广东省作家协会主席蒋述卓题

小金在

·宋秀玲

樟林因红头船而名闻于世，樟林也因红头船而演绎过很多悲欢离合。近年来，红头船的影响越来越大，故乡的影像愈加清晰。有一个人的影子总不时的浮现在我的脑海里……
“小金在”，对，她叫“小金在”。潮语直译的意思是：想金子想疯了！在我开始有记忆的年龄，乡里都是一座座的老厝，路不大，巷子很深。家家户户都有水井，种满了花草，小孩子是成群结队穿街过巷玩耍。我当时约莫四五岁的模样，胆子小，玩不出什么花样，只会尾随着大伙看热闹，但幼儿的眼睛就像一部高性能的摄影机，把看到的影像都清晰的拍摄下来，而且永久留存。
乡里有一个老妇人，长得清清秀秀身上有一股淡雅的气质，八九十岁的模样，满头白发，干瘪的身子，弓着腰，没有牙齿，嘴巴深陷，身上穿着灰色布衫，“四旗裤”，头发凌乱，总是有几丝白发噙在嘴角，拄着拐仗从巷子深处慢慢走来……
每当她一出现。就会有调皮的孩子拍着手跳着喊：“小金在，许修富领安（你的丈夫）！小金在，许修富领安……”老妇人即时停住脚步怒瞪双眼呵斥那些调皮鬼。只见深陷的嘴鼓动着吞吐不停，实际在骂着什么是听不大清楚的。而即时，就又有孩子对他说:”小金在，看，许修富载满船的金子来找你了，你快点打电话给他。”或者是：“小金在，许修富打电话给你了，你快点去接啊！”于是老人就给着了法术一样，停住了脚步，提起拐仗，再随地的在房屋外墙找个洞或是坑杵进去，顶住。然后又听从小孩的指挥用手挠了几下下体再反过来挠了几下屁股然后用手作摇电话状，摇了几圈后就：“喂喂喂，哦是你啊?你在哪里啊？你什么时候回来啊……载一船金子回来了啊？船到哪里了啊？到村口了啊？……”当然，“小金在”在“打电话”的时候下面是有人在帮腔给予回答。她问什么，就有人回答什么。打了一阵“电话”没什么结果，“小金在”就骂骂咧咧的走了，身后就响起一串欢乐的叫喊声。
“小金在”叫什么名字无考，只记得是村里哪位医生的家人，她每次总是从黄厝巷深处走出来。我老家的祖屋就座落在黄厝巷头，巷口就是村的主干道中山路，每天熙熙攘攘热闹得很。“小金在”每一出现，中山路就更热闹了。大伙都来关心“小金在”和她“丈夫”的情事。慢慢的，根据所收到的零碎传说拼凑出了一个爱情故事的框架：“小金在”年轻时是个漂亮的女子，和同学许修富相恋，情到浓时，山盟海誓，许修富许诺其乘红头船去海外发展，到时载满船的金子回来娶她。“小金在”听了当然满心欢喜，心如撞鹿，只等她的英雄脚踏七彩祥云来娶她。谁知许修富一去”渐行渐远渐无书“，忘记了誓言，跟她断绝了往来。算起来要一百多年前的中国，什么样的人家的女孩子才能去上学啊？国人自古对情字特别执着，传统文化浓厚的年代，一诺千金是理所当然的事。一个通文墨的妙龄少女自由恋爱，约定终身必然一心一意把心思都放在一个人身上，期待着花好月圆的结局。然而在全无变故的思想准备前提下，对方突然背信弃义无异于晴天霹雳，整个世界都破碎。情变之后，“小金在”茶饭不思，足不出户，天天在家回味着那曾经甜蜜的时光，再思考人生的无常，想不通一个人怎可言而无信？曾经的亲密爱人言犹在耳怎会突变成路人？佛教教导人要看开放下不可执着，而人世间最易执着的正是“情执”，最难堪破的正是情关。“小金在”如牛反刍走不出困境，最终精神失常，成为街头巷尾人家茶前饭后的谈资，一辈子从花季走向暮年……
为什么会一直记得“小金在”？是因为好笑？当然不是！是因为同情？恐怕也不尽然！我想，应该是情义二字深深感动了我！不管时代如何的变迁，情义二字在中国传统文化中都是亮煌煌的一笔。 “小金在”的故事中没听到许修富是因事业失败或是天灾人祸，听见的只是“伊反悔勿伊了！”那么，就不是有什么情非得已的事，而是背叛！用现在的话说所谓：欣赏一个人始于颜值，敬于才华，终于人品！“小金在”当然不是因为等待满船金子而疯，那不过是乡里人揶揄她起的“花名”，心碎和社会上异样的目光才是其致疯的根源。其实，稍有良知的人都会懂得一个纯情少女遭人背叛的惨痛，只不过能做出救赎的永远是自己，不会是别人。“小金在”因为错爱误了一生，在其漫长的一生中，是否有过温暖的片段在她的脑海里重现，不得而知。当她出现在我面前时已是垂垂老矣，但每当有人提起负心郎的名字，她那种强烈的反应足见其当年用情之深。现在有一句话说：“从前的时光很慢，慢得一生只够爱一个人！”“我能想到最浪漫的事，就是和你一起慢慢变老……”一辈子只爱一个人，也许已经是遥远得像一场美好的梦。一场失恋不值得以付出一生为代价，“小金在”痴心错付误了一生固然让人叹喟，但正是这一种痴让人觉得这个世界上还曾经有过纯粹的美丽，还有过足够的善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