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华语独立影像观察》第四期发刊，本期旨在探讨人类学、当代艺术与中国独立纪录片之间的关系，主体为导演写作，习惯于用镜头表达的导演们文字也同样生动、真诚、充满自省。
正如两位执行主编黎小锋所指出：“中国独立电影不仅仅是被动地接受人类学和当代艺术的影响，而是有力地激活并挑战了民族志的呆板正统和当代艺术的过度商业化。”反抗规范、挑战现状、特立独行，自由乃创新与活力之本。感谢各位作者、编辑与译者，请通过此链接阅读下载整期期刊或单篇文章（或点击阅读原文）
https://www.chinaindiefilm.org/anthropology-contemporary-art-and-chinese-independent-documentaries/?lang=zh-hans概要
2021 年的五月中旬，我完成《黑漆》终剪，半个月后，父亲去世。
处理完父亲的后事，我将悲伤的母亲接到身边， 继续完成片子的调色和一部分的声音处理，同时写了些文字，就是些父亲丧礼前后的日常文字，做个记录吧。微尘在阳光中也有闪光抖动，管他呢。关键词 : 父亲，死亡，纪录片
感受父亲死亡过程是由 2014-2021 年的创作记录下来。
这些年，我完成《冬天回家》(2015)、《土质没药》(2017)、《青白》(2019)、《黑漆》(2021) 四部作品。这些作品，都是围绕着父亲展开，落点各有不同:《冬天回家》是父亲预备死亡，他的衰老和一个村子的死亡互为表征共振;《土质没药》是母亲为父亲寻找草药续命;《青白》是围绕一份已经遗忘的右派申述信展开;《黑漆》是以预习死亡来临后，活人和死人的沟通和共处的故事。
可以这样说，我和父亲共处他生命的最后一段，也是我用影像创作的开始和进入的时间段，仿佛从来我以父亲为粮食，喂养自己那不停扩展的恐慌和饥饿。
撰文 | 张苹
编辑 | K
#01
忘记是哪一天我回到山里的了。是2021 年六月三号，查了下。我先把时间线撸一下:六月三号回家。六月七号早上八点半父亲去世。六月十三号父亲出殡。父亲身份证上是 1933 年出生，父亲的遗像上是1932年，我估计1932年是对的，身份证的年月估计是改的，那父亲已经89岁了。公元2020年和公元2021年，这两年，到处都充满了突如其来的疾病和死亡，太不好的年成。这年头，死亡跟道德无关，跟宿命无关，死亡就是死亡本身，结束一个生命。父母都是上八十的人，在死的终点处徘徊。死亡的幽光闪动，来临时，现实的结构坍塌。这是 2021年5月初，父亲突发心梗，住进重症监护，哥哥去医院照顾，我照顾好钱，我跟哥哥说。母亲也病了，在医院住了几天，带着药回到家等爸爸，母亲不吃不睡，煎熬着，她或许想，自己如果走在父亲前面是好的。半个月后，爸爸还是出院爬上那道山丘，回到了家，只是短短山道，他已经气喘不止，休息几次。视频里，父亲消瘦，在和哥哥发脾气，气息短促，看来好了些。
《土制没药》剧照
5月底，父亲已经全天躺在床上，不能动弹了。妈妈决定不计成本要把爸爸救过来，我听着母亲在电话那头哭，有仙医，有妙药，只要钱。那好吧，有项目找我，打算接。“你爸爸最爱你了。”母亲的哭诉里有要挟。“没事，妈妈。我准备钱。”
我跟朋友说，这样续命，我爸大约是苦的。立场变得不重要了，毫无用处的续命成为必须要做的事情。不做，会将母亲推到一个极端状态，她会把自己搞死的。快进入六月，觉得坐不住了，心里老被牵着，莫名会忘记一些事情。我先推掉工作项目。3 号一大早，坐上回家的车，路上同时推进手上的工作，之前两夜没怎么睡，想把事情弄完，干脆把事情带回家做。到村子已经晚7 点了，天已经开始擦黑，我沿山路而上，蒿草没到膝盖，菜园子的土墙发生了坍塌，篱笆倒下来了，把窄路挡掉一半。我看不见屋里的灯火。推门，一灯暗淡的室内，药箱和各种杂物堆满整个房间，尿骚气夹着霉湿潮气扑鼻而来，床上皱巴巴的被子里，躺着已经瘦到脱骨的父亲，我喊他，他睁开眼睛，头已经不能转动，眼睛找向我，张嘴，却没有声音。“已经好了很多，前天才是危险。”哥哥说。“妈妈呢?”我问。“她已经睡下了。”哥哥说。我穿过堂屋，来到妈妈床前，妈妈听到声音，已经从床上起身，母亲消瘦得厉害，干枯的头发像一团稻草，脸有些浮肿，有些站立不稳，我抱着她。“我不知道你要回来。”她眼眶红肿。“没事，没事，我回来了，你别哭，先睡好。”我鼻头泛酸。打开家里的灯光，拉开大门，让湿冷的空气进来，开始打扫收拾。我以为家里已经很热了，没想到居然很冷，据说之前一直在下雨，持续了半个月，我找出棉袄穿上，体温很快捂热这潮湿的衣服，过两天霉气就会散掉。拉好插板，坐在堆满快递药箱的屋子里，点上蚊香，修改意见已经发给我了，打开电脑，连上 wacom，晚上必须完成修改。我起床后去看父亲，父亲躺在那，一动不动。他的脚已经推开了被子，伸到外面来，我能清晰的看见褶皱皮肤下骨头的形状，大腿跟露出纸尿裤的一截，身下垫着医院用的一次性床单。摸摸他的头，发现衣服已经汗湿，抬动爸爸的头，很重。找来哥哥，一起给他换衣服，我们两个人一拉一抬，让父亲能够坐起，父亲的身体原来这样沉，我用双手顶着他，脱掉和穿上都不容易，他的手僵硬，似乎已经很难伸直。说不清楚是不是抗拒。父亲不愿意哥哥喂食，妈妈像哄孩子一样给父亲喂了半碗米粥。握他的手，还是能够感到抓握的力量，我给他擦汗。母亲说，找到了一个特别厉害的神医，说吃了他的药，父亲就能恢复行走。“妈妈，你是不是特别相信这个医生?”我问。“是。”妈妈说。“好吧。”我说。我清扫完院子，往屋后的竹林走去，父亲病倒后，这里已经满是落叶枯枝，厚厚一层，脚步落上，嘎嘎轻响。往常这屋前屋后，父亲起床后第一件事情，就会把院子竹林清扫得干干净净，以致幻觉，这竹叶的生命永不凋零。每回家，我就喜欢在林子里待着，拍竹叶随着风和阳光婆娑舞动，看见光影追逐父亲林下的身影。这些年，父亲已经慢慢习惯和我拥抱，我甚至觉得，当环抱着他的时候，他是接纳的，还有些享受。
《黑漆》剧照
我知道衰老和死亡的终点不可逆转，也理解母亲竭尽生命力量延迟这个时刻的到来。记得母亲讲的，父亲待她如同妹妹，一辈子好。父亲在认识母亲之初说这句话，这样做了六十几年。城头变幻，时代波澜，潮来浪去，这份感情从来没有变过。我想了想，什么话也不说的，母亲说什么，就做什么。记得那个场景，母亲发脾气，父亲陪小心:“我又做错哪里了，你说嘛，我改。”那样子不知所措，陪着小心。
#02
接下来的两天，父亲以不变的姿势平躺在床上，手指偶有痉挛，头上有微汗，把他扶起来，灌进去灵药膏。多吃一口粥，会让妈妈反复念叨:过了一这关就好了。过了这一关就好了，我听太多遍了“今日要好些”了。生活的日常风景充满了结构坍塌的通感，从触觉一直到视觉。
《青白》剧照
救治计划接着展开，药物，能够想到的，都差不多买回来了，吃完再说。那么一些辅助性的医疗器械也得添置。我和母亲算接下来可能要花多少钱，母亲说:不惜一切代价。她眼睛有些红肿，里面的光有些灼热。如这天气，连着出了两天的日头，知了就开始唱“热煞死”，热浪烧起了眼睛里的光，虽然不眠不休，光亮不减。六月六号，这天着实让人高兴，父亲居然喝进去半碗粥，开口说了话:“我好了。莫家坪的苞米地里草山草海，长得黄皮蔫叶样，我们一起去除草。”莫家坪就是老屋场，他选的坟地位置，以前的家就在那里，那里地势敞亮，视野开阔，背依青山，有一口山泉水绕地缓行，冬暖夏凉，那口三联井是夏天里凉西瓜的恩赐，冬天水面上会升腾起薄薄的热气，洗衣服也不会冻手。那些死去的家人，我姐我哥哥，消散的家，消失的李子树，消散在竹林里的蛇，剩下一片荒坡野花衰草，迎接煌煌日出日落，落入漆漆如墨的夜，幽冥般的梦境，偶尔水底的幽深处一直在闪动，安抚灵魂深处的不安。父亲好的时候，早上吃完饭就会扛着锄头去那里，临了吃饭才回来，吃完饭又去了，太阳下山才回。后来他干脆就在那里盖了一个放杂物的小屋，把锄头簸箕放在那里，落了锁。他在床上躺了这么多日子，一直没去，魂牵梦绕。后来才知道，这是父亲最后的遗言。六月七号早上六点醒了，有阳光在窗户外闪耀，驱散屋子里的潮湿霉味。想想可以缓缓，转身又睡了过去。睡梦中，“阿爸阿爸阿爸，”哥哥的惊呼让我从床上弹了起来，“咔咔”，床板碎了。“你阿爸已经走了。”妈妈的声音传来。爸爸还是平躺在床上，和平日里看到的一样，一动不动。“妈妈，我可以把阿爸这个样子留下来吗?”我问妈妈。“可以，满崽。”妈妈很冷静，吩咐哥哥去老屋场去请水，准备净身。我在镜头里看爸爸，死亡就是这个样子，不剧烈，不伤痛。去握他的手，还有温度，软软的。母亲在镜头里出现，“不要哭，满崽。晓不晓得。”她扶着墙，站在远处。没有过多久，水回来了，烧热。妈妈和哥哥开始撤掉床上纸床单，又脱下纸尿裤，脱下衣服。“妈，我可以进来吗?”我问。“你是他的女，哪里见不得。”妈妈说。妈妈找出给爸爸准备的寿衣，要我和哥哥给父亲净身:“从上到下，每个地方走三遍。”我第一次见到父亲赤裸的身体，瘦削而又白净，体毛很少。净面开始，一点点，热毛巾擦拭着他。给他翻身的时候，身体好像轻了，背部像是一块板子，平平整整，失去正常的曲线。听说当时在医院，女护士要处理他的大小便，当时他很生气，更多是羞愧，拦着女护士不让动手，那个时候的对峙和羞愧里，是沉重的。现在，他就那样坦陈着自己的身体，远离他守护一辈子的道德体面，轻了。有一刻，我感觉生和死开始的一刻，颜色都是青白的，什么意义都没有附着生命，不重，都轻盈。病着应该是重的痛的吧，有一次，我看到父亲手在抽筋，不由自主地抖动，很用力的僵硬，说不出完整的话，表情上看很痛。现在不痛了，不重了。
#03
用手去探父亲的鼻息，呼吸停止，那个身体，那个物理意义的父亲在空间上将逐渐与母亲和我隔离。这些年，父亲大病了几次，每一次都是离别的预演，我已经做足了心理准备，在等待这一刻的到来。我经常和母亲起这样的话头:如果活得足够长，抵御死亡就是人的成功，那么爸爸已经是非常厉害的人了:57 年，他 25 岁，被打成右派，有人死了，他活着;59 年，他 27 岁，积郁成疾，去长沙治病那趟，也是死里逃生;61 年，他 29 岁，下放回乡，修水库的时候，为救别人，被火炮炸飞，失去一只眼睛，留了一条命; 60 年代到 70 年代，和他一样的人，轻生的人不少，他待在农村，远离政治漩涡，得以保全;2004 年，他 72 岁，工厂改制，他和母亲回到农村，远离污染，他多年的职业病得以休养;2010 年，他 78 岁，突发脑梗，摔下陡坡，大腿被木头穿透，也活了下来;2014 年，他 82 岁，眼睛失明，去长沙动了手术，好了; 2019 年，他 87 岁，突发心梗，也活了下来;只是这一次......是啊，生命的履历表由经历死亡构成。
《土制没药》剧照
我跟妈妈讲，这些年，你护着爸爸不死，用尽全部力气，已经做得非常好，非常好了。你一直在与死抗争、 战斗，把能够抗下的事情全放在自己身上，没有谁比你做得更好。这是草根一样的人，尘埃一样的人，都够得到的生命戏剧，每一个高潮都那样惊心动魄。89 岁，一辈子的长度里，没有主动去追求这样戏剧性，在被动承当里，哪一次又不是向死而生呢?这两年，我在剪辑台上反复阅读父亲的一生。他的影像，每一帧我都记得，他说的每一句话我也记得。我认为了解他，我知道继承于他。不用好或者不好，值得或者不值得来评价他，也不用这样的话来评价自己。我坦然有他的饥饿感，有恐慌，无力，有很多不做或者不屑去做的清高和坚守。我也知道，父亲有自己的自在，在他做的每一个物件里，不是在熬日子，他享受做事的过程。挖地、除草、收割、 打扫，身心语意都在每个日常里。是卑微如同草芥的一生啊，那又怎样呢?大前年，我做关于父亲的一个片子，想把片子定名为《青白》，“青白”就是“清白”，多好的“青白”，那就是他的样子。停止呼吸的人，父亲躺在床上。他已经进入纯粹的“空境”，这世界和他的关系已经是两条平行线，互不干扰。叶芝说，死亡是人最后的冒险，他走在自己的道路之上。想让他的身体跟随他的意识，却不是我、我妈和我哥能够做到的，他的棺材太沉了。根据他的意愿，他的旅程是在那些实木的空 间里展开的。怎么把他搞进去?要去报丧，向谁报丧?我有些茫然。只要去找，亲戚们会像萝卜一样从土里冒出来，这是一个很大的家族。尽管这个家是那样地孤独立在山脊之上，可是，父亲可以远远看见所有的房子，这看见可能就有牵挂。必须有一场乡村社交，把人们都聚到这片小小的山脊。
#04
祖。一百年前，祖奶逢乱世，夫死，带三儿翻山迁徙在此，两儿与其他彭姓杂居于彭家岭下，黑溪张家院子一点点成形;一儿给斜溪陈家做长工，在一个古来坪的土山湾子里慢慢置地，生根发芽。张家院子，朝字辈的，父亲已经是第三代最后一个走的，他那一辈的，只剩古来坪朝字辈分的叔叔们，这丧先得去古来坪。虽然亲情淡漠，摊上这样大事，也只能这样走流程，把人码齐了再说。去古来坪二叔家报丧，请他主持。母亲忍不住哭了，我有些脾气，憋下，语气急躁地让她不哭，说哭不管用。
《黑漆》剧照
哭泣是私下做的事情，我决定在父亲的葬礼上一滴眼泪都不流，就算内心纠缠消耗憔悴，只去旁观他人哭泣。我和母亲接着再去镇上，说是堂姐月英现在做这白事，先找她。到她的住的林场，月英姐姐说她的心脏病已经让她半截身子入土，怎么做得这样生意?但是，我六伯父的儿媳妇香宝在镇子上专揽白事，找她应该是没有问题的。没有香宝电话，碰运气去她家找，真的找着了，香宝一阵痛哭后，擦干眼泪，说是一切替我运筹，她是风风火火的性子，我信她，说将一切都交给她。把这事情做完，这就临到了中午，月英派他丈夫去买菜，中午吃饭的人怕是不少。香宝和我去买孝布香烛，香宝对那老板娘讲:都是熟人，这是我家的事情，价格就给实在点，记在账上，等完了再结账。母亲见了月英和香宝又泪水涟涟，我高声止住她:妈妈，现在不是哭的时候。等我们一行回到山上，院子里已经有六七个人了，男人们，站在院子抽烟，父亲还躺在床上，他得挪个地，从床上挪到棺材里去。我临走前让哥哥把父亲衣服穿好，现在右手的袖子缩在一起，衣服并没有扣起。我看了桌上有些稿纸，不知道他在干什么。我有点怕父亲身体已经硬了，不好穿。我轻声对父亲说:我帮你把衣服穿好啊。父亲的身体轻了、软了，衣服轻轻一拉，整好，扣好扣子。父亲将要以睡着的姿势开始。男人们将棺材抬到堂屋，沿北墙，坐西朝东架上长凳。打开棺盖，扫灰清理，垫好被褥，有人问:枕头做好没?他的枕头必须是纸钱灰的垫料。只好在他的床前架上一个铁锅现烧，一锅热灰又放到凉水中急冷，我忙中听到有人闲话:说什么都不懂，这入墓现在还没有做完。又有人接话，现在懂的人越来越少了，年轻人哪懂这些规矩?青灰混纺的布枕头装灰，用线缝严实，放好。男人们拿了寿衣堆里的一块青布床单，将父亲抬进棺材。“钱呢，铜钱呢，钱包呢?”有人问我。“什么钱包?”“就是一个三角的布包。”“铜钱?”“家里现在哪有铜钱?”“有硬币?”“没有。”“谁家有硬币?找九个。”有人去找了。“要桃木棍子。”“去现砍一根。”父亲现在在棺材里，枕着他的新枕头，装好了钱，身边放好了探路驱邪的棍子。“他的灵魂出门去了。”有人说。“去哪了?”“他这三天会把生前去过的地方转个遍。”月英姐夫带着几十斤肉，买好了鱼到了山上，开始做饭，一桌子菜肉和鱼不缺，没了鸡，算是家里人简单吃一顿。席间，要确定管事的男人。院子里的人，台面上现在管事是二伯的孙子文治，但是明里和母亲闹过。席上众人也明白，但是还是先推他。他举出六伯的孙子文忠。六伯和我爸是亲兄弟，是最近的家里人，那是正道。众人都说是这个道理。这个文忠，是个没主见的软人，平日里也不受大家待见。他媳妇就是香宝，因为赌博打牌不顾家，香宝嫂子将他扫地出门，现在两人是各过各的生活。文治这阴损，没有人说破，都说好。到底怕事情没个着落，又让香宝协助，最后定下来，文忠主管买菜，我哥管钱，香宝协调事情。厨房席面、挖金井，抬棺出山这几件大事，尊旧俗，原是一村族人互相帮衬，一起做的。村里现在年轻人不在，在的都上了些岁数，却要挣些体力钱，揽下挖金井、抬棺。厨房里的席面请专人来做，包工不包料，断了厨房的克扣油水，乡里的人都这样干。我把钱私下转给我哥，说你做面子，我只管堂前香烛和长明灯，其他事情都不要找我。下午定下该做的事情，我哥去报丧，香宝说下午冰棺会来。第二天，乐队和音响一早上来，礼生会布置灵堂。一概事情，现在都有人做。这也是乡里的大生意，镇里有四十多人组了几个班子，专揽白事为生，一概不要主家操心。我请她操心。她说，这些人她都认识，一切务实就好。饭后，冰棺上山。乡里停灵七天，这大热天的，没有冰棺真的不行。冰棺七天租金 500，便携式的手提冰棺，外放的压缩机，制冷管放入棺材，用胶带密封棺材，通电，滋滋的电流噪音响起，一个小时后， 棺材外壁已经微凉，有水珠结成。棺材内壁宽不过 50 公分，长 180 公分，空间狭小，父亲躺在满满的平日衣服之间，制冷管就放在他的胸口之上，持续的低温，延缓酶的自融过程。他能看到眼前的一切吗?他已经出去了。#05
狭长的院场拔了蔬菜，撤了篱笆桩子，新砍的竹子就着原来的架子，一块蓝绿相间塑料披上，满满当当能够放个七八桌的样子。这就算搭好了孝棚，将就用吧。做饭的是四五个中年媳妇，抱怨山路难走，东西上来麻烦。哥哥说:别说，一桌我多给，到八十，什么事情就别说了。香宝一直跟做饭的谈价，这么一听也住了嘴:啊，我兄弟要体面和热闹，我们就这样，搞得体面，风风光光。礼生和锣鼓唢呐也来了，布置起灵堂，大喇叭一牵，哀乐顿起。父亲的牌位和遗像供上，那个就是他可能留在物质世界的东西了吧。我突然接到电话，是琴，她说她在山下，忘记路了。我去接她，说不用过来的，做事的人一码齐，就当是一个项目做完就得，我已经落得清净了，没我什么事情。就是接下来几天觉少，要守灵。下来就是一场乡村社交，借由死亡的名义。你不来，我做完就得，你一来，我反而憋不住自己。琴问接下来的几天的安排。父亲想土葬。基本的流程:换装，入墓，报丧，搭孝棚，招魂，吊唁，盖棺，出殡，下葬，圆坟。我们这边停灵床和入殓合一，前六天人入棺，棺盖只搭不盖;第三天，是招魂，一天的流水席，来的是本族的亲戚至亲，反正我认识也没几个;第六天最热闹，追悼加表演，得折腾一天;第七天，盖棺送灵上山，大体完事。在这乡里，整个流程走下来，节约的会花上3万，一般的会花4万，要体面，要乐队和舞龙都一并算上，5万要出头。在这乡里，这是一笔大钱了，无论家境好丑，节衣缩食也要把这笔钱预算出来，葬礼体会，是死人和活人最大的面子。落了下风，活人一辈子抬不起头。
父亲的村庄
我笑了，我爸爸一辈子好静，远离人群，没想到临末了，吵得要死。哀乐噪得耳朵疼，我将哀乐的声音调小，不一会，谁又调高了。这要是在城里，谁能耗得起这样的时间成本。琴感叹。城里拉到殡仪馆，遗体告别和追悼，就这样简单。这里不这么算，时间还没有城里值钱，仪式整套，就是要这么长的时间。这些仪式还是能够窥见传统农业社会的运作模式。我有时候想，族以村的形式固定，婚丧嫁娶四件事情都不是个人能够办到的事情，这种群体协作，保证了乡村群体稳定。我理解，死后世界是复刻的现实世界，想到这一点，心里很不舒服，一模一样，有啥意思?比如说，我爸的灵魂正在路上，觉得哪块风景好了，想多呆一会。你告诉他，哈，老头，明天是头三，你得赶到望乡台，别磨磨蹭蹭的。招魂。这灵堂，用柏枝和白纸缠绕了门楣，显出有点肃穆的样子，一个花圈摆在棺材前面，单薄，那花圈是用塑料扎的，背后透着商标 logo，花圈的层次扎得不多，红一层白一层绿一层粉红一层。庭内儿孙祭父恩，同父异母的哥哥一家五口，已经十年未曾来往，过来了，侄女也回来了。供桌上新换了果子肉食和茶酒，孝男孝媳孝女孝孙披麻戴孝，满满当当跪拜灵前答谢众亲友前来，一些年岁大的，是儿女搀扶前来，看见他们眼泪婆娑，心里也凄然，是唢呐声吹得揪心。母亲已经哭到眼睛红肿，走路都有些艰难了。一大群人吃吃喝喝，是为遥望父亲的灵魂最后一面，然后父亲看了一眼满院子吃吃喝喝的人群，满意极了，安心上路。哥哥要我写报丧的通知贴到村里，我说你不是都每家每户都走到了吗?我没当回事。中午，哥哥问我报丧写好了没有。没有。哥哥脾气暴怒，我也不是吃素的，回怼像头狮子。为什么要这样暴怒，就想跳起来吼一次。琴问我。我说，这场子社交，都要挣个谁说了算。是没意思，也是要搞搞的，不能任着人支摆，骑到头上去。琴在头三这一天回去工作了。她一走，我才想起来，我曾经跟她说过，希望她陪我过这个坎，原来她一直记着。头三的喧嚣过后，无事发生，院子里多了些桌椅板凳，好像跟往常也没有区别，只是咋拉惊起，才想起父亲躺在棺材里，有时候去摸棺材壁，凉凉的。我敲敲棺材:老家伙，起来看看啊。我想起母亲前年跟我说的，要把父亲用盐腌制的事情。那是在厨房，父亲帮母亲烧火，母亲揪着父亲的耳朵根讲，不许他死，如果死了，就把他用盐腌了，陪着她。如果母亲愿意，也可以这样一直冻着父亲陪她。我拿了板凳在灵堂看书，是本好书，没看两页想睡，看看停停，添添香烛，烧点纸钱。想想纸钱如果是冥间的通行货币，人是怎么想出来的，人不能用鬼行乐，操作起来还便宜。招魂这天，收到最多的就是这个，黄草纸上四行五枚铜钱印。这生前匮乏的东西，多多烧给他，是在责备他吗?这几夜，我凌晨两点睡后，听到堂屋有哭声，我知道那是妈妈，压低了声音在哭。她这几天，就像霜打的枯草，需要人搀扶，那么要强能干的妈妈，快乐得像老妖婆的一样的妈妈，可能再也没有了，我静静听她哭着。有些事情终归要担起来。#06
这五天，我哥和文忠矛盾凸显。我哥嫌文忠做事拖拉，不经心，钱上大手大脚，席面安排得不好，浪费太多，尤其是烟，根本没个数，怎么能算个总管。文忠嫌我哥没个尊卑长幼，吆五喝六，嫌东嫌西，做着憋气，又不是他孙子，算什么。他们这两人一较劲，台面上也是好看。人家文忠也没有义务为我家全心全意，心到了不知道，精力是花了，好歹给他些辛苦钱，平衡一下，把这个事情忙 过去再说。我哥钱是给了，话也不好听，总算是没闹起来。席面上菜品的安排统筹还是交给了香宝。文忠来找我说话，说，妹妹，你是外嫁，你知不知道你要花钱。按道理，你是要给每个人一双鞋子的，现在不兴这个。但是羊必须要，你必须要出羊钱。什么羊?什么我没出钱?你什么意思?我跟你讲咧，这个道理。你是外家人咧。这个事情，只有这个你必须要的。我气急。你什么意思，给我说清楚。你说我没出钱，你哪只眼睛看见的?我没有看见，我只是猜的咧。没看见，就不要瞎猜。你说说到底是怎么回事?原来是第六天，吊唁中需要生祭，至于为什么必须由女方出，我生气了。凭什么?我问我妈，要不要这只羊?她说要。我说，这样，我出钱，羊以侄女冬琴的名义出，她还要在这乡里走动，这也是周全她的面子。你爸说过他要体面，风风光光的葬礼，妈妈说。是你要的，妈妈。我了解爸爸，爸爸只是希望土葬，没说过要排场和体面。你要，我们就弄。是我要的。妈妈说。我把钱打给侄女冬琴，要她吊唁那天，带着现金来，当着众人的面，把钱交给总管文忠。我现在有点想明白了，这些乡村大事，其实还起着一个作用，就是固化个人在集体里的身份和行为，并将之延续到日常生活里。乡俗这东西，总是有些实用的价值，起到规训的作用。
#07
觉是没怎么睡的，打起精神来，也要应付这第六天。一只黑羊已经拉到山上了，就拴在我门前的柱子上，怕它跑，捆了四肢，它没停叫唤了一晚上。早上四点，做饭的师傅们就来了，要现杀鸡鸭鱼，又有粉蒸肉一些费时间的菜，这乡里的席面，鸡鸭鱼，牛羊猪肉一个不少，粉蒸扣肉，蛋卷丸子一概现做不买，工作量也不少，师傅们抱怨这柴火不经烧，已经传了闲话。因为钱给的比别家多些，对我们还是客气。这真是辛苦钱，早上8点太阳出来过后，做菜的空地虽然有棚子遮挡，但火气大，油烟重，吹电风扇又会扬尘，人在其中，身处蒸屉。有些人家做大事会在镇上包馆子，主家钱花了，客人还吃得不实在尽兴，才让乡里婆娘们有了这口饭吃。她们风里来雨里去，能够不靠田里那些粮食活着。在辛苦里，她们活得爽朗世故。什么孝顺体面，挣大钱啦。都辛苦体力活，人活得也没差别的，还是多劳你们辛苦，厨艺好，让大家高兴。奉承应酬的话，一套一套。有炮响，就是有人来了。上来挖金井的人。挖金井这个事，几年前，我爸想自己先做了，最后也没在那老屋场把坑给刨了出来，只是种上了玉米，把路给拓宽了。现在那块玉米地的中间，这六七个人就是要去刨个坑。乐队也来得早，一般来三天，头三一天，后两天，这第六天的吊唁最紧要，出了殡，上山入土就没他们的事情了。他们基本配礼生，唢呐、二胡、鼓等六人，人一来，就乌拉乌拉吹一阵，人一个接一个来，中间不停，就能听个全曲。临到中午，还会来两支乐队，一支专管歌舞，一支是香宝自己的，歌舞之外还舞龙。香宝把我拉到一边，告诉我，她的乐队是不要钱的，到表演的时候，多丢些红包，给她脸上挣点光。我赶忙答应，这是香宝的大人情，当然应该这样做。忙安排我的三个侄女去做些红包，这些天在灵堂排着给来客磕头，开口说话了，闲的淡的扯了些小时候的事情。上午来客之前，棺材移至堂屋中间，对正大门，一个个至亲家人的花圈到了。鞭炮不停，我们这群孝子孝孙齐跪灵侧，礼生登记人情礼金。临到中午，小小院子坐满了人，居然挤下了十来桌，所有跟父亲有关联的人都到了，大热闹，一百多号人挤在这两个人的院子里，说是家人朋友。杯来盏去间，我一桌桌跪谢他们的来临。下午一点，撤去桌椅板凳，堂屋前空出一块地方。礼生乌拉乌拉一阵念，也听不清他说什么，像是跟电流声平行的一道声轨，两个男人架着羊来到灵前，一人按头，一人抬起后腿，前面一人将刀子捅进咽喉，鲜血淋湿纸钱，火起，牺羊以献，父亲就进入了祖先的行列，其灵已经具有了“神格”。膜拜他，供奉他，这是他和我们存在的方式。我现在才想起妈妈嘴里那经常的话，求家里的祖先保佑这个保佑那个，源头在这里。人的通则复刻在人与神之间，神与神之间。人归田者为鬼，交融着死后世界和现实世界。人膜拜鬼，鬼拿钱财，替人消灾，现世恐惧，分担到亡灵身上。父亲死后，那三魂，守护的，投胎的，操心的，够忙的。
《黑漆》剧照
下午一点的歌舞表演也是祭祀的重要部分。乡里的演唱，卡拉OK的形式，手机伴奏 app 连一个外放扩音音箱，一台电子琴伴奏，便携式话筒。三四个歌手，都兼有串场主持功能。这个时候，此时此刻，吃完饭的人，该忙活的都去忙乎了，乐队的歌手，对着空白的院场，一堆的桌椅板凳，开始了表演:此时此刻，我们只能用歌声、音符，来代表孝子孝孙们怀着沉重的心情送走......香宝的乐队，因为有舞龙的表演，所以成员就更多一些，有 10人，黄绸龙黄绸衣。一般人家，都是请一个歌舞队就能交差，有龙队就算是体面。歌舞队 2 千上下，龙队 3 千。所以香宝送的龙队表演，那在这乡里，就是大体面的厚礼了。下午舞龙压轴的时候，人都来得差不多了。这院场小，有些腾不开手脚。锣鼓声中，一人手持龙珠在前，龙头追随，龙身随龙头上下左耸右伏，时缓时急翻舞，队列盘圈，转弯，龙头越过龙身变化造型，诵念颂词。一场下来，我看香宝已经大汗了。下午临开饭前，在老屋场监工金井的哥哥打来电话，让我把妈妈叫上去一趟。我搀着妈妈，穿过山路来到这片玉米地。地中央已经挖开一个约两米长，半人高的方洞，哥哥气急:这个高度怎么行?起码要到胸。什么叫爹死舅当家，听你的。你是我哪门子舅舅，我认识你吗?当然听我的。妈妈向众人作揖:辛苦，多劳大家再挖深些，到胸口膛，不然尸毒溢出，对大家都不好。众人说:自然是主家发话，谁做主，我们听谁的就是。尸毒，这两个字让我一怔。死亡的快速腐败，失去人形的过程中，那些恶心气味，在人心留下了惊悚的印象，才会有这样一个词语的产生。饭后，人们这次没有离开，桌椅又挪开，人群圈坐两边，准备吊唁。没想到金井事件还在持续发酵。一桌边有吵闹传来，我哥和一个舅舅已经势同水火，被人拉住。我的舅舅嚷嚷要古来坪的舅舅们都走，推推搡搡间走，我妈冲了出来，一头向舅舅撞去，幸好被众人拉住:现在是亲戚，要讲威风?平日里怎么没见你?你要搞死我儿子，先搞死我就是，看吧，我也不要命了，拼了这条命就是。我妈这样一闹，什么都消停了。饭菜又上桌，多了一道羊肉，吃喝起来。只不过这一出，将会出现在多少人的茶余饭后，话题落点就不是体面和热闹了吧。吊唁开始。孝子祭奠。刚跟人吵完架的哥哥，拿出了他写了几天的祭文，当众诵读起来。祭文中强调了一个慈爱的父亲，坚定的共产党员，奉献救人，辛劳不朽的一生。祭文完了，香宝上台，眼睛中居然有泪，说到:刚才提到修水库被救的人，就是我的父亲杨德华。原来，香宝是他的女儿，我这才明白。一啄一饮，前定如此，这个细节，我有了些悼念的感触，感念香宝的不忘。后来我跟我妈念叨这事情，也感慨，记得也是多么不容易。天擦黑，礼花就开始放了，黑蓝的天空开出花朵。对于我的父亲来说，这未免显得奢华，我敲着棺材板: 老头，起来，放礼花了，热闹啊。夜晚歌舞持续到了凌晨一点，两支乐队轮番上场，歌一曲来舞一番。这些歌舞演员年岁都快五十到六十的年龄，脂粉抹白晒黑的脸，动作有些笨拙，神情不够妩媚。之前有香宝的嘱咐，我已经把红包分给了侄儿侄女，钱包给的足，唱跳也卖力，也让留在院子里人看得有味，越到后半截，曲目变得有些酸了，类似十八摸的小调更是调动得人笑声连连。我看香宝在里头，还是牵头的那个，她没有唱歌，舞蹈却多，其实她是有些胖的，却也是肢体扭转，神情灵动，有一股生野勃勃的力量让她面颊红润流光。我记起十几年前的香宝，那时候她还没有和文忠分开，我记得她一脸憔悴，身心枯槁的样子，和现在比，真的是两个人。我的镜头追着她，忘记了这是父亲的葬礼。终于人群散去。这一晚是不能睡觉的，我让哥哥去睡，他事情多，也累。反正无事，我把垃圾清场，蚊香收拢，添好香烛，搬了把凳子坐在堂屋前，面前的湾子一片漆黑，蛙鸣阵阵。现在这山下的杉树越长越高，挡住一些视线了，如果从湾子看，就看不全这房子了，再过几年，这房子就淹没了。这山里，人和环境原为一体，那就真的成了一体。#08
第七天，出殡必须赶在十点之前。照例，做饭的四点半就到了，一会天就亮了，阴天，有云，没有太阳。随后放炮的人也来了，他们预先要把鞭炮沿路先安置好，天气很好，鞭炮不会湿。早饭前，礼生吩咐我准备鸡蛋，茶叶和饭，用作“粮米坛”。饭后，冰棺停电，打开密封胶带，掀开棺盖，撤开制冷管，孝子绕棺而行，我见到父亲最后一面，我手触父亲的脸，是软的，还是有些弹性，他的眼皮似有余光，我用手将眼皮合上，又盖上黄纸。礼生将写好富、贵二字的坛子密封，又把缺笔之处添实，分别置于棺材里头尾。封棺的时候，发现封棺的是铁钉。规矩说，铁钉封棺，灵魂不出，所以现找竹钉，找出棺盖上预留的钉口，插入竹钉，合上，这就真是阴阳两隔了。八人抬棺，将麻绳绕好，插好杠木，一声“起”，棺木移出堂屋，舞龙队锣鼓在前，花圈押后，孝子捧遗像走于棺前，女人们在棺后随行，在震耳欲聋的鞭炮声中，父亲离开这个屋子。我捧着相机就在棺材后头，棺木偶停，我见哥哥和侄儿跪棺三叩，出殡沿路鞭炮残纸，一米一个花炮盒子，一串鞭炮，烟雾熏出一条白路，送葬人群身处其中下山，沿村路而行，去往他的坟地。我在上山的岔路口被拦了下来，撤下孝衣，我折了桂枝往回走，远去的鞭炮声，上升的烟雾告诉我， 父亲离我越来越远。我终于哭出声来，我失落了一些东西，心里有空洞。回到家，见灵堂已经撤了，堂屋中间一堆火，我将桂枝扔进火堆，跨过。离别就是这样啊。人都散了，桌椅一点点都搬走了，午饭后大哥一家说，明天上来圆坟化屋。父亲不在了。晚饭前，哥哥去路口点长明灯。这是给父亲灵魂夜晚回家留的灯。精气归天，肉归于地。走了。
#09
光照着莫家坪，苞米叶子一片嫩绿，和哥嫂侄儿侄女8人来到一个新坟前，这是父亲的阴宅，阳光很好。108 块水泥方砖已经勾勒了墓地大体轮廓，上午要将坟头用土包圆，一人一铲土堆向坟头，圈了一圈香，担了一担纸钱，燃起一堆大火，把花圈烧化，好像我们都挺高兴的，风吹得烟转来转去，我们就笑是这老头在搞鬼。圆坟后一群人回到家，化屋的冷师傅到了，一幢纸扎的二层别墅也来了，翻看要烧给父亲的东西，纸印的人民币都是大额的，家用电器也并非纸扎实体，而是印刷品，还有汽车，之前哥哥说有小姐，翻了一圈并没有，只是印刷品电视机上有一个美女头像。一些人在堂前用纸钱包元宝，余下做饭，饭好了，一箩筐元宝也得了。冷师傅要我用合盘备好祭品和点上三支白烛，找不到合适的，抽出一个抽屉代替用着，掀开父亲的被褥，在床板上放好。哥哥在床前焚纸，冷师傅在一旁手持拂尘，合掌念颂经文，大体意思劝慰亡灵的话语，意思是人总归一死的，死了就安心死了吧，别折腾活着的人，别舍不得走，就走了吧。我哥烧纸，火大烟大，一时间屋内烟雾缭绕，冷师傅经文不能停，眼睛熏得后退也不是，只好往旁移，动作不敢过大，被烟呛着又咳嗽不得，一点点挪到门边，经文好不容易颂完，忙对我哥说:够了够了。孝子打完卦，又移步堂屋，杀鸡祭灵位，打卦，合是大吉阳卦，连打几次，终得。这冷师傅穿衣平常衣服，头带冠帽。我请问他，是僧人?他说是，这乡里白事化屋，经常请他，他从他父亲学的经文，是佛。主家请他，8 百一次，外送化屋中用的公鸡，他说，用两只公鸡，他只要 一只。在屋子下面的一块空地上，用竹枝和稻杆架好柴堆，平放纸屋，将元宝堆放其中，日用之物也放好，冷师傅要我们持棍稍撑着，点香，大嫂杀鸡淋血，冷师傅点火，持诵经文，没多久，一堆纸烧得干干净净，冷师傅连说:都收到了，好好。冷师傅利利索索做完法事，结了钱，拿着鸡走了。大哥一家也走了。侄女也走了。院子里下余下十几袋垃圾，拖下山。那塑料布棚子几阵大风，马上就撕烂了。把账清完。结束了。2021 年 1 月 10 日完稿
张苹
张苹，出生于湖南，作家，藏漂十年的画家，影像创作者。
《黑漆》讲的是预感自己生命走到尾声的父亲回到黑漆村，而这个因为人员搬迁面临即将消失的命运的黑漆村，和父亲的命运勾连在一起的故事。
如同这种命运的重合，张苹在《黑漆》这部片子里也发现了影像和几千年前的《诗经》是相通的，这种“永恒性”的传统也在《黑漆》这部纪录片里再一次复苏。
凹凸镜DOCID：pjw-documentary微博|豆瓣|知乎：@凹凸镜DOC用影像和文字关心普通人的生活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