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窥听”即偷窥和窃听,既属有意为之,也有无意之举,是明清白话小说中常见的人物行为方式,小说借助故事中窥听者的感官来描写具体情境,既造成悬念,又可生发情节。
《金瓶梅》将窥听描写发挥到极致,体现了强烈的写实风格,也可透视彼时的国民性,具有心理学的意义。《新刻绣像批评金瓶梅》(以下简称“崇祯本”)在回目编排上有几处直接以“潜踪”“私窥”或“潜听”等词语标明了窥听行为,情节编排上删去了不必要的重复,逻辑更加严谨流畅。
本文以“崇祯本”为对象,通过对其中窥听描写的文本特征加以统计分析,探讨对于小说叙事、刻画人物及深化主旨等方面的作用,从而进一步探寻窥听描写的深层意蕴与影响。
《金瓶梅》中窥听描写多达六十余处①,其中前七回并无涉及,窥听情节主要穿插在第八回至第一百回。从数量上来看,全书窥听行为的主要实施者是潘金莲;被窥听的对象主要是西门庆,占据窥听情节的一半;所窥听的内容大多是情色场景及听说他人是非短长。以下分别从窥听的时间设置、空间设置、主体及事件展开定量统计和文本分析。
(一)窥听的时间设置
由于《金瓶梅》中作为家主的西门庆夜生活较为丰富,其妻妾、家人与其生活节奏因此与之同步,所以窥听时间多为夜间[1]p14。除此之外,节日、生日与祭日的特殊时间节点往往提供了关键的契机。
1.节日
作为世情小说的代表作,《金瓶梅》中常有人情往来、合家共聚的场景,而这些场景为窥听行为的发生提供了天然的保护屏障,其中首要的便是节日。
书中关于节日场景的描写大都光鲜华丽,而节日中人物的行为却流于粗俗,如重阳节时西门庆与李瓶儿的私会、元宵节时西门庆与王六儿的偷情以及中秋节时潘金莲与陈敬济的乱伦等,现具体列表如下:
表1 节日时的窥听
回数 | 节日类型 | 窥听者 | 被窥听者 | 窥听事件 |
13 | 重阳节 | 李瓶儿 | 西门庆 | 李瓶儿欲与西门庆私会 |
13 | 重阳节 | 迎春 | 西门庆、李瓶儿 | 迎春窥听二人偷情 |
24 | 元宵节 | 宋蕙莲 | 潘金莲、陈敬济 | 宋蕙莲窥听二人调情 |
42 | 元宵节 | 小铁棍 | 西门庆、王六儿 | 小铁棍窥听二人偷情 |
83 | 中元节 | 秋菊 | 潘金莲、陈敬济 | 秋菊窥听二人偷情 |
89 | 清明节 | 吴月娘 | 庞春梅 | 月娘窥听已是周守备府夫人的春梅 |
95 | 中秋节 | 吴月娘 | 玳安、小玉 | 月娘无意窥看到二人偷情 |
由上表可知,发生在节日时的窥听行为共7次,其中有六回都与淫行有关。这些窥听行为为本该团圆热闹的节日(重阳、元宵、中秋)蒙上了一层阴暗的色调,在这些节日描写中,窥听者压抑的欲望与世俗节日的狂欢互为印照,被窥听者的背叛与象征团圆的节日形成对比。
而发生在祭祀节日(中元、清明)时的窥听则显现了被窥听者的放浪不恭,书中人物醉生梦死的境态可见一斑。第八十九回,清明节永福寺内,月娘众人自僧房帘内张望已是守备府夫人的春梅大行祭祀的场景,不得已相见后的前倨后恭引人侧目,而两家祭祀铺排之别及长老的态度之异也形成了强烈的反差。
2.生日及祭日
除节日外,书中窥听情节发生的高频时间节点还有生日和祭日。现列表如下:
表2 生日及祭日时的窥听
节点类型 | 时间节点 | 回数 | 窥听者 | 被窥听者 |
生日 | 西门庆生日前夕 | 12 | 秋菊 | 潘金莲、琴童 |
应伯爵生日 | 16 | 应伯爵 | 西门庆、玳安 | |
潘姥姥生日 | 34 | 平安 | 西门庆、画童 | |
王六儿生日 | 50 | 琴童 | 西门庆、王六儿 | |
孟玉楼生日 | 73 | 潘金莲 | 西门庆 | |
潘金莲生日前夕 | 78 | 秋菊 | 潘金莲、西门庆 | |
潘金莲生日后第二日摆酒 | 78 | 西门庆 | 蓝氏 | |
庞春梅生日 | 97 | 玳安 | 陈敬济 | |
祭日 | 武大郎百日 | 8 | 众和尚 | 西门庆、潘金莲 |
花子虚百日 | 16 | 应伯爵 | 西门庆、玳安 | |
李瓶儿二七第二日 | 64 | 潘金莲 | 西门庆 | |
李瓶儿二七第三日 | 65 | 潘金莲 | 书童、玉箫 | |
潘姥姥病死 | 82 | 陈敬济 | 潘金莲 |
由上表可知,发生在生日时的窥听行为共8次。如第十三回,西门庆生日前夕妓院流连,月娘派玳安去接却被西门庆骂回,金莲因在月娘房中知晓此事后詈骂“烟花寨”,被出身妓院的李娇儿听到,自此二人结仇,引发了金莲与琴童私通被打事。第七十三回孟玉楼生日,西门庆触景生情点唱《忆吹箫》,金莲不满并当众揶揄西门庆,后在月娘房外窗下听觑动静。
第九十七回春梅生日,月娘差玳安送请帖,玳安无意间瞥见陈敬济,随月娘再次送礼时悄悄从纱窗外往里张看,此处玳安的机警为其后来成为西门小员外做了铺垫。表面和气的生日场景内却暗藏了诸多的波涛汹涌,借助窥听描写以生日的热闹反衬了人心的冷漠。
发生在祭日时的窥听共5次。如第八回武大郎百日,西门庆请僧烧灵,僧人在金莲窗下洗手时偶闻淫声,后众和尚听得不亦乐乎。第十六回花子虚百日,西门庆和玳安商量私会李瓶儿之事,被应伯爵听了去做笑谈。
第六十三回李瓶儿头七,西门庆感戏生情眼中落泪,被潘金莲在帘内看见,与众妻妾道出,引起不快。虽然西门庆不失牵念,但就在李瓶儿出殡当晚,他对着孤灯开始了与奶妈如意儿的初次偷情,有着强烈的反讽意味。
第八十二回潘姥姥病亡,陈敬济窥看到潘金莲在墙角小便,二人继而调情。祭日本应庄严肃穆,但活着的人却犹在纵欲或狂欢,这种生死对列是以冰冷的死亡反衬活人的热闹和无情。
(二)窥听的空间设置
《金瓶梅》以西门家族为描写中心点染世情,其地点多为家庭闺阁,人物多是妻妾妯娌,内容多写日常琐事。人物生活往来于庭院园林,窥听行为发生的几率也随之大大增加。按照窥听行为发生的空间来划分,可分为以下三类:
1.隔窗窥听
《金瓶梅》中的窥听描写有20处是在窗下发生,约占总窥听情节的三分之一。现具体列表如下:
表3 隔窗窥听
回数 | 窥听者 | 被窥听者 | 窥听事件 |
8 | 和尚 | 西门庆、潘金莲 | 西门庆潘金莲云雨交欢 |
11 | 潘金莲 | 孙雪娥 | 孙雪娥状告潘金莲 |
12 | 李娇儿 | 潘金莲 | 潘金莲谩骂烟花寨 |
13 | 迎春 | 西门庆、李瓶儿 | 西门庆李瓶儿交欢 |
20 | 春梅 | 西门庆、李瓶儿 | 西门庆鞭打李瓶儿 |
21 | 西门庆 | 李桂姐 | 李桂姐隐瞒西门庆私接客 |
23 | 潘金莲 | 西门庆、宋蕙莲 | 西门庆、宋蕙莲藏春坞偷情,宋蕙莲说潘金莲坏话 |
24 | 宋蕙莲 | 潘金莲、陈敬济 | 潘金莲、陈敬济私调情 |
34 46 | 平安 琴童 | 西门庆、书童 贲四嫂等 | 西门庆猥亵书童 贲四嫂等人备菜 |
50 | 琴童 | 西门庆、王六儿 | 西门庆、王六儿偷情 |
54 | 潘金莲 | 小玉 | 潘金莲陈敬济私会欲交欢 |
73 | 潘金莲 | 西门庆、吴月娘 | 西门庆吴月娘谈话 |
73 80 | 潘金莲 陈敬济 | 西门庆、庞春梅 潘金莲 | 西门庆庞春梅调情 陈敬济从窗眼张看潘金莲睡姿 |
82 | 陈敬济 | 潘金莲 | 陈敬济、潘金莲调情 |
83 | 秋菊 | 陈敬济、潘金莲 | 秋菊偷窥到陈敬济、潘金莲偷情 |
83 92 | 秋菊 重喜儿、元宵 | 陈敬济、潘金莲、庞春梅 西门大姐 | 秋菊窥听三人行事 西门大姐上吊而死 |
99 | 张胜 | 陈敬济、庞春梅 | 张胜窃听到二人行事并商议欲取其性命 |
《金瓶梅》第十三回称,大户人家有两层窗寮,“外面为窗,里面为寮。关上里边两扇窗寮,房中掌着灯烛,外边通看不见。”[2]P160
看似这两扇窗户的组合能有防护格挡之效,可保证一定的私密性。但就在此回,迎春仅用头簪便将窗户戳了个洞以便窥探,可见材质脆薄。由于外窗装着棂格,糊的是纸,可用支杆支取;内窗糊纱,有透气透亮的特点。
这种材质增大了声音从房内传到外界的概率。[1]P16古典宅院中窗的设计注重采光和透气,园林中的窗户设计更是将借景、对景、隔景等发挥到极致,讲究在开放空间中窗的观景性功能。
另一方面,就私密性而言,私人府邸的闺阁多被高墙所围绕,锁窗朱户、小阁幽窗是礼法之家的常态,傍窗格、工绣纱是闺秀的生活日常。但对于缺少礼法规矩意识的西门府宅来说,频繁地开窗“张看”、隔窗窥听便是私情的通道。
2.隔门与隔帘窥听
《金瓶梅》中有8回隔门窥听、8回隔帘窥听的情节,现具体列表如下:
表4 隔门与隔帘窥听
回数 | 窥听者 | 被窥听者 | 窥听事件 | 窥听方式 |
12 | 秋菊 | 潘金莲、琴童 | 秋菊净手时无意瞥见潘金莲和琴童私通 | 隔门 |
19 | 潘金莲、孟玉楼 | 西门庆、李瓶儿 | 西门庆鞭打李瓶儿 | 隔门 |
21 | 西门庆 | 吴月娘 | 吴月娘烧夜香 | 隔门 |
42 | 小铁棍 | 西门庆、王六儿 | 西门庆王六儿行房 | 隔门 |
52 | 应伯爵 | 西门庆、李桂姐 | 西门庆李桂姐藏春坞交欢 | 隔门 |
78 | 西门庆 | 蓝氏 | 西门庆意淫蓝氏 | 隔门 |
92 | 孟玉楼 | 李衙内父子 | 李衙内父亲教训李衙内 | 隔门 |
100 | 小玉 | 普静长老 | 小玉窥看普静超度亡魂 | 隔门 |
13 | 李瓶儿 | 西门庆 | 李瓶儿偷觑西门庆,欲与其私会 | 槅子门 |
27 19 | 潘金莲 李瓶儿 | 西门庆、李瓶儿 蒋竹山 | 潘金莲打探到李瓶儿怀孕 蒋竹山被陷害逮走见官 | 槅子门 隔帘 |
63 | 潘金莲 | 西门庆 | 西门庆因戏落泪,感伤李瓶儿 | 隔帘 |
69 | 林太太 | 西门庆 | 林太太私会西门庆 | 隔帘 |
75 | 潘金莲 | 吴月娘 | 吴月娘责怪潘金莲 | 隔帘 |
78 | 西门庆 | 蓝氏 | 西门庆偷窥蓝氏美貌 | 隔帘 |
87 | 潘金莲 | 武松、王婆 | 武松为设圈套欲娶潘金莲 | 隔帘 |
89 | 月娘等人 | 庞春梅 | 月娘永福寺遇庞春梅 | 隔帘 |
92 | 孟玉楼 | 李衙内父子 | 李衙内父亲教训李衙内 | 隔帘 |
作为空间隔断物的门与帘本是用于往来进出,门在某些家庭空间中具有礼法等级的意义,门较之窗的隔断效果更好。
如西门庆因李瓶儿再嫁而鞭打她时,金莲同玉楼从门缝望里张觑,只见房中灯烛,“里边说话却听不见”[2]P244,转而寻求春梅在窗下的窃听与回话,形成限知视角,与第十九回全知视角的描写相映成趣。就算窥听者从细窄门缝内能探取到信息,也往往较为模糊、难以确定。
另外,《金瓶梅》中多次出现槅子门,槅子门的门扇上为槅心下为裙板,因上半部装有格眼,比较接近于窗的隔断性。如第十三回李瓶儿在槅子边偷觑西门庆,芳心暗许;第二十七回,潘金莲隔着槅子偷听到李瓶儿怀孕的消息。
因建筑物中有开间的布局设置,使得帘成为门的补充物——在门开启的时候垂下帘幕,以此隔开生活区域与公共空间,但帘外与帘内的空间看似被隔断,实际上仍为一体。[1]P18
第十九回李瓶儿在房中听见外边嘈杂,但无法外出观望,只能站在帘下听觑,才知道蒋竹山被地方拴走,可见帘对于女性活动空间的礼法约束意义更为明显。《金瓶梅》中隔帘窥听共 8 回。
第六十三回,西门庆看戏时因感念李瓶儿而落泪,被帘内的潘金莲看到,继而醋意大发;第七十八回,西门庆在西厢房帘外偷窥蓝氏,为其美貌倾倒,但终未得手;第八十七回,武松告知王婆欲娶金莲,被在里间帘内的潘金莲听到,信步走出与其相见最后惨死。
3. 隔壁窥听
《金瓶梅》中对窥听空间隔断物的安排极其周密,在隔壁窥听描写中,作者总会如名物介绍般交待隔断物的物理属性:是板壁、软壁还是影壁,对于窥听到的内容也会相应进行或详或略的呈现。
表5 隔壁窥听
回数 | 窥听者 | 被窥听者 | 屏障类型 |
20 | 月娘、金莲等人 | 瓶儿及众宾客 | 大厅软壁 |
21 | 西门庆 | 吴月娘 | 仪门粉壁 |
35 | 孟玉楼 | 平安、画童 | 仪门软壁 |
61 | 胡秀 | 西门庆、王六儿 | 板壁 |
65 | 潘金莲 | 应伯爵 | 软壁 |
73 | 潘金莲 | 西门庆 | 影壁 |
78 | 秋菊 | 西门庆、潘金莲 | 板壁 |
软壁即为屏风,影壁又称照壁、萧墙,是建造在门前或门内的单体建筑,与门的位置相呼应,这两种隔断物形成的是半开放空间,相对而言,被窥听者所行之事不会太过隐秘,窥听者多出于无心。而木制板壁所形成的仍是私密生活空间,只是由于板材物理属性具有传音性,窥听者就算起初是无心察觉,但只有接下来的刻意听觑方能获取隔壁的行为讯息。
如第六十一回,胡秀住在王六儿隔壁供养佛祖的先堂内,晚夕先听到有妇人声,然后“用头上簪子刺破板缝中糊的纸”[3]p398,看到西门庆与王六儿偷情;第七十八回,秋菊从板壁缝儿内窥听西门庆和潘金莲云雨的场景。
(三)窥听的主体
《金瓶梅》中的窥听主体既有个人独自窥听,也有群体窥听。前者反映了人物个体的心理,后者是对人物群像的集中刻画,有时群体之中的个人还形成了反差。
1.个人窥听
小说中的窥听者上至西门庆及众妻妾等主子,下至仆婢、小厮、伙计及帮闲,各色人物都有着自己的小心思,妻妾间的窥听多是为了打探消息以争夺宠爱,仆婢等人的窥听则是为了争名逐利或单纯取乐。现列表统计如下:
表6 个人窥听
窥听人物类型 | 回数 | 窥听者 |
主子 | 11 | 潘金莲 |
12 13 13 19 | 李娇儿 李瓶儿 潘金莲 李瓶儿 | |
20 | 西门庆 | |
21 | 西门庆 | |
23 | 潘金莲 | |
27 | 潘金莲 | |
35 53 | 孟玉楼 陈敬济 | |
54 54 | 潘金莲 陈敬济 | |
57 | 潘金莲 | |
63 | 潘金莲 | |
64 | 潘金莲 | |
65 | 潘金莲 | |
73 | 潘金莲 | |
75 | 潘金莲 | |
78 78 80 | 西门庆 西门庆 陈敬济 | |
82 | 陈敬济 | |
86 87 | 潘金莲 潘金莲 | |
92 95 | 孟玉楼 吴月娘 | |
仆婢 | 12 | 秋菊 |
13 | 迎春 | |
20 | 庞春梅 | |
24 26 | 宋蕙莲 一丈青 | |
77 78 | 韩嫂 秋菊 | |
83 83 | 秋菊 秋菊 | |
94 | 春梅 | |
100 | 小玉 | |
小厮 | 31 | 琴童 |
25 | 来兴 | |
34 46 | 平安 琴童 | |
50 | 琴童 | |
97 | 玳安 | |
伙计 | 61 99 | 胡秀 张胜 |
帮闲 | 16 35 | 应伯爵 白赉光 |
52 | 应伯爵 | |
54 | 应伯爵 | |
小孩 | 27 | 小铁棍 |
42 | 小铁棍 | |
其他 | 69 90 | 林太太 李衙内 |
据此可知,个人窥听次数最多的是潘金莲,这些窥听描写是对其人性的烛照。如第二十回,潘金莲在大厅软壁后听见唱“永团圆,世世夫妻”[2]p254时,借机出言挑拨月娘与瓶儿、西门庆之间的关系,可见其精明、善妒和阴险;二十七回,潘金莲在槅子外偷听到李瓶儿怀孕的消息,入席后对其百般讥讽,她促狭易醋的性格尽显。
二十三回,潘金莲知晓西门庆与宋蕙莲二人约定在藏春坞内私会,偷听到宋蕙莲炫耀其脚小时气愤不已,但考虑到西门庆的脾气烈并未破门而入,便拔下银簪把门从外插上,刻意让对方知道她曾来过且听到对话。事后又以此事威慑宋蕙莲、刁难西门庆。
再如六十四回,潘金莲因替潘姥姥要白绢去花园书房内找书童,撞见书童和玉箫行事,以此要挟玉箫、牵制月娘。可见,其窥听目的是要掌握有利信息以便对被窥听者加以控制,一个心机深重的悍妇形象跃然纸上。
除却主人公潘金莲,仆婢、小厮、伙计等人的窥听行为也占据相当分量。首先是仆婢窥春的描写。
书中对秋菊的四次窥听描写相当典型:
第十二回秋菊净手时看见潘金莲和琴童偷情并将其告发,致使潘金莲受辱被打;第八十三回,秋菊睡时听见隔壁有男子说话声,次日清早见陈敬济披着一条红卧单从潘金莲房内出来,她告诉春梅后为金莲所知,秋菊因此遭到毒打;又一日,金莲夜间约陈敬济赏月饮酒,被秋菊睃见告与月娘,金莲惊险瞒过;数日后,春梅见金莲闷闷不乐,使计叫来敬济,三人房内交欢。秋菊夜半净手时至窗下偷觑,次日早晨报与月娘;第八十五回,敬济与金莲在玩花楼行事,被秋菊告发。春梅上楼报告为时已晚,二人被月娘喝骂。
这些描写充分显现出了秋菊因长期受金莲欺辱而产生的怨愤,从其反抗行为的一波三折也可看出其蠢笨愚钝的个性。
其次是关于伙计窥春的描写。六十一回,胡秀住在王六儿隔壁的佛堂内,晚夕忽听得妇人房里声唤,用头簪刺破板缝中糊的纸张看西门庆和王六儿偷情,听得津津有味。他听见韩道国走来时,连忙倒在席上装睡,被其踢醒后还装模做样地揉眼。此番场景揭示出了伙计胡秀借助窥听他人云雨,来释放自身被压抑的情欲并意图隐瞒的扭曲心理。
关于小孩窥听的描写见于二十七回:潘金莲和西门庆在翡翠园葡萄架上演纵欲大戏,小铁棍因在园中玩耍见此情景,并拾走了潘金莲的绣鞋,继而秋菊错将藏春坞雪洞中宋蕙莲鞋找回,潘金莲妒火中烧。
第四十二回,小铁棍又无意间窥看到了西门庆和王六儿偷情的场景,被他娘发现,将其骂了回来。此描写以孩子天真无知的特性反衬出了西门庆众人淫靡的生活和醉生梦死的状态,更是西门宅院中的奴婢在主子们“上梁不正”的浸染下逐渐失去纯真,终致“下梁歪”的过程的缩影。
2. 群体窥听
除个人窥听外,《金瓶梅》中还有群体窥听,现具体列表如下:
表7 群体窥听
回数 | 窥听者 |
8 | 众和尚 |
19 20 | 孟玉楼、潘金莲、庞春梅 孟玉楼、潘金莲、庞春梅 |
20 | 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 |
29 33 34 | 李娇儿、孟玉楼、李瓶儿、潘金莲 众泼皮少年 画童、平安 |
89 92 | 吴月娘、孟玉楼、吴大妗子 重喜儿、元宵 |
群体窥听如第八回,武大郎百日,西门庆为躲避武松追杀请僧烧灵,众和尚听淫声“不觉都手之舞之,足之蹈之”[2]p104。此番窥听描写对佛门禁欲主义的反讽意味浓郁,这也是明代中后期通俗戏曲、小说中的常见主题。
第三十四回,西门庆与书童在房内行苟且之事,被画童和平安立于窗下潜听。此处画童的偷听多是好奇,而平安因书童前日未请他吃酒,心生不满意欲报复,其阴险狡诈不言而喻。
再如十九、二十回,西门庆欲对再嫁的李瓶儿杀威,孟玉楼和潘金莲偷听不见,便问在院内伺候、窗下潜听的春梅,潘金莲听说李瓶儿赤身跪下被鞭打时心中暗喜,得知二人重修于好时,尖酸刻薄的嘴脸即刻显现。而一旁的玉楼恐怕西门庆听见,拉着金莲去西角门首及后面被小玉的呼唤声吓到都映照出了其细心谨慎的一面。
另外,同在窥听的春梅因受西门庆的差使而笑语盈盈、奔前走后,从中也可见其机敏玲珑的性格。这种群体窥听者多为利益相通的结盟,在其结盟关系中人物的不同性格,以及前后关系的嬗变都耐人寻味。
(四)窥听事件
《金瓶梅》中的窥听行为时有发生,所窥听的内容大多是情色场景及听说他人是非短长,现具体列表如下:
表8 窥听事件
事件类型 | 回数 | 窥听者 | 被窥听者 | 窥听事件 |
情色 | 8 | 众和尚 | 西门庆、潘金莲 | 和尚听淫声 |
12 | 秋菊 | 潘金莲、琴童 | 秋菊窥看到二人偷情 | |
13 | 李瓶儿 | 西门庆 | 李瓶儿偷看西门庆,欲与其私会交欢 | |
13 13 | 迎春 潘金莲 | 西门庆、李瓶儿 西门庆、李瓶儿 | 迎春偷听二人云雨 潘金莲暗地偷窥二人约会 | |
20 | 西门庆 | 李桂姐 | 西门庆窥听到李桂姐私接客 | |
24 | 宋蕙莲 | 潘金莲、陈敬济 | 宋蕙莲窥听二人调情 | |
27 | 潘金莲 | 西门庆、李瓶儿 | 金莲窥听二人交欢,知晓李瓶儿孕事 | |
27 33 | 小铁棍 众少年 | 西门庆、潘金莲 韩二 | 小铁棍无意看见二人云雨 夜晚扒墙头看觑韩二欲捉奸 | |
34 | 平安、画童 | 西门庆、书童 | 二人偷听西门庆与书童苟合 | |
42 | 小铁棍 | 西门庆、王六儿 | 小铁棍无意听到二人偷情 | |
50 | 琴童 | 西门庆、王六儿 | 琴童听觑二人偷情 | |
52 53 | 应伯爵 陈敬济 | 西门庆、李桂姐 潘金莲 | 应伯爵听觑二人交欢 雪洞内张看潘金莲 | |
54 54 | 应伯爵 陈敬济 | 韩金钏 潘金莲 | 应伯爵调戏韩金钏 卷棚内张看潘金莲 | |
54 | 潘金莲 | 小玉 | 潘金莲、陈敬济私会 | |
61 | 胡秀 | 西门庆、王六儿 | 胡秀窥听二人偷情 | |
64 | 潘金莲 | 书童、玉箫 | 潘金莲发现二人偷情 | |
69 | 林太太 | 西门庆 | 林太太私会西门庆 | |
73 | 潘金莲 | 西门庆、庞春梅 | 潘金莲听觑二人调情 | |
77 | 韩嫂儿 | 西门庆、 贲四娘子 | 韩嫂睃见二人私会偷情 | |
78 | 秋菊 | 西门庆、潘金莲 | 秋菊窥听二人云雨 | |
78 78 | 西门庆 西门庆 | 蓝氏 蓝氏 | 西门庆西厢房放下帘偷瞧、意淫蓝氏 西门庆门首偷看蓝氏上轿 | |
80 82 | 陈敬济 陈敬济 | 潘金莲 潘金莲 | 从窗眼里张看潘金莲睡姿 从窗眼里张看潘金莲溺尿 | |
83 | 秋菊 | 陈敬济、潘金莲、庞春梅 | 秋菊窥看到三人行事 | |
86 | 潘金莲 | 众人 | 潘金莲勾搭上王潮 | |
95 | 吴月娘 | 玳安、小玉 | 月娘无意撞见二人偷情 | |
听说他人是非 | 11 | 潘金莲 | 孙雪娥、吴月娘 | 孙雪娥状告潘金莲 |
12 | 李娇儿 | 潘金莲 | 潘金莲谩骂烟花寨 | |
16 19 | 应伯爵 李瓶儿 | 西门庆、玳安 蒋竹山 | 应伯爵听觑二人讲话 因泼皮闹事蒋竹山被带走 | |
19 20 | 潘金莲、孟玉楼、庞春梅 潘金莲、孟玉楼、庞春梅 | 西门庆、李瓶儿 西门庆、李瓶儿 | 西门庆鞭打李瓶儿 西门庆鞭打李瓶儿后动静 | |
20 | 吴月娘、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 | 李瓶儿及众宾客 | 潘金莲借机挑拨吴月娘与西门庆、李瓶儿的关系 | |
21 | 西门庆 | 吴月娘 | 西门庆窥听吴月娘烧夜香,后二人和好 | |
23 | 潘金莲 | 西门庆、宋蕙莲 | 蕙莲炫耀小脚 | |
25 | 来兴 | 来旺 | 来旺对西门庆、潘金莲语出不敬 | |
26 | 一丈青 | 宋蕙莲 | 宋蕙莲上吊自缢 | |
29 | 李娇儿、孟玉楼、潘金莲、李瓶儿、孙雪娥 | 吴神仙、西门庆 | 众妻妾窥听相面之事 | |
31 | 琴童 | 玉箫 | 玉箫私藏食给书童 | |
35 35 46 | 孟玉楼 白赉光 琴童 | 西门庆、平安 夏提刑 贲四嫂等 | 西门庆为书童打平安 从西厢房望外张看夏提刑 窗外觑听贲四嫂等人待客 | |
57 | 潘金莲 | 西门庆、李瓶儿 | 潘金莲偷听二人议官哥儿,妒火中烧 | |
63 | 潘金莲 | 西门庆 | 西门庆因感念李瓶儿落泪 | |
65 | 潘金莲 | 西门庆、应伯爵 | 潘金莲听到西门庆怀念李瓶儿之语,告与月娘 | |
73 | 潘金莲 | 西门庆 | 揶揄西门庆点唱“忆吹箫”事 | |
75 | 潘金莲 | 吴月娘、玉箫、吴大妗子 | 潘金莲听觑众人嚼舌根 | |
83 | 秋菊 | 陈敬济 | 秋菊发现金莲、敬济私会 | |
83 | 秋菊 | 潘金莲、陈敬济 | 秋菊睃到金莲、敬济私会未起,告与月娘 | |
87 | 潘金莲 | 武松、王婆 | 武松设套杀金莲 | |
89 | 吴月娘、孟玉楼 | 庞春梅 | 月娘众人偷看已是周守备府夫人的春梅 | |
90 92 | 李衙内 重喜儿、元宵 | 孟玉楼 西门大姐 | 李衙内情结孟玉楼 西门大姐床顶上吊而死 | |
92 | 孟玉楼 | 李衙内父子 | 李衙内父亲教训李衙内 | |
94 | 庞春梅 | 陈敬济 | 春梅救陈敬济 | |
97 | 玳安 | 陈敬济 | 在周守备府中西书院从纱窗张看、认出陈敬济 | |
99 | 张胜 | 庞春梅、陈敬济 | 张胜听到二人商议取其性命 | |
100 | 小玉 | 普静长老 | 小玉窥看普静长老超度亡魂 |
由于空间上的阻断和声音传递过程中的不可控性,有意或无意的窥听现象在生活中屡见不鲜,文学叙事作品中对此也多有运用。窥听作为限知视角的表现形式之一,在《金瓶梅》中起着举重若轻的作用。
(一)窥听视角的叙事功能
通过对《金瓶梅》中窥听情节的梳理及初步分析,不难发现窥听视角在小说叙事中有着不可小觑的作用。
1.增强真实感
《金瓶梅》中,叙述者通过窥听这一视角,使读者跟随着窥听者的眼睛和耳朵,去看、去听所发生的事情。而由于窥听者的视野有限,从而形成限知视角,这种近距离的视角带给读者身临其境的现场感,引发读者猎奇心理。
如书中的窥春场景:第五十二回,应伯爵李桂姐众人在西门宅院内喝酒玩耍,西门庆吃了胡僧药,拉李桂姐到藏春坞雪洞里交欢。应伯爵寻不到人,先“打滴岩小洞儿里穿过去,到了木香棚,抹过葡萄架,到松竹深处,藏春坞边”[3]P286,才隐约听见说笑声,于是轻手轻脚,慢慢掀开帘子,因洞门虚掩,只在外面听觑。读者仿佛自己化身成了应伯爵,随之辗转寻觅、一探究竟。
第二十三回,潘金莲知晓西门庆和宋蕙莲在藏春坞私会偷情之事后,便事先在房中摘去冠,再悄悄走来花园内 ,潜身徐步而入,“跙足隐身,在藏春坞月窗下站听”[2]P292。
先借金莲之耳还原宋蕙莲与西门庆的对话,后写潘金莲的心理变化,充分展现了人物的内心冲突和漫无边际的思绪[4]。作者借此写出场景细节,使读者跟随窥听者迁移转换,也得以感知窥听者的内心,更加引人入胜。
2.推动故事情节
在窥听视角下,叙述者化身为书中人物,窥听之事往往成为推动情节演进的契机。
第二十五回,来旺回来后在雪娥那里得知,自己媳妇和西门庆勾搭,心生怨怼。一日醉酒后在家人小厮面前恨骂,扯出了前日上东京打点摆平武大郎之事。被不睦的同行家人来兴儿听见告知潘金莲。正是来兴儿的窃听和告密致使了来旺被递解徐州,宋蕙莲含羞自缢以及雪娥被打等一连串事件。
这类窥听描写,使得原本你知我知之事为外人所知,隐秘自然地埋下伏笔,并使之成为下一事件的导火索,情节合理又不显生硬,给读者强烈的戏剧观感,推进了情节节奏。
窥听使人物间的矛盾不断深化,增加了叙事波澜。潘金莲作为《金瓶梅》的主人公之一,同时也是实施窥听行为的主要人物,矛盾的深化便主要围绕潘金莲展开。
其一,潘金莲与孙雪娥之间的矛盾。第十一回,西门庆潘金莲云雨后,使春梅去催促孙雪娥烙饼做汤,雪娥口出怨语,春梅添油加醋告知西门庆后被其踢骂,随后雪娥与来昭妻诉苦时被西门庆听见,导致雪娥再次挨打。孙雪娥去吴月娘处告状,不料潘金莲走来在窗下听见,晚夕导致雪娥再次被打。自此,二人结怨。
其二,潘金莲与李娇儿之间的矛盾。第十二回,西门庆贪恋李桂姐不着家,潘金莲修帖差玳安送去让西门庆早归家被骂回,潘金莲得知后骂“院中淫妇”被李娇儿听到,怀恨在心;随后秋菊净手时发现潘金莲与琴童私通并告与小玉,小玉又告诉雪娥,后来雪娥同李娇儿告与月娘,又报西门庆,使琴童遭打被逐、金莲被打受辱,金莲与孙、李二人结下深仇大恨。
其三,潘金莲与宋蕙莲的矛盾。二十三回潘金莲在藏春坞外听到蕙莲对其语出不善,心生怨恨;二十四回,蕙莲隔窗看见陈敬济和潘金莲调情,晚夕故意引诱陈敬济,并大肆炫耀自己的脚比金莲小,加深了金莲对她的嫉恨;二十五回,因小玉发现来旺与雪娥的奸情,使此事在妻妾间传播;来兴后向金莲状告来旺醉骂,金莲一并告知西门庆,最终来旺递解徐州,蕙莲含羞自缢。
其四,潘金莲与李瓶儿之间的矛盾。第十九回,李瓶儿初进门,潘金莲等人窥听西门庆对其鞭打后又和好时,对瓶儿的嫉妒与恶意便初见端倪,之后几处窥听使矛盾不断深化——二十回李瓶儿会亲酒时,金莲在大厅软壁后听觑众人对李瓶儿的夸赞,心生不悦并借机挑拨月娘;二十七回,潘金莲在槅子外偷听到李瓶儿怀孕的消息极尽嘲讽;五十七回,潘金莲在房外听到西门庆、吴月娘和李瓶儿围着官哥其乐融融,妒火中烧。随着第三十一、三十四、三十五回中窥听所衍生的情节,潘金莲对李瓶儿的不满逐渐累积叠加。
其五,潘金莲与吴月娘的矛盾。十一回在金莲窃听雪娥向月娘状告被打之事时,月娘言语中暗含了对金莲的袒护,但之后的一些窥听使二人间的关系日益恶化。二十一回,金莲对西门庆因窥听到月娘的祝祷而与其和好一事进行讥讽,并列出其间种种破绽;二十七回,来昭的儿子小铁棍在葡萄架下看到西门庆与金莲二人的狂欢,无意拾了金莲的鞋,后被金莲得知,撺掇西门庆打小铁棍并要赶走来昭一家,使月娘恼恨;第七十五回,潘金莲在帘下偷听到月娘在西门庆前指责她,对其吵骂不休,自此二人关系彻底恶化。
(二)窥听情节深化人物形象
叙述者通过窥听描写,使被窥听者在毫不知情的情况下,暴露出真实的自我和内心世界,从而深化人物形象;而窥听者以何种方式窥听、所窥听的地点和内容、窥听后对于获取信息的处理方法,又是对窥听者性格及心理的展现,从另一侧面使人物形象更加立体丰满。
1.立体、丰满窥听者形象
行为是一个人思想性格的镜子。潘金莲形象正因其窥听行为而得到进一步深化,她是全书窥听次数最多的人物,第十一回就写明潘金莲恃宠生骄,“专一听篱察壁”[2]P125;在第七十五回,作者又借小玉和孙雪娥之口道出,金莲为窥听刻意穿毡鞋以便走路无声,心机之深可见一斑。对潘金莲窥听行为的描写生动地刻画出了其工于心计、阴险善妒的性格。
此外,第八十六回,潘金莲被月娘逐出府后住在王婆家待嫁,每日依旧打扮好在帘下看人,勾搭上了王婆儿子王潮,与其苟合;八十七回,金莲在帘内偷听到武松对王婆说欲娶她管家,又见他“长大身材”[5]P348,满心欢喜走出来与其相见,竟忘了武大之事,最后惨死其手。可见潘金莲意乱情迷、欲望缠身乃至智昏失命。
第二十回末和二十一回初有接连两次的窥听描写,这两次的窥听者均为西门庆。西门庆听觑到李桂姐背着他接客后大闹丽春院,回家后在仪门首窥听到月娘焚香祷告,深受感动;进房后,又看到簪花戴翠惹人怜爱的月娘,西门庆立马不计前嫌,效鱼水之欢。可见西门庆全无定性,只在一色字。
再如第七十八回,西门庆隔帘偷看何千户之妻蓝氏时,“魂飞天外,魄丧九霄,未曾体交,精魄先失”[5]p242,蓝氏离去时又在门首偷窥,可见其色欲熏心到以致意淫同僚妻妾。此后,蓝氏一直在他头脑中挥之不去,他便多次在来爵妻、王六儿等人身上泄欲,从而加速了他的死亡。
《金瓶梅》中的窥听者既有主人西门庆及其妻妾,又有仆婢、伙计、帮闲,甚至还有少不更事的孩童和本该四大皆空的和尚道士,可称他们为“小人物”。
这些小人物窥听时的表现恰恰是折射其不为人知的品性和被压抑的欲望的镜子,对人物形象的多面性进行了生动的演绎。
其一是关于和尚、道士的窥听描写,第八回中为武大郎烧灵的和尚窥听妇人淫声,以及八十四回,月娘往碧霞宫烧香,被该庙“极是个贪财好色之辈”[5]p312的祝道士窥见姿色,促成殷太岁晚间对其奸淫,揭示了宗教佛门的世俗化与禁欲主义的虚妄。
其二是关于仆婢窥春的描写。仆婢中春梅与秋菊皆热衷窥听。春梅对秋菊的监听与窥察是对金莲忠心的表现。第十二回、八十三回、八十五回中几次关于秋菊的窥听描写,直接显示了潘金莲和陈敬济的荒淫大胆、秋菊的背叛,也侧面反映出秋菊的愚笨、金莲的狠毒。
其三是关于伙计窥春的描写,揭示出了其借助窥听他人云雨,来释放自身被压抑的情欲并意图隐瞒的扭曲心理。仆婢伙计对主人的窥听揭示了主仆之间的尊卑颠倒与礼法失序。其四是关于小孩窥听的描写,如小铁棍。第二十七回、四十二回,通过这两次对小铁棍的窥听描写,反映出原本天真烂漫的孩童被歪风邪气所浸染的悲哀。
2.烛照窥听对象真实个性
窥听情节往往使窥听对象暴露出真实的自我,人物性格显现出表里显隐的多种层次。《金瓶梅》中的吴月娘一直是以恪守妇道、大度宽容的形象出现在众人面前,西门庆也多次夸她“好性儿”。
明面上她似乎不与其他妾室明目张胆地争斗,还替西门庆治理门庭,出谋划策,实则不然。在西门庆大闹丽春院带气归家前,吴月娘与西门庆心生隔膜多时,当夜却西门庆恰好目睹她夜色下焚香祷告:“祈佑儿夫,早早回心,弃却繁华,齐心家事。”[2]P259-260令西门庆惭愧、感念,与之重归于好。
从文中其他情节处可知,月娘对门开门关门的管控是非常严格的,何以西门庆一更天气归家时,仪门还半掩半开?小说以次日金莲对玉楼所说“烧夜香只该默默祷祝,谁家一径倡扬,使汉子知道了”[2]p263之言揭示了答案。此次窥听并非西门庆无意撞见,而是被窥听者月娘精心安排的,更向我们展示其心机城府,不同于其在外表现的温婉贤淑、和光同尘的形象。
(三)窥听描写的深层内涵
1.暴露世情与人性
《金瓶梅》中窥听行为发生之时, 有情爱的缠绵, 有世情的破败,更有人情险恶之处的显现。窥听者的窥听行为是有意也好,无意也罢,都带有不道德的性质,窥听者大都意欲借此来满足其不良心理或被压抑的欲望,更有甚者以所窥听到的消息去对他人加以算计和谋害,而被窥听者的言行也多显现出了其不为人知的阴暗和不堪。人性的丑陋与扭曲、世情的险恶与虚假被一一暴露出来。
小说中仆婢、伙计之类的小人物的窥春场景向我们展示出了当时社会人欲横流、欲望缠身的世情百态,以及西门宅院中偷窥成性的风气。借窥听他人云雨这一行为来取乐或排遣自身的欲望,更是生动刻画了在这样的社会风气下,下层百姓扭曲的人格和不健康的心理。
此外,如第八十回,出身妓院的李娇儿在西门庆死后,被潘金莲看见其与吴二舅在花园小房内说话,又被春梅看见其将一包东西塞与李铭私藏。从文中其他处可知李娇儿是在为再嫁做准备,后又上演一场戏来获得自由身。对妓女的这几处窥听描写,写出了世情之假,妓女唯利是图毫无真心的特性。
潘金莲窥听对象上至西门府主人,下至书童玉箫等仆婢,窥听是她争宠、维护自己地位从而得以生存的手段。在富有戏剧性的窥听场景中,她怀有强烈欲望与不良动机在众人中穿梭打探,以深重心计对被窥听者加以控制利用,暴露出其复杂阴暗的人性。
八十九回永福寺祭祀,月娘众人在帘内偷看已是守备府夫人的春梅,而后与其相见时的态度较之前相面轻薄春梅、为申二姐事骂春梅时,已是天壤之别,可见当时拜上踩下、趋炎附势的世风与人性的浅薄。若论及全书最温情的一次窥听,当属第九十二回,嫁与李衙内的孟玉楼掩泪潜听其夫被打一事,这一次又与三十五回她窥听平安、画童被打时的一味好奇形成了对比。亲疏有别虽属人之常情,但可鉴人心。
2.浓重的反讽意味
《金瓶梅》中的窥听描写常有浓重的反讽意味。这首先表现在仆婢窥听主人情事的场景中。十三回,迎春在窗下窥听西门庆和李瓶儿偷情,听得不亦乐乎。回末“夜深偷把银缸照,犹恐憨奴瞰隙光。”[2]p162两句戏拟宋词,表现了私会之人恐怕仆婢偷看他们的心理,而他们的举动和言语恰被“憨奴”迎春尽收眼耳之中。
小说中31处关于情色的窥听场景,有十余处窥听者都是仆婢,第十二回金莲与琴童私通、第八十三回与陈经济偷情均被秋菊看到,第十三回的迎春、第七十八回中的秋菊都窥听到西门庆与妇人云雨的场景,甚至在第三十四回中,平安和琴童大白日里听觑到西门庆与男宠书童暗自苟合。仆婢的窥春行为展现出这个富贵之家里偷窥风气的盛行以及龌龊肮脏的淫靡生活,主人行房这种极为私密的事情,却被供其驱使的仆婢窥听以取乐泄欲。这强烈冲击着主仆之间的上下尊卑,更与主人平日高高在上的权威、仆婢听候其差遣的形态构成鲜明反讽。
然而,比仆婢窥春更具反讽意味的是潘金莲的窥听与被窥听。潘金莲不仅以窥听到的信息来挑起事端、算计他人从而夺取西门庆的宠爱,她还以窥听到的事由为要挟,让被窥听者为其所用,从而达到控制他人的目的。
如第六十四回,潘金莲撞见书童玉箫二人的苟且之事,威逼玉箫向其报告吴月娘的言行。正是这些窥听行为使得整个西门宅院尽在她的掌控之中,可谓“可怕的妇人”[6]。荒唐的是,潘金莲最后的悲凉结局竟是由其丫环秋菊的窥听所引发。
早在第十二回,潘金莲就因其与琴童私通之事被秋菊看到,而受到西门庆的鞭打之辱。更有甚者如第八十三回,秋菊又接连窥听到潘金莲与女婿陈敬济偷情,几次三番向月娘告密,但一来没有证据,二来潘金莲巧妙遮掩,遂未能如愿。
此后潘金莲变本加厉地打骂秋菊,和陈敬济偷情也更加肆无忌惮。长期被压迫的秋菊把金莲、敬济两人的勾当听得满耳满心,几番波折终于告密成功,致使金莲被逐、春梅被卖。专以窥听之事来算计谋害他人的潘金莲,却因秋菊的窥听和告密而受辱、被逐,不久后便命丧武松之手。
3.警世的现实意义
《金瓶梅》直笔叙写世间丑恶,展现了西门宅院内淫秽肮脏的富贵生活,还借其窥听描写传达出警世之声。这不仅是继暴露世情人性、反讽意味后的升华,亦是小说深刻的现实意义所在。有些窥听者因其窥听行为而遭受皮肉之苦,如平安、画童等;被窥听者也因其丑恶、不堪的言行而丧失了人格尊严,甚至断送了自己性命,如陈敬济之死。
第九十九回,陈敬济和春梅缠绵后向其状告张胜欺压自己、隐占雪娥等事,二人商议欲让周守备了结其性命,不料春梅笑声招致张胜窃听,张胜遂勃然大怒提刀杀死陈敬济。陈敬济的淫乱之行、歹毒之言引来了张胜窃听,招致惨死其手的下场。作者虽以客观中立的立场对窥听双方言行加以描写,但借窥听情节来写人物之死、世情之险都在警醒世人——要心怀善念,打消不良欲望。
此外,小说第一百回,小玉从门缝里偷看普静师父超度亡魂,将全书的教化寓意推向了高潮。小玉洞察了普静禅师的崇高法力,生出畏惧心,读者也从中体悟到了《金瓶梅》中生死轮回的奥秘;普静和尚超度的不仅是已死之人,也超度了小玉、月娘、孝哥儿等在世者的灵魂。这一通过秘密的窥看行为揭示的超现实场景,不仅带有净化和升华的神圣光环,更是对世人皆醉不醒的当头棒喝。
窥听描写被大量运用在明清白话小说叙事手法之中,在世情小说中尤为常见。此笔法是世俗化的伦理观的呈现,源于空间叙事效果的讲求,也有史传文学笔法的影响。
(一)世俗化的伦理观
小说中的窥听叙事反映了作者对刺探风月韵事的极大兴趣,这一定程度上反映了当时世俗化的伦理观。明中后期随着商品经济的发展,商人阶层在社会生活中的地位和作用凸显,阳明心学直接或间接地肯定商人的价值,推进了儒家伦理的世俗化。
王艮指出安身与保国、保天下一致,充分肯定个人利益的合理性。在这种时代风气下,人们皆以人欲为出发点,追求食色,放纵情欲,享受今生。《金瓶梅》的写实性便是晚明社会思潮水到渠成的产物。其中所展现的物欲横流、人欲泛滥,既可以理解为商品经济发展下原始人性的觉醒和个性思想的解放,又可以说是利己主义的极端膨胀。
西门府的主人们成天过着淫乱无度的生活,缺少治家理事的家法家风,其手下的仆婢们窥听成风,也在耳濡目染下乱搞男女私情。窥听描写呈露了西门家族中众人的欲望,既是恶情的膨胀,也是对理性的畸形抗拒。[7]每个人的潜意识中都有偷窥他人的欲望。[8]当欲望长期被压制,窥探也就成为宣泄欲望的一种方式。“平时禁的越严的事物,我们越是要一探究竟,原是一种很寻常的心理。”[9]
窥听是以物欲和私利的追求为目标,妻妾窥听以争宠夺爱,奴仆窥听而学舌逐利,窥听因此而成为了争名夺利的主要手段,体现了个体情感与物质欲望的极端张扬。与打破封闭空间的各种企图密切相关的窥淫癖是《金瓶梅》最为重要的叙述特征之一。[10]
《金瓶梅》中,空虚的内心和单调的生活使几乎所有人都沉迷于窥听,或为谋利,或为竞争,或纯粹为取乐,他们不在乎在何地窥听,以何种方式窥听,也不计较窥听的后果。相较以往古典文人的情欲书写多用隐喻、象征与讽喻交织的形式,《金瓶梅》中由于口头文学的渊源,呈现了颇为露骨直观的临场般经验,而不再刻意用雅言遮蔽风情,也不会用机智的语言转移视角,去描摹床帷物事构成的香艳语境。
(二)空间叙事的效果追求
书中大部分窥听行为都发生在西门宅院中。受大家庭结构对于多样化的空间、功能组合的需求,古典庭园十分注重空间设计,院落布局可根据自然环境的不同进行组合、变换、叠加,形成不同景深的内外空间。
真实存在的墙成为庭院的屏障,深宅大院与街巷闹市被划分成两个空间。有形与无形的墙阻隔了男女欲望,院墙之间半开半闭的角门变成了幽情的通道,静僻的石洞与围栏甚至成为偷欢的空间。
由于草木山石的遮挡、亭台楼阁的掩映,当人物在庭园中穿梭时,很容易无意间窥听到另一空间中人物的言行,而被窥听者多不易察觉[1]P18。如《金瓶梅》中潘金莲潜听藏春坞、李瓶儿私语翡翠轩等窥听情节,主要得力于庭园布局的显隐特点。
世情小说以家族日常叙事为特点,家族族群合居,成员数量庞大,庭院住房随之增多。因此,世情小说中住宅内的门窗意象往往是促成窥听行为发生的重要因素。小说中的窥听有三分之二都是以隔门、隔窗的方式来完成的,更有因居住临近而实施变相窥听者。例如先后入府的潘金莲和李瓶儿二人隔楼居住,潘金莲常借地理之便来窥听打探李瓶儿的消息,甚至谋利争宠。
如第二十回,西门庆和李瓶儿洞房后次日清晨,西门庆拿着李瓶儿给的首饰去帮其打磨另造,潘金莲恰在东角门首打探到此事,便算计为自己也弄了一个;再如第七十四回西门庆本要进入李瓶儿的房间,被潘金莲窥看到,提早在门首立着,伺机拦截邀西门庆去了自己的房间。趋近的地理位置为潘金莲的伺机打探立下了汗马功劳。
尤其第六十回,李瓶儿孩子没了以后,潘金莲看似是在骂丫头,却字字影射着李瓶儿、指桑骂槐,这是以窥听者的身份对李瓶儿极具攻击性的伤害。李瓶儿听到潘金莲的咒骂时却不敢声言,只能背地落泪。虽身处不同空间,金莲却能达到精神折磨之效。
(三) 史传实录传统的影响
史传文学对古典小说叙事有着深远影响。早期史书中已有关于窥听的描写,如《左传 ·僖公二十三年》的“(重耳)谋于桑下。蚕妾在其上,以告姜氏”[11],《史记》卷一百一十七的“(司马相如)弄琴,文君窃从户窥之,心悦而好之”[12]等。后者还被后来的才子佳人小说加以改编成为经典情节。
《金瓶梅》窥听叙事也深受史传实录传统的影响。张竹坡《读法》中写道:《金瓶梅》“似有一人亲曾执笔”,“一一记之,似真有其事”[13],可谓对该书写实风格的高度概括。他常在回评中点评“真绝妙史笔也。”[14]
《金瓶梅》的窥听描写多是纯粹质朴的平淡叙事,多用白描手法,并无半分超越现实生活的人为加工或变相夸大,情节简约却韵味十足。窥听内容也是家长里短的争吵是非与淫乱无度,奴仆窥听而学舌逐利,妻妾窥听以争宠夺爱之事,真实展现了当时的家庭与社会生活,为世情小说树立了典范。
总体上看,《金瓶梅》的叙事视角以全知叙述者的外视角为主,但会不断变换人物角度来进行叙述,以局部的限知合成全局的全知。[15]
《金瓶梅》中的全知视角以自然逼真的笔力面面俱到地展现出西门宅院内外的各色人事,窥听描写真实生动地呈现出了西门宅院内错杂细碎的日常生活以及书中人物放浪无度的淫行,通过书中人物的所听所看所想把读者带入到书中的人物视角来展开叙述,进而衍生出多个不同故事人物的“他视角”,丰富了读者的阅读体验。这既是对史传文学中史官全知视角的继承,同时也进行了一次大胆的尝试和突破。将限知视角巧妙地运用到小说叙事之中,为后来的世情小说创作开辟了一条新的道路。
《金瓶梅》中高频使用且独具匠心的窥听描写切合于暴露世情的主旨,作者既扮演偷窥者,以其“报道”满足读者及自己的好奇心;同时,作为社会道德的代言人,又借此调整他们与粗俗写作之间的距离,在可接受的语意范围内保护故事的脆弱道德主题[16]。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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