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萧相恺:时代的牺牲——回忆我的养母


古语说:“滴水之恩,当涌泉相报”。我这一辈子受过许多人的恩惠,多无以为报,十分惭愧,觉得真对不起他们。但我这辈子最对不起的还是我的养母萧金玉。

养母,夫家楼背,姓尹。夫死后,恪守传统道德,不肯再嫁,又不堪“寡妇门前是非多”的、受骚扰的生活,最终回到了娘家。

她娘家的父亲是我的堂伯父,排行第二,讳承渊,字象九,她则是我二堂伯父母的二女儿,我生父萧犀九一直称她五姐。后来她父母双亡,又无兄弟姐妹,孤单单一个人生活。大约为使父亲的基业能够传承,也为破除一个人生活的孤苦寂寥吧,她过继我作为她的儿子。

我是一断奶便过继给了我的堂姑母萧金玉的。

从我记事开始,我就觉得,她白天总搀着我,扶着我,晚上睡觉总搂着我,十分亲近,我总以为是她亲生。

大约四岁的时候,我生了一场病。发着烧。养母一直看护着我,须臾不离。待到我烧退睡着,她才乘机会到地里打点打点。我醒来后,不见了母亲,从床上爬起来,哭喊着,跑出家门。在通向田间的路上,我看见母亲扛着锄头,向我跑来。她把我搂在怀里,抽泣着,许久,才把我拉回屋里。自此,只要我生病,那怕田里事再忙,她都没有离开过我。

虚六岁时,养母让我随生父上小学。

萧辉锦题字

我上的是禾麓小学,校歌是萧辉锦先生所作,我还记得其中几句:“禾山迢遥禾水滔,自昔重人豪。革命实践仰先贤……”学生都是走读。离校较远的学生,中饭是从家里自带。冬天,学校负责热一热吃。

学校离唐家屋村大约六七里路。我们村里上学的孩子,中午都是自己带饭。我常带的菜有时是几片蜡肉,有时是几片火腿,有时是咸鸭蛋、油炸泥鳅、豆腐果,当然有时也带丝瓜、娥眉豆等等等等。我知道,那些精致的菜肴,都是养母从嘴中省出来的。她自己则是豆腐乳、辣椒、风菜下饭,有时甚至只吃白饭。

放学后,晚上,油灯光摇曳,我在灯下做作业,养母则伴着我,或缝衣服,或纳鞋底,做着针线活。

某年的一个暑假,养母叫二哥萧寄渭辅导我学习。我跟二哥相聚较少,总有一种生疏感。他的教导,我不是全听。二哥很生气,用笔套在我头上敲了一下。敲重了,我头上起了个包。当着二哥的面,她没说什么,只是让我听二哥的话。背地里,她眼眶湿润润地,悄悄对二哥说:“你怎么打得这么重?”

我感觉得出,养母在我们这个村子里,是个为长辈关怀爱护,受晚辈爱戴尊崇、与同辈亲密无间的善良妇女。

《医书七十二种》

那时的乡村,十里八乡,一般都没有一个医生。我父亲虽只是个教书匠,却兼通医理。据我所知,家里就有《医书七十二种》。大约受这个堂弟的影响,我养母也通一点医道。唐家屋村所有妇女生孩子,都是由她接生。

我们这一带,生代环境很好,那个时候蛇蛰、蜈蚣不少,对人的威胁也不小。大约在我五六岁的时候,养母在水田劳作之时,被蛇咬了一口。一霎时,脚肿了起来,她挤出了毒血,简单处理了一下伤口,一瘸一拐地回到家中。村里的父老,闻讯后前来探望、问候的人络绎不绝。

有一个曾经难产,养母为其接生过的妇女,还特地跑到离村四五里的楼源去问仙姑姐。回来说,仙姑姐似早就起好课在等候她一样。她转告仙姑姐的话:一定能逢凶化吉,遇难呈祥。这显然是村里的父老乡亲,在为养母祝福,祈求老天保佑。一个村里的“山民”,深通解毒之法,果然解了蛇毒,治好了养母。

在我家房子的上头,是我大伯萧鸿九家。大伯有个儿子叫萧相慧,又名萧炽慧,是一名红军战士,曾任湘赣边区特委秘书长。妻子陈婉如,沙市人,也是中共党员。二人都在苏维埃时期被打成AB团冤死。

大伯还有个继子萧相昭,妻子是我养母姐姐的女儿,叫尹龙媛,楼背人。相慧冤死后没两年,相昭也仙逝,留下个儿子叫萧为中。其时大伯鸿九早已亡故,只留下大伯母。后来龙媛改嫁邦里,不能再在大伯家居住。邦里家中并无亲近,也无住房,龙媛带着为中和他,就住在我养母家中。养母把他们当作家人看待。但我一直叫龙媛做二嫂。大约因为她曾是相昭堂兄妻子的缘故吧。

和我们一巷之隔的,是我七叔的家。在苏维埃时期,七叔是一名红军战士。七叔家另一边,住的是我四叔。记忆中,他做了国民党乡政府的甲长。七叔在一次与国民党军队的战斗中牺牲,留下三个女儿。七婶苦撑,带着三个女儿艰难度日,没有改嫁。

四叔与七婶一家似乎有些矛盾,时常口角。一个是四弟,一个是七弟媳,养母每每尴尬。但我感觉得出,她同情多的还是七婶。七婶的大女儿——伏兰姐姐结婚,我是“礼辰鸠”——为新婚夫妇暖床的小孩。七婶一家后来搬到澧田镇居住,靠做豆腐为生。每年的春节,养母都安排我到澧田七婶家拜年,一住就是几天;三姐——我七婶的三女儿回唐家屋,也总是住在我家中,常与养母和我一床同睡。

大约是1943至1944年间,沙市街上,有个走日本的老乡一家,从沙市逃到唐家屋村避难。养母怜悯,收留了他们在家中居住。就像自家人一般。这家姓陈,有个男孩,叫陈永中,比我大几岁,常带着我玩。日本投降后,陈家回到了沙市,我们还是亲戚样往来。以后我和陈永中在永新中学读书,又成了同学,他比我高两届。虽不同届,却是很要好的朋友。多少年后,我们还有书信来往。

永新中学

记得我大哥(他谱名相贞,又名忠启,反饥饿运动中曾更名愤之,后又更名奋之)在县城上学时,曾经有一次跟人玩麻将。消息传到父亲的耳中。暑假了,大哥回家。父亲惩罚他,让他跪在堂屋里的祖宗牌位前。

其时,父亲的几个好友如湖塘的仁初叔叔都在我家,他们劝说父亲,饶了大哥,让他起来吃饭。父亲不听,我生母也不敢做声。大哥就这样一直跪着。养母在自家厨房做了两个鸡蛋,瞒着我生父——她的堂弟,偷偷给大哥吃了。后来父亲气消了,放大哥起来。大哥来感谢养母。养母劝他,一定要听父亲的话,不要染上这种恶习。从此,我大哥再也不打麻将。

解放以后,大哥回到唐家屋,过春节时做了幅对联,其中有这样一句话:“浪子回头,地下高堂应无怨”,其时我生父、生母、和我养母早已离世,大哥告诉我:那“地下高堂”也包括我养母——他的五堂姑母在内。

我大哥中正农专毕业后,先在江西湖口工作,后又到南京中央大学旁听。1947年,爆发了反饥饿运动,大哥参加了这个运动,在报上发表了《今天我饥饿》的文章,国民党政府把他当成左倾分子,抓了起来。父亲知道消息,托国民党政府的彭湛元专员(我不记得是什么专员)把大哥营救了出来。我还记得,大哥告诉我,在给彭湛元先生的信中,父亲有“舐犊情深”一句话。后来,我大哥回了家。

大哥在家没多久,又要外出。父亲不同意,大哥则瞒着父亲离开了家。离家时,身上没几个钱,养母在离村不远处赶上了大哥,把陪嫁的一对耳环给了他,让他卖了作路费。后来大哥越过战线,投奔了解放军。若干年后,大哥给我讲起此事,还满含热泪。

生母身体不好,在我很小的时候就已仙世。为了照顾两个妹妹,父亲又给我们娶了继母戴铁珠。这个继母对我们几个孩子都很好,与我养母也像亲姊妹一般,叫她五姐。

父亲总结中国的历史,讲到黄巢、李自成等造反故事时常说:中国的社会乃是个“民不患贫,而患不均”的社会。正是贫富不均,没有平等,人民才要起来造反。所以红军时期,他要在列宁小学教书。

这观点也影响着我,但我现在以为,若能把这句话变成“民既患贫,更患不均”,大家平等、共同富裕,就更好、更理想了。

从开始上中学起,我就树立了这样的观点。解放后,打倒地主等剥削阶级,我认为这是建立理想社会的第一步。

批斗地主

土改划成分,我家的成分相当复杂:我父亲是自由职业者,大哥是革命军人,继母戴铁珠是贫农——享受地主生活不满三年。家庭是地主(二哥及其以下人等皆未成年),这是符合实际的;我养母家被划成“小量土地出租”——养母家有一些土地,她一个女人种不过来,我又很小,有几亩地出租给村里其他人。划成“小量土地出租”,也是合理的。

但是到了1952年复查,因为划地主有数量规定,而我们唐家屋村没有完成任务,我养母便被南下干部——一个土改工作队队员定为地主充数。

在划成分之时,唐家屋村的一个村干部,曾经劝我养母,认一个她曾接济过,并让他在家中借住过的放牛人——他是夫家楼背人,尹姓——为未婚夫,说:“这样做,也许不会被划为地主。”我养母宁愿被打成地主,也没有采纳这个村干部的建议。

在唐家屋村,我养母是个大好人,批斗不下去,于是被拉到湖塘村。在她被带去湖塘之前,安排我到继母家居住。那时,我父亲也已亡故,继母带着二哥、妹妹,居住在一栋破小屋中(父亲家的房产被没收,但因大哥是革命军人,继母是贫农,还分有住房)。继母流着泪拉着我,说:“你父亲去世,还说有五姐照顾,可以放心,如今五姐也出事了,该怎么办?”

我养母被关在湖塘的祠堂中,挨批判斗争,受着折磨。有一天,她被放回来。养母坐在我家菜园的墙根脚下晒太阳,紧紧地搂住我。我已经十岁了,此前,养母已经好久没再这样搂着我。她眼中没有了眼泪,只是静静地看着。我一动不动,预感到好像要发生什么事情。

已经中午了,忽然,继母叫我去给养母端装好的饭吃。我去了。端饭回来,却再也没见了养母。我们到处找,村里面人也帮着四处寻觅,后来在一个牛房放的积满尘灰的棺材盖上,看到有手脚的印痕。村里人登上小楼,方才发现,她已经悬梁自尽了!

从我过继给养母起,我们母子两个就相依为命。在我只有十岁的时候,她就离开了我,去了另一个世界,留给我的是无穷的忆念、悲痛和遗恨。

我们弄了副棺材,安放她的遗体。她夫家的亲近,将她的遗体抬回楼背,我和二哥,随着抬养母遗体的棺椁,到了楼背的墓地,匆匆简单地安葬了她。为以后易于辨认,我二哥在她墓门的砖头上刻了“尹萧金玉”的名字。

还好,我大哥参加解放军,后来又转业,做了淮阴清江一中的教导主任,我大姐夫尹华枢做了永新澧田乡镇府的文书,后来又做了才丰公社的副书记、三湾公社的书记,我二哥萧寄渭也由水利学校毕业,做了吉安水文站的工作人员。他们帮我完成了小学到中学的学业。可惜我高中毕业,身体不好,没能参加高考。在我大哥工作的淮阴教书,后来又到南京,飘荡了四十餘年,我这个不孝子才想起,该给养母修一座新坟,以慰养母在天之灵,也聊慰自己对养母的思念。

那一年,我回到了永新,我表妹夫陪着我来到楼背,找到知情的老乡,寻找当年安葬养母的坟墓。可是,我寻找不到了。表妹夫看出我的极度失落和伤心,建议我在坟场附近放一挂鞭炮,表一表心意。我同意了。

我们放了挂鞭炮。默默祈祷:但愿能早日找到养母的坟墓,了却我为养母修坟的心愿。不然,我会悔恨终生的。我拖着脚步,失望地离开了楼背。妹夫返回了县城,我返回南京。

在回南京的火车上,我突然接到表妹夫的电话,说是楼背乡亲找到我养母的坟墓了,墓上的刻着名字的墓砖,经过清洗,正是“尹萧金玉”几个字。第二年,我才从南京赶回永新,为养母修了一座新坟。墓碑上刻着:“这里长眠的是我的母亲,一个恪守传统道德的善良妇女——尹萧金玉,却不幸作了时代的牺牲。不孝子萧相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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