肚子。

电视剧《红楼梦》贾母、鸳鸯剧照

从“最会收拾屋子”里看出,贾母对珍宝器玩还是有一点鉴别能力的,因此安排了这段兄长带他鉴宝的情节。史府有“枕霞阁”,与之相对的藏宝楼取名为“倚云楼”。哥哥为她顶罪,可见兄长对她的关爱。

自然兄弟长大了,不应该再在内帷厮混。于是贾母便和姐妹一起玩耍,这里贾母拥有更多的同龄姐妹之间的友爱。第二个情节是贾母在第三十八回里讲的少女时跌落“枕霞阁”失足落水,被木钉碰伤的故事,可见贾母的活泼好动,又见她大难不死,是有福之人。众人都说她活不了,但是最后竟好了。

贾母曾说过“当日太医院正堂王君效,好脉息”,这里就安排王大夫为其医治。这里一僧一道是《红楼梦》里构建的世界观中人物,普通医生医术不可能这么神奇,因此安排这一僧一道念及王君效对史家小姐的怜悯之心,给了他这个成为神医的机会

贾母度过了快乐的少女时光,转眼间要到嫁人的年纪,为离家而深思忧虑。贾母从充满爱的环境脱离,也是从活泼欢乐的少女变为贾府 “来得”的重孙子媳妇的转折。贾母喜欢收拾屋子,所以准备嫁妆待嫁时为了打发时光,应该也不时拿一些府中的珍宝来摆设屋子。

邮票《贾母接外孙女》

第五十四回中贾母提到了“兄长的一班小戏”,说有一个弹琴的在戏中凑了来,十分难得,这里延续兄长十分体贴关爱妹妹的设定,在贾母出嫁前让她宽心,也为祝她和贾代善琴瑟和鸣。此外贾代善的容貌气质,在第二十九回中张道士有提到:“当日国公爷的模样儿,爷们一辈的不用说,自然没赶上。”

贾母在荣国府的时期,最开始是重孙子媳妇,需要在三重公婆前立规矩。一开始,这样的生活对于活泼的贾母来说,肯定十分不适应。贾母在贾家不再无条件地被喜爱,而需要自己“来得”在公婆面前讨喜。同时,贾代善作为未来的荣国公,必定希望早日完成生子的大事,对贾母肯定也有期许。

在第四十四回中,贾母曾说:“当是什么要紧的事!孩子年轻,馋嘴猫儿似的,哪里能保证不在外面有什么,小两口都是这么过来的,你怎么又吃起醋来了。”说明贾代善可能比较贪爱女色。

此外五十五回,荣国府对姨娘家里死了人的旧账有六例,推知贾代善可能有至少六个姨娘,妾室较多,难免会朝三暮四,今日朝东明日朝西。贾代善的一时冷落,也是促使贾母从少女到“来得”的少奶奶转变的原因。

在《红楼梦》中,贾母似乎没有什么要好的朋友,妯娌之间的往来也较少,因此设定她有一个类似于秦可卿之于王熙凤的亲眷好友,但是后来又去世了。这个朋友跟秦可卿一样都是回到天上当仙官的角色。而且都会托梦给自己的好朋友。这个朋友孟氏跟黛玉差不多,身体柔弱,也许贾母如此喜欢黛玉可能也跟在黛玉身上看见孟氏的影子有关。福窝之言也是出自第三十八回。软烟罗出自第四十回。

电视剧《红楼梦》剧照

家规森严的贾府、公婆丈夫的冷落、好友的去世以及下人的不尊重,脱离了家中爱的环境,贾母感到自己不再是金尊玉贵的小姐,而需要改变自己,去成为一个贾家雷厉风行、八面玲珑的未来女主人。

第七十三回中贾母曾说:“或买东西,寻张觅李,其中夜静人稀,趋便藏贼引奸引盗,何等事做不出来!……这事岂可轻恕……大约这些奶子们……他们就生事,比别人更可恶……我都是经过的。况且要拿一个作法,恰好果然就遇见了一个。你们别管,我自有道理。”可见她对下人治理有方,设定她逐渐学会管理起下人,只有奖惩分明,才能让上下仆从都尊重顺服,此外,贾母调教的鸳鸯袭人晴雯紫鹃都是丫鬟中的翘楚。

第二回中,冷子兴说:“老姊妹四个,这是极小的,又没了!”老姊妹既然是四个,因此可能还有三个庶女,而且贾敏比较小,因此安排贾敏出生晚一点。第四十五回可知,贾母与赖嬷嬷交好,应该是多年的主仆,因此安排管家是赖嬷嬷的丈夫赖管家。

第十六回中,赵嬷嬷道:“咱们贾府正在姑苏扬州一带监造海舫,修理海塘。”此时应该是贾府最鼎盛的时期,圣眷优渥,算是荣极的时刻,后面就是接驾的情节。再后来可能就是代善迁官到京城,然后死掉。

贾母嫁入贾家以来,从活泼的少女逐渐忧郁沉闷,在经受打击后,觉得需得自强起来,才能得到丈夫和公婆的喜爱与肯定。虽然终于成为贾府的管家奶奶,风光无两,但应该也会如王熙凤一样,觉得管家也许多难处,这样好强十分辛苦。

贾母嫁入贾府后,一路走来不易,心中必定想念儿时在自己家里被家人关爱、无忧无虑的日子。可是贾代善妾室众多,对贾母可能只是表面上相敬如宾,但并没有深入了解贾母的内心,不是和她有精神恋爱的。

《红楼梦》邮票

可是贾母作为未来的荣国公夫人,需要一直操劳治理一府,也要时刻关注丈夫为官的得失与荣国府的荣辱,自己永远不能回到天真烂漫的少女时代,在孤独时,应该也会黯然神伤吧。

因此她会希望女儿从小如她那般金尊玉贵地快乐成长,日后嫁给家庭关系简单,但是人品才貌出众的夫婿(林如海),不至于像自己这么辛苦。也希望女儿能和夫婿伉俪情深,不似自己这般,在困境中只能一个人支撑,满腹愁绪无人可诉。

不过结合《红楼梦》来看,贾敏早逝,贾母的心愿其实未能圆满达成。《红楼梦》的结尾,最终贾府也是“落得片白茫茫大地真干净”。不管是天真烂漫的少女年华还是烈火烹油的国公夫人的岁月,都不能永驻。

徐兴无教授为《红楼前梦》一书题签

“悲剧就是把美好的东西毁灭给人看”,渴望留下的人与物终会逝去,美好的曾经不过都是红楼一梦罢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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