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的“水煮牛肉”情结
佳义（天津）
朋友聚会，每人各点一菜。轮到我时，照例点的是“水煮牛肉”。
有人感到诧异，对此十分不解，问我：“你怎么每次都点水煮牛肉，难道你就吃不腻，换道别的菜不好吗？”
我哑然一笑，只轻描淡写回答他两个字——“爱吃”。
其实，殊不知，我不仅是爱吃，而且跟“水煮牛肉”有着一种很深的情结。
记得那是二十世纪九十年代初期。一次，我和一位朋友外出办事，鬼使神差来到原先东马路老城里的“东门脸儿”附近。
已是中午时分，天热的像是蒸笼，饿得我前胸贴后背，肚子早就“咕咕”地直提“抗议”。我俩便“慌不择路”，一头扎进当时“东门脸儿”斜对面曙光街内的一家“老四川馆儿”里，要了一盘“凉拌三丝”，还有一大碗“水煮牛肉”，又要了两碗米饭和两瓶冰镇啤酒，便甩开腮帮子，狼吞虎咽地吃喝起来。
老实说，就在进来之前，老四川馆儿里飘散出的阵阵川菜所特有的那股浓浓的香辣味儿，早就让我和朋友馋涎欲滴，有点走不动道儿了。尽管这个门店十分简陋、矮小，夸张点说，进到店里，低矮的屋顶仿佛都让人感觉有点直不起腰、抬不起头。就连饭馆儿炒菜做饭用的炉灶，也放在临时用砖头儿、木板、铁板和油毡临时搭建的所谓“小厨房”的门口，里面根本就摆不下做饭用的这些家什。
可酒香不怕巷子深，我俩当时饿得两眼直冒“蓝光”，恨不得进屋把碟子、碗都给嚼碎了，哪还顾得上这些，先“喂脑袋”，填饱肚子再说。
果然，不吃不知道，一吃真绝妙。那水煮牛肉做的真是太纯正、太地道了，堪称是“一绝”。抬眼一看，几乎桌桌都有这道菜。
粗瓷兰花大海碗的碗底儿，铺垫的是湛青碧绿的小油菜儿，上面码放着水煮好的带少许汤汁的鲜嫩牛肉片儿，再用铁锅热好油，将切成碎断儿的朝天椒和麻椒、葱姜丝、蒜末儿等佐料炸出香味儿，最后“哧啦”一声倒入碗中，一碗香飘四溢的水煮牛肉就算是大功告成了。看上去色泽鲜润，入口感觉肉质滑软、细嫩，汤汁可口入味儿，麻辣中带着咸鲜和香甜，称得上是一道难得的美味佳肴，能吃到它真可谓是“口福不浅”。我俩是“大饱口福”。
这热辣辣的美味川菜，令在座食客胃口大开，吃一回想两回，各个儿吃得冒了汗。但这汗全是出在鼻尖儿和头顶，身上和后背却连一丁点的汗都没有。怪不怪？
我记得十分清楚，就是这样一大碗水煮牛肉，当时只不过才卖到八块钱。
除了水煮牛肉，老四川馆儿还有水煮鱼、酸菜鱼、干煸豆角儿、干煸牛肉丝、干煸鱿鱼须、火爆羊肾、火爆鸡胗、孜然泥鳅、川味儿鱼香鸡丝、炒肝尖儿、粉蒸肉、回锅肉、麻婆豆腐、凉拌三丝和炝拌土豆丝，还有酸辣汤、担担面等好多川味汤食和菜品。一提起这些，我好比是探囊取物、如数家珍。
从此以后，老四川馆儿便成了我经常光顾和落脚的“根据地”。只要是到了周末，或者是一有时间，我都要带着家人或亲友到老四川馆儿撮一顿解解馋。当然，每每点菜，也总少不了点上一碗那最具特色、香气扑鼻的水煮牛肉。
水煮牛肉，俨然成了我的偏好，我的最爱！
来的次数多了，很自然跟老四川馆儿的老板和老板娘逐渐熟悉起来，我经常是边喝酒吃饭，边跟老板或老板娘聊闲天儿。这才得知老板姓龙，刚来天津不久，为人憨厚、老实。长得圆方脸，细长眼，嘴头上留着两撇小黑胡儿，操着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是个地道的重庆人。虽说开饭馆儿，却从不动烟酒。即使是最热的天儿，偶尔喝几口冰镇啤酒，能从脑门儿红到脖子根儿。小饭馆儿全靠龙老板自己和家人打理，他是既当老板，又当厨师、伙计，烧得一手好菜。最拿手的招牌菜水煮牛肉据说是后来经过改良的，比原味儿少了麻辣，多了甜咸，这样才更适合北方人的口味。
饭馆儿除了龙老板，还有老板娘和一位在墩上帮厨的伙计。老板娘也是为人淳朴，面容和善，开口说话总爱笑，也是一口浓重的四川口音，两口子一说话就跟抬杠拌嘴似的，声音老大，吵吵没完，颇有一些“水煮牛肉”的麻辣性格。老板娘每天负责帮丈夫打理门店、做做卫生，兼顾前台收银记账，还有写菜端菜、服务顾客。闲着没事的时候，也帮着厨房做些剪剪红辣椒、择择菜、剥剥蒜皮儿之类的下手活儿。
老四川馆儿雇用的伙计姓周，大伙儿都管他叫“小周”，跟他们夫妻也是重庆老乡，身体瘦弱，腿有残疾，走路一瘸一拐的不利索，行动十分不便，三十来岁还没对象。可人却是本份老实，不擅言辞，见有熟客来也是点头一笑，算是打过招呼，只会呆在厨房里埋头干活儿，做自己手头儿的事。有时也专心致志的跟龙老板学学炒菜，捎带掌握一些烹饪的技艺。龙老板有时不在，小周就只好“赶鸭子上架”，自己上灶尝试炒菜。有师傅指点，耳濡目染，加之勤奋好学，久而久之，小周跟龙老板的炒菜手艺也相差无几，尤其是做的水煮牛肉，进步那是相当的快，跟师傅几乎分不出高低彼此。赶上逢年过节或操办喜寿事饭馆儿特别忙时，小周也能“披挂上阵、独挡一面”。
我跟龙老板年龄相仿，彼此孩子也相差不了两、三岁，所以我们在一起总有些说不完的共同话题，也很是聊得来，我和妻子也让孩子管他们叫“大大”和“娘娘”。
老四川馆儿眼看着红火起来，水煮牛肉更是一传十、十传百，很快四面八方远近闻名，方圆几十里地都有客人开车或打车赶过来捧场品尝。有时客人吃饭赶上下雨或下雪，老板娘就主动借伞给客人：还有的客人偶尔带钱不够，老板娘就笑着说，“反正都是熟人，下次再给也行”。就这样，没两年的光景，老四川馆儿就从这条街上原先的小破店儿，换到街口拐角处繁华地段儿，一个比较像模像样的大店。龙老板还在饭馆儿门口租了间大房子，又把在重庆老家上小学的胖儿子也接到天津借读，一来孩子呆在身边有助于培养感情，天天能看到孩子心里也踏实；二来也是为了方便督促儿子学习。眼看再有两年儿子小学就要毕业了，这可是件大事，丝毫马虎不得，总不能因为家长开饭馆儿做生意而耽误了孩子的前程，那可真正是得不偿失。
我除了带家人到老四川馆儿喝酒用餐，还经常带朋友一起过来分享美食。就连烦人办事请客吃饭，也都是来的这里。
记得有一回，我请一位戴“大檐儿帽”也 算是“有头有脸”的朋友到老四川馆儿喝酒吃饭。人家帮我办了事，我想表示一下感谢之意。
那位朋友一进店先是皱了皱眉，看得出他有点不情愿或者不想坐的意思。我赶紧好言相劝，再三挽留。朋友总算是没有离开，而是硬着头皮坐了下来。
可是，当他品尝了这的水煮牛肉和几道特色川菜以后，啧吧着嘴，回味许久，对我说：“我今天来有两个没想到。一是没想到帮人办事请我吃饭，我还是头一次进这样的‘狗食馆儿’；二是没想到就是这样一个不起眼的小店儿，居然会有这么正宗美味的川菜。”说着，他呷了口酒，又夹了口菜，醉眼朦胧地朝我竖起了大拇哥，连声说：“水煮牛肉，真的不错！”
岁月荏苒，时光飞逝。转眼间七、八年过去了。正当老四川饭馆儿正干得红红火火、生意兴隆的时候，龙老板的儿子快要高考了，按照当时的规定，借读生是要回到重庆老家去考试的。
他们临走前一天，我又去了老四川馆儿。小周正在灶上忙着炒菜，龙老板闷头在一旁洗菜切菜。老板娘见了我，悄声对我说，“等一下，让老龙给你做吧。”
我点点头，心领神会。于是，那是我最后一次吃龙老板做的水煮牛肉。
临别，龙老板紧紧握着我的手、眼睛有些潮湿，对我说：“谢谢你这些年常来照顾我们的生意。有机会到重庆去，我在家里给你做水煮牛肉，一定好好款待你！”。他还给我在写菜的单子上留了重庆的家庭住址和传呼机号码（那时手机还没普及）。只是后来我忘了从衣兜儿里拿出来，结果妻子洗衣服时，把纸条儿给揉搓成了烂纸团儿。
我也紧紧握着龙老板的手，半天不愿松开，内心不禁涌起一股怅然若失的感觉，究竟是什么，我也说不清楚。
龙老板走了。饭馆儿随后很快转手一位姓邹的老板经营，六十多岁，东北汉子，为人也很直爽热情，大大咧咧。据说刚改革开放那年头儿他就是“万元户”，还在当地上过报纸和电视。老板娘能说会道，像是“阿庆嫂”式的人物，接人待物，八面玲珑，人也不错。听说跟邹老板是下乡插队时认识走到一起的，做过其他生意，经营也很有一套。
值得庆幸地是，小周却没走，依然留在了饭馆儿，还干他的厨师，这回是单挑炒菜，成了名副其实的“周大厨”。于是，我还能照常品尝到正宗的水煮牛肉。
就这样，又过了几年不错的光景。后来，听说饭馆儿老板可能是因为染赌玩儿上了“六合彩”，欠下了巨额赌债，饭馆儿也就无法再继续下去，只有关门停业。等再去吃饭时，却早已是人去屋空，不见了踪影。
我从街上周边门店四处打听，才获悉周大厨又去了“阳光100”和“大铁勺”附近的华苑新城，给也是同名为“老四川馆儿”的一位斯文儒雅、戴眼镜的姓张的老板打工当厨师。
于是，我不辞辛苦，又从河北区北站外的建昌道居住地，追赶到南开区红旗南路华苑新城那边，不远十几公里，经常专程倒乘公交车去品尝周大厨做的水煮牛肉。
在此期间，周大厨已经成家，在饭馆儿门口租了一间房子，娶了一位贤惠能干的天津俊媳妇，并且给他生了一个女儿，眼看着孩子都能说话走路了。
大概又过了两、三年的时间，张老板家中有事突然宣布不干了，并很快将饭馆儿盘给了自己的一个合伙人，一位东北的女老板。
我再去吃饭时，没见到周大厨，点的水煮牛肉也跟原先的味道相差甚远。一问才得知，饭馆儿换了炒菜的师傅，周大厨离开饭馆儿不知去向。
幸好我保存着周大厨当初留给我的唯一电话，这才得知他又转到了天津城郊结合部，也就是当时宁河县西堤头镇政府对面的一家“鸿运来川味饭馆”，继续做他的厨师，还是给别人打工。所不同的是，周大厨这回连家都搬过去，一家人吃住都在饭馆儿。饭馆儿老板也信任周大厨的为人，将饭馆儿交由周大厨来全权打理经营。周大厨俨然成了饭馆儿的半个“主人”。
我闻讯喜出望外，抽空赶紧带着家人驱车前往。没见到饭馆儿的老板，却见到了好久不见的周大厨，还有他那怀着二胎正哄孩子玩耍的年轻的俊媳妇。
熟人相见，格外激动。周大厨知道我们是远道奔他而来，二话不说，穿戴好围裙，不仅要亲自下厨，还要请我们免费吃一回水煮牛肉。当然，最终还是被我婉言谢绝了。
不是吗？人生在世，多有不易，离乡谋生，更是艰辛，尚能相见，远比什么都好。
吃喝闲谈中，我从周大厨嘴里得知，龙老板和老板娘回重庆后身体都还行，他们的胖儿子大学毕业后参加了工作，目前还没有成家。只是他们因前几年盲目炒股赔光了所有“老本儿”和积蓄，近两年又凭运气稍微捞回一些，也不准备再炒股了。龙老板现还在重庆老家的饭馆儿，给人家炒菜打工。
我愣愣地听着，想不到变化之大，无不令我感到惊讶。二十多年的世事变迁，水煮牛肉也从当时的每碗八块钱变成了现在的每碗六十八块钱。一切恍如过眼云烟，转瞬即刻又随风飘散。
一碗水煮牛肉，其中蕴含着多少人世沧桑，又有多少诉说不完的故事！
我因居所搬迁和从事旅游行业的缘故，行色匆匆，经常外出，很久没再去吃水煮牛肉。再打周大厨的电话已经停机，至今始终无法联系。不知他是生下二胎后回了重庆老家？还是又去了别的什么地方？我始终一无所知，只有那绵绵不绝地无尽回忆。
疫情前，我曾带着客户到过山城重庆游玩。自由活动之余，我还特意跑到重庆市民餐厅点了一份水煮牛肉，仔细回味水煮牛肉带给我的那挥之不去的过往和记忆。
龙老板，老板娘，周大厨，你们都还好吧？我来重庆了，你们又在哪里——
我无论走到哪儿，总是喜欢去川菜馆儿吃饭，也总是习惯点上一碗水煮牛肉。这不仅是在品尝和比对不同饭馆儿所做水煮牛肉的不同口味，实际上更主要的是在品味那五味杂陈的人生，感叹那捉摸不定的命运。
【作者简介】刘家毅，笔名佳义，男，1963年生。天津市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和平区作家协会会员。天津市河北区作家协会会员。南开大学乒协会员、外联部长。天津市老年大学“甜园文学社”外联顾问。天津市大亚国际旅行社旅游顾问。北京友赞国际旅行社（天津分公司）代理商店长。
自1984年开始文学创作，期间因下海经商等原因辍笔十余年，后时断时续。至今已在国家省、市级报刊、杂志及多家网络媒体平台发表小说、散文、随笔、短剧小品、微电影剧本、纪实文学、诗歌等文学作品60余篇/部/首。其中小说《眼神》荣获1998年天津市第七届“文化杯”短篇小说奖，《末日》荣获2007年天津市第十七届“文化杯”暨首届全国梁斌小说奖，《我的电视机情结》荣获“天津市纪念新中国成立六十周年大型征文”二等奖。《书骗》荣获2005年“我与书”天津市“和平杯”征文一等奖。另有多篇作品被《津塔文学丛书》《全国作家看和平》《天津市区县优秀文学作品集》《品味和平》《假如我被炒鱿鱼》等多种文集所收录。
格言：能用文字与读者交流，是件幸福而幸运的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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