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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笔 | 天鹅湖

天鹅湖



周末是要接触大自然的。原生态田野开辟而成的湿地公园成了首选,去多少回也不觉得腻。

入口处立一块巨石,刻着湿地公园的名字,里面依着坡坪出一高一低两块地,规划成有序的停车场,几个穿制服的人收着停车费,一侧排列着彩色自行车和超市里那种铁推车,都是向外租的。木头房子里坐着两位女人,大抵干着收租金退押金的事情。天气好的时候,游玩的人很多,生意就不错。天气若不好,四周只有鸟声,空无的停车场和服务处显得毫无用场。

以前没发现有推车,把自己当作骆驼,一身包袱一身汗。自从租了推车,玩耍起来就方便多了,所有的食物,渔具,野餐垫,衣物,抽纸,湿巾,杂七杂八诸如此类都放进去,虽然那铁玩意儿又沉又笨,还一路哐哐当当扰人心烦,可它毕竟是出了力,是功臣,小多坐在上面很是得意,东看看西看看,了不得地美滋滋。

山坡上有一条铁路,往往开来一列蓝皮火车,就像动画片里的托马斯。到了此段,火车司机发现有游人,尤其有小孩子,他就会得意洋洋地摁响汽笛,那声音好像在说:都来看啊,再不看就过去啦,你可别后悔。小多就无限神往地久久凝视,直到它钻进黑乎乎的隧洞。

摸清规律就知道,隔会儿反方向还会来一列一模一样的火车,也鸣笛,拖着一节又一节的货物车厢,不紧不慢地开过去。

小多说那多像一条蛇。

我认为它更像一条毛虫。

你走不走?还想再看的话,我们就在这儿玩会儿。我说。

他说还要看。我能理解他的好奇。我小时候也这样看火车,就像膜拜天神,像遇见了最生动的大玩具。

我还没让他试试把硬币放在铁轨上被火车压的感觉呢,我的父亲可是让我这样做过,我开心得咯咯笑,然后四处找那枚瞬间失踪的硬币。

我的孩子才两岁半,而我那时都五岁多了。五岁尚且如此,两岁的他对此当然是更加好奇和兴奋的。

有时候,火车半天不来,小多有些失望,也就不再有所期待。我说我们去大草地打滚,他也应允。

起风时,马兰,波斯菊,黑心花都在摇晃,水塘的涟漪层层叠叠铺出屋顶瓦片的模样,芦花飞出许多轻絮,它们和蒲公英一样,飞散到野地里安了家。

我举着渔网从坡上下去,在塘边的水竹根部捞起不少鱼虾,也有田螺和蚰蜒,潜伏在水草下面。最诱人是龙虾,那东西不好捉,钓也很难。

我来!我来!小多着急地叫,跺着脚,小手儿摇转着,像在跳新疆舞。

我握着渔网的手终于松开,重新回到现实中来:我已是孩子的妈妈了,还有什么理由赖着时间依着性子争抢童趣呢?

然而热爱自然之天真与年龄大小没有丝毫关系呀。可在别人眼中我就变成不懂事的大人了呢,嗨,我有些垂头丧气。

小多拿着渔网在水边瞎捣一气,鱼都被吓跑了,泥沙搅得乌压压一片,他偏喜欢捞一网子黄绿色的烂泥,它们在里面滚啊滚就滚成一坨大便样的东西。我说我看看捞到鱼没?哎呀捞到一坨臭粑粑!他就咯咯笑。他特别喜欢笑。我小时候也特别喜欢笑,姨妈说我是花仙变的,把院里的红苕花都笑死了。他是什么仙变的,莫非是弥勒?

大草地应该叫做草甸,原本翠绿的草在秋天就开始干枯了。它们一团一团厚厚的,踩在上面有弹性,像干燥松软的毛毯。铺个野餐垫在上面,躺下,天作被盖地作床,无限惬意。

偶尔会有骑摩托的流动小贩,卖凉粉凉面和豆花。小摊的东西都很辛辣,小孩儿吃不得。我是有备而来,做了一锅芽菜肉臊焖饭,炒两个菜,装在保温饭桶里,一家三口吃得饱饱的。还有各种水果,以及酸奶,栗子。有时候也带面包,果丹皮,豆腐干之类的小吃。看着小多咀嚼时小脸鼓起来,胖乎乎,就特别想要抱一抱亲一亲他,我这样的工薪族只有周末才能与家人无时不刻地腻在一起,我是个害怕分离的人,每天早晨出门都是一种折磨,孩儿说妈妈bye-bye,孩儿的爸爸说开车小心,我只能用笑容来掩饰内心的不平静。

我是个害怕分离的人,从另一个角度来说,我就是一个孩子气十足的人。只有孩子才害怕分离,孩子才会有强烈的不安全感。而我不知道自己的童年是否缺少父母的拥抱,抑或是得到过太多拥抱导致依赖性过强,总之从小到大我都觉得不安全,似乎下一秒就是世界末日,必须要握紧亲人的手,哪怕一片衣襟。

我故意说让爸爸喂你吃饭。小多说妈妈喂!他爬过来坐在我腿上。我想,由妈妈抱着,有爸爸在身边,湖光山色,温情满满,这种时候孩子一定是感到特别安全和愉悦的。

儿童乐园里设有各种滑板、爬绳和爬梯,小多极喜欢。他从封闭式的旋转滑板中滑下来,还没离开,就被后面的大孩子冲下来蹬到了腰。我有些气恼,却实在不知该如何解决孩子与孩子之间的矛盾。我害怕自己的孩子受伤害,又觉得计较别家孩子的过错也是不妥的,我内心纠结心思重重,这一切,敏锐的小多都能够捕捉到,所以当我再鼓励他去玩时,他便放弃了。望着他含泪的眼睛,我很是自责:我应该大大咧咧地对他说,我们是来玩的,不是来哭的,对不对?

我对他影响太深,因而对他说要坚强要耐受之类的话已然是徒劳的。

当然,也不能完全归咎于这个原因,那些孩子足够大了,大得无法防备他们的力量,大得难以置信他们还在这种地方流连忘返。在我的童年,像他们如此年纪时,准是在爬树掏鸟蛋,轰鸡捉鸭,跳远,跳绳,扔沙包,抓籽儿,弹玻璃蛋子,滚铁环,放风筝,打乒乓球,滑旱冰,最不济也是在捉毛虫,逮蜻蜓……

可他们却还停留在幼童时代的游戏当中,这足以证明我们的下一代娱乐生活是多么匮乏,别的国家教育中掺入的接触大自然,了解社会,发明创造,人际礼仪,野外求生或自主厨艺,我们多数的孩子们似乎一项都没有学会。除了日渐成长中得到的那一丁点儿日常知识外,几乎都是无序的、无知地瞎搞乱玩。特别遇到一些文化知识欠缺与粗俗遗风集于一身的家长,这些家庭出来的孩子自然就沦落到认为“世界都是我一个人的”狭隘自私程度,因而冷漠地抢,粗暴地夺,不善良地排挤。

小孩儿玩性很大,他忘了刚刚的危险,又去玩了。可是不一会儿,在一个爬筒里被人踩破了手指头,流了血,哇哇大哭起来。那个“作案”的大孩子大约七八岁了,动作很敏捷,他根本没有注意到小多的存在,很快就爬来不见了。我看见了“案件全过程”,说实话那孩子是无心的,但他顽皮淘气得厉害,他的父亲也管不住他。

我对小多说等你长到那个哥哥那么大,你就不会总是受伤害了。他抽抽嗒嗒,不能释怀。其实我也很难受,可总不能让他因我的痛苦而再痛苦一次。

我笑着用创可贴把他的指头包上,说明天就好了。

这轻松极了的一句话果然让他收住了泪。十指连心,那种疼痛我感受过,其实他够坚强了。

午餐的时候,那个淘气的男孩被他父亲呵斥推搡着离开了儿童乐园。小多说妈妈你看,就是那个哥哥踩了我!

我说那个哥哥已经被他的爸爸骂了……

这个公园曾是一些村庄,被征作公共绿地后,原住民尽散,保留的农作物和池塘在不同季节能赏到不同的景致:菜花,桃花,梨花,樱花,稻花,菊花,野花……

塘很多,里面并无天鹅,家鹅和野鸭倒是不少,远远地总能听见嘎嘎的叫声。最宽的塘(大概能算作湖了吧),偶尔会有白鹭双双飞起,或倒栽水中捕食。

有人在塘边洗自行车,一只大鹅认为是侵犯了它的领地,伸着脖子气咻咻地带着一队鹅兵鸭将游过来,想要把敌人赶走。偏偏此时小多玩水枪,对着大鹅就是一通喷射,大鹅扇着翅膀连飞带跳地游远了,随从们也作鸟兽散。

它们在塘中央观望,不敢再靠近岸边,眼神惶惶,怕是吓坏了。当它们发现洗自行车的人手中什么武器都没有,于是避开小多,再次朝那人冲了过去,不料那人的武器是一双手,撩起水,朝大鹅泼去。

这些禽鸟们就连水也怕,竟又一次逃之夭夭。

看来,气势汹汹者多为外强中干,根本不可怕。你看这大白鹅,被水泼得躲躲藏藏,多可笑。我这样一说,原本有些害怕的小多突然就挺起胸壮起胆了,水枪四处扫射,真像个特种兵。

小多的爸爸捞起一只大虾,大概是被鹅啄过,它已经不爱动了,大概活不了多久。拿回家去养,果真不到一天就死了。对于大虾的死亡或大鱼吞掉了小鱼这类“事件”,小多不是特别感兴趣,他只觉得“捞”这一过程很好玩,尤其扰乱一池秩序,捞一些稀奇古怪,譬如谁用过的面巾纸,砖头的一个角,破石子儿,烂铁丝,浮萍,兜满水的塑料袋……那些重物快要把渔网撑个洞,他简直就是破坏大王。

每一个小男孩都是汤姆索耶,不是吗?

乡野间人烟稀少,拐过涵洞,走过沙滩,却是另一番模样——

远远地狼烟四起,以为是古战场硝烟未灭。近看,是烧烤架上各种荤素食物被灼烤得泛着油光。游客亲朋齐聚,拖儿带女,在这里摆野炊。

附近的农户瞅准时机出租桌椅板凳,桌子三十元,凳子五元。粗略数了数,烧烤区里起码有上百号人,按每家人租金六十计算,这开着拖斗电三轮的农户一天得收入一千元左右。现在的农村人脑子特别好使,致富的门路何其多。

小多拿着大沙车(一辆他梦寐以求天天念叨得来不易的塑料翻斗车)和两个小塑料铲子,在沙滩上认认真真玩起沙来。

两个小时过去,他还不愿离开。从前我有洁癖,一定会说这东西脏死了,你给我住手!如今这顽疾被小多给治好了:爱玩就玩呗,玩累了就心满意足了。手弄脏就洗,衣服弄脏就换,多大点儿事儿?

好吧好吧,于是,小多的爸爸说我太宠溺孩子,我迁就小多迁就得太过分。他要在楼下提一桶沙回家,我也欣然同意,还帮他把桶装得满满地,回家捣腾得一地溜滑。

有什么不好?鲁迅先生也宠孩子,宠得不像话呢。

小多蹲在地上玩得聚精会神,没意识到身旁危机四伏。他太单纯。

一个与他年龄相仿的小女孩儿恨恨地盯着他面前的大沙车,她在想什么?我有了戒备。

不出所料,她抓起两把沙子朝背对着她的小多洒去。我伸手去挡,只挡住了一部分,其余的沙子落在小多的背上,头上。

我母狮般吼了一声,一为警告,二为恐吓,三为提醒小女孩的家长应该插手管管了。

小女孩的妈妈连忙让她给弟弟道歉(我看不出来究竟是她大些还是小多大些),虽然她头上戴着好看的银光闪闪的皇冠压发。

遗憾的是,小女孩一个字也不愿说,继续想要抓沙子洒向小多,被她粗壮的妈妈制止住了。

说对不起!她的妈妈绵软地教训她。

她扯下头上的压发,狠狠掷在地上。那皇冠在原地弹了弹就不动了,她的妈妈跟在她后面,笑嘻嘻地拾起压发。是啊,小孩子犯了错,干嘛虎着脸?可是小孩子犯了错,难道都笑脸相迎?

为什么要如此仇视呢?我想,小多有一辆好看的大沙车,而她没有,她在嫉妒。这就是根源。

可是,为什么要嫉妒呢?我想,她的妈妈把她宠上了天,别人不能比她好,否则就得遭殃。她的眼睛要喷出火来。

小多只是回头望了望小女孩,然后警惕地把大沙车朝自己面前兜了兜。他一定是记住了我说过的话:要保护好自己的东西,不能被别人抢走了。

他竟然专心致志到压根没有感觉出沙子打在身上,更别说知道刚才背后发生的事情了。

也许他没看见那仇恨的扭曲的眼神。可他的举动又似乎告诉我,他嗅出了那么一点点不友好的氛围。

在这片沙滩上玩耍的孩子,从外貌来看,分不出好坏。就像这片沙滩,沙子、石子和泥土混在一起叫做沙土砾,它的主要成分是二氧化硅。倘若把沙土砾放在水里冲洗,才能分出沙层,石层,以及浑浊的土层。而孩子,有时候只需一个举动就能看出家庭乃至出身,因为这个动作的主要成分是教养。多么不可思议。

某次小多的爸爸在这里摘了一种药草,装在袋子里一大堆,回家洗净,焯一下捞起,切成小断,加香油,蒜茸,醋,糖等佐料拌匀,是一道风味独特的美味。这种植物有点苦,俗称婆婆丁,学名蒲公英。原本就喜爱研究植物的我,对药用植物更加着了迷。

马齿苋,灰灰菜,龙葵,五朵云,车前草,婆婆纳,节节草,苍耳,地锦,紫花地丁,马鞭草,荠菜,清明草,通泉草,所到之处全都是治病的良药,叫人后悔当初没有学中医。

马齿苋和地锦特别像,车前草和金钱草的药效几乎相同,马鞭草颜色与薰衣草相近,紫花地丁可以做盆景植物,通泉草长得像小狗脑袋,清明草可以做煎饼,五朵云好看但有微毒,龙葵的果子可以吃,阿拉伯婆婆纳的果实像顶针……

摘蒲公英的时候,很多路过的人都认得,说是兔儿草。从前喂兔子的东西,如今在中药铺子里要卖十元钱一斤。我们摘五斤,吃不完就分送给家里人,吃了清火解毒,就是有些苦。摘完指头又黏又黑,是因为它的茎分泌一种白色浆汁,黏在手上不久就变色了,加之粘了灰土,得洗澡或洗衣服才能去掉指纹中的顽渍。

第一次吃蒲公英,是小多的爸爸从药铺里买来的鲜货,淘洗的时候,发现叶片表层下面有跳蚤样的小虫,挖地道似的在上面打通很多白色线条,我就不敢吃了,即便滚水焯了也不吃。后来现摘的嫩叶,在光底下观察半天也没有发现虫子,于是愉快地接受了这种食物。

清明草弄回家洗净剁碎,加蛋煎饼可是顶好吃的东西。车前草以及金钱草,这类植物是大有用处的。尿路感染,尿路结石,尿痛尿急,或者肾上面的小问题,就吃它们,保管不出三天就见效,灵得很。

然而这些都不敌一种毛莨科草本植物的魅惑,往往连根带泥铲起,回家种在盆里,是一道好景。它上面垂着绿刺般的微小果子,那些刺形如杨桃,我似乎从来没有见过它们成熟后的样子,但我称之为野草莓。其实我知道野草莓是另一种,叶片都长得差不多,但很少遇见。可总是愿意这样随心所欲乱安名字。

待到春桃和樱桃都结了果子,蕨类植物就抽枝扬头了。嫩绿的柔软的芯儿伸出来,顶上一个小卷,娇滴滴像婴幼的娃娃。拿一把铲子连根铲起,移回家种在花盆里,绿蒙蒙一片,微缩的雨林般。我喜欢这样的美,比红红黄黄的花朵好看。我的这种爱好很特别,所以小多受我的影响,也有了这种偏向。而不开花的植物往往绿得更彻底,寿命也更久,还显得古朴幽然,家里也就显得比较雅致了。

到了太阳略微西斜就得往回赶,这时候人也倦了,眼皮直打架。小多是个小人儿,更加不敌困乏,早就在他爸爸的怀里睡着了。

他大概在梦里把白鹭当作天鹅,看见它们起飞,嘴角上扬,是个愉快的梦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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