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苗怀明:重读吴组缃《论贾宝玉典型形象》(重读红学经典之十一)


《论贾宝玉典型形象》是吴组缃1956年所写的一篇专门探讨贾宝玉形象的长篇论文,全文共三万多字,分十四小节,这里重点介绍和分析第七到第十四小节。前六节主要介绍贾宝玉生活的环境,探讨其性格的形成及发展。

《红楼梦的艺术生命》,吴组缃著,北京出版社2020年1月版。

贾宝玉是《红楼梦》中最重要的人物形象之一,对其性格特点及行事风格,读者有着深刻的印象,比如讨厌科举,不爱读书,喜欢混在女孩堆里,时常有与众不同的想法和举动,等等。这一人物形象具有什么特征,对其应该如何定性,这些特征又是如何形成的,这些都是需要认真思考的。毕竟在这个人物身上,曹雪芹倾注了很多的心血和笔墨。

通过对这个人物形象的解读,可以了解曹雪芹的思想情感,加深对作品的理解。阅读《论贾宝玉典型形象》一文有助于对这些问题的把握。

就第七到第十四小节的内容来看,作者首先结合丰富的文本例证梳理并归纳了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的基本特征,将其归纳为如下两点:“贾宝玉性格最初的也是最突出的一个特征就是对于世俗男性的憎恶和轻蔑,以及与此相应的对于女孩子的特殊的亲爱和尊重”,“贾宝玉还有一种意识,那就是对于自己出身的家庭或阶级阶层的憎恶,以及与此相应的对于有些比较寒素和微贱人物的爱慕和亲近”。

前者是就性别方面来说的,后者则着眼于阶层方面,这也可以说是贾宝玉的人生态度和交往原则。

吴组缃

这些特征是从众多具体现象中概括出来的,也是贾宝玉本人所独有的,以前的小说作品如《三国演义》、《水浒传》、《西游记》、《金瓶梅》等,虽然也塑造了一些具有反叛精神的人物形象,比如李逵、鲁智深、孙悟空等,但他们的身上并没有贾宝玉这样的特征,这可以说是曹雪芹的一个创新。那么,对这些形象特征该如何定性呢?

学界对此有不同的认识,作者将其定性为初步的民主主义精神,即“反映了人性解放、个性自由和人权平等的要求,实质上也就是人道观念和人权思想,就是初步的民主主义精神”。“民主主义”这一术语现在已不大使用,但作者赋予这一术语的内涵则是明确的。

总的来说,贾宝玉的思想是超前的,与他所处的时代格格不入,其对“人性解放”、“个性自由”、“人权平等”的追求与现代思想有着内在的一致。

在作者看来,这种初步的民主主义精神是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的核心,体现在其言行中,“贾宝玉和林黛玉的爱情,正就是建立在这种思想和要求的基础之上,同时他和林黛玉的关系,也坚定了和发展了他的这种思想和要求;他被逼被骗和薛宝钗结婚后而终于出亡,也得从他这整套思想和要求来看,才能了解”。当然,这也是曹雪芹这一形象中积极的一面,对此作者是高度肯定的。

吴组缃手迹

贾宝玉思想的矛盾在于“他从生活现实中否定了封建统治阶级社会,否定了封建主义社会秩序,可是,他却没有能够否定君权和亲权——即封建主义统治权”。每个人都生活在自己所处的时代里,不可能超越时代而生存,因而这些局限也就难以避免,不光是贾宝玉,每个人都是如此。

《吴组缃小说课》

     作者认为对贾宝玉来说,“这是可悲的矛盾:他所深恶痛绝的,正是他所仰赖的;他所反对的,正是他所依靠的”。这似乎是个人生悖论,贾宝玉无法走出这个荒谬的怪圈,这正如作者在文章最后所讲的那个民间故事:“一个樵失,坐在树枝丫上面,用斧子砍他所坐的那枝丫,他所要砍掉的,正是他赖以托身的”。贾宝玉就是那个樵夫,“他只能在超现实的世界里找到出路”,因而他的出家是必然的选择。

贾宝玉身上的这种两重性其实也正是曹雪芹思想矛盾的体现,“贾宝玉典型形象的特征以及它所反映的矛盾和限度,跟原作者曹雪芹的思想是一致的”。

曹雪芹的思想矛盾体现在,他一方面赞同并同情贾宝玉,认为他有权选择自己的人生道路和伴侣,但另一方面又描写了贾宝玉身上的一些缺点,“贾宝玉一些稚气的、空想的、过痴过傻的感伤与温情,作者则不免要给以同情的挖苦和嘲笑”。贾宝玉的人生困境他也无法解决,只能让其出家。作品与其说是解决了问题,不如说留给读者一连串的问号。

《吴组缃推荐古代白话小说》

最后作者进一步思考,贾宝玉形象的这些特征是如何形成的?他虽然承认其中有中国传统文化的重要影响,但更多从贾宝玉所处的环境着眼,认为他所接触的人物特别是下层人物对其思想影响很大,多种因素交互影响,形成了贾宝玉的新思想。

该文写于1956年,无论是研究角度还是基本用语,都带有鲜明的时代色彩,从今天的角度来看,作者对贾宝玉的反叛精神有比较多的强调,对贾宝玉的思想也提得比较高,总的来说,作者对贾宝玉这一人物形象内涵的把握还是相当准确、深入的,其中不少观点在今天仍有启发意义。

比如贾宝玉喜欢混在女孩堆里,不喜欢女孩子出嫁,对这一行为作者是这样评价的:“贾宝玉对平儿和香菱的用心都是很严肃的。他只是对这些处于悲苦地位遭受压迫蹂躏的女子怀着莫可奈何的关怀和怜惜;他无力改变这种现状,于是到处发挥这种不能自制的感伤的温情。”

《中国小说研究论集》

有些读者将贾宝玉往庸俗化的方向理解,“认为贾宝玉对下层地位的女子都怀着邪念”,作者“认为这是荒谬的”。笔者赞成这一看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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