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美文悦读:赵大磊《一只野鸡》

我发现这只野鸡的时候,天空正飘落着雪花。这些杏花一样的碎雪,在乡村经常可以见到。它们在风中簇簇拥拥地降落的时候,从来也不跟任何人打一声招呼,一点一点地遮盖住麦田、荒草、道路、屋舍以及黑暗和丑陋,将大地变成无比辽阔的背影。有时候太阳出来好几天了,它们还迟迟不愿退场,潜伏在屋顶或墙根的背阴处,等着在下一场寒潮中重返人间。

我是在屋后林子中的荒草里发现这只野鸡的。屋后我家的几亩槐树林子,平日里跟蒿子交杂在一起郁郁葱葱地生长,是鸟雀、狐狸和黄鼠狼的家园。到了冬天木叶尽脱大地一片萧条的时候,我就挥着砍刀把干枯的枝条砍下来,在起伏的寒风中用草绳一捆一捆扎好背回家。每当雪花在屋顶滑过之时,父亲在屋里将这些枝条燃成温暖的火苗,摇曳的火光将呼啸而过的寒气、草叶和寂寞阻止在门外,这样,像猫一样蜷缩在被窝的外婆就不再一阵一阵咳嗽,秋日里死去的平和和安详在她体内一一复活。

对了,就是一团跳跃的火苗让我发现这只野鸡的。我迈着又酸又沉的双腿在雪窝里移动时,蓦然发现前面的枯草之下有一团红色的火焰。开始我以为自己低头弯腰了半天,眼睛变花了,于是用双手使劲搓搓面颊。当我把手放下重新睁开眼睛时,那团红色火焰仍在跳动。我确信不是视力出现了问题,便在深雪中一步一步蹚过去。我小心地扒开树枝和枯草,一撮红色的羽毛暴露了出来,原来是一只又瘦又小的野鸡,把头和身子深深地埋在草窝之中。

我握着野鸡的尾巴将它轻轻提起,它一边用凌乱的眼神惊恐地看着我,一边用两爪扒着枯草往里边钻,想把身子重新埋进以前温软宁静的时光中。看着它慌乱而又笨拙的样子,我突然想发笑,这多像我小时候的样子,每每犯了错误父亲举起拳头砸向我时,我总是既恐惧又慌张地把头钻进被窝里,以为这样就把父亲远远地隔在了世界的另一端,哪管屁股上一阵疾风骤雨。人有时候就是这么愚蠢,总以为把头裹进黑暗之中,自己的虚弱、苍白、无知、阴险和丑恶就会深深地隐藏起来,殊不知,屁股有时会在不经意间出卖了脑袋。

我把野鸡抱在怀里,它拼命地挣扎着,喉咙里不断地发出一串咕噜咕噜的叫声,就像雪花低沉而细微的笑声。我觉得应该把野鸡放了,或者把它转移到更暖和的麦草垛上。但又转念一想,十七年了,我还从未像一朵花一样抚慰过父母日渐枯萎的灵魂,这只偶然得来的野鸡,或许是我表达感恩的最好颂词。

我怀着忐忑和欣喜跑回了家,就像一阵仓促的晚风撞开村庄的大门。母亲正在做饭,她把目光从摆着面团的案板上移开,眯着眼看了看我怀里的野鸡,叹了一口气说:“多可怜的野鸡啊,大雪封门,它也出不了窝啦!”然后用商量的口气问父亲:“明天去集上把它卖了吧?人家说饭店稀罕这东西,很值钱的。”

父亲又沉默了起来,直到灶膛里的火光在他脸上暗淡下去,才站起来说:“不卖,快过年了,把它宰了包一顿饺子吃。”

外婆汹涌澎湃地咳嗽着,仿佛也在参与着这场兴味索然的讨论。在暖和的灶屋里,野鸡也放松了警惕,一动不动地卧在父亲的脚边。它大概也知道了自己落入了巨大的虚空之中,它的尊严和祈祷不会有谁去包容。

我没有说什么,转过身走出灶屋。夜幕即将降临,一捆干柴还在等着我背回家。

第二天早晨,母亲一声尖利的呼叫将我惊醒,随即传来的是大黑狗怒不可遏的狂吠。这些杂乱的声响预示着这个早晨将不同于往日沉闷的平静。我冲进灶屋,只见一地带血的鸡毛,让人想象昏天暗地中一笔生命账单清算的挣扎与痛苦。

我不知道是谁劫持了这只野鸡,是狐狸还是黄鼠狼?昨晚它还好端端地卧在笼子里,现在应该是死掉了,死于一场恍惚如梦的谋杀。除了火红的羽毛和凌乱的眼神,它什么也没有留下。

就是那双眼神,搅乱了我生命中所有的冬天,这么多年了,一直有雪花在我心头飘洒。

作者简介:赵大磊,河南省西平县人。河南省作家协会会员,西平县作家协会副主席,西平县高级中学教师。作品散见于《散文选刊》《华夏散文》《奔流》《参花》《贵州文学》《星星·散文诗版》《散文诗》。出版散文集《一个人的月亮》《像树一样活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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