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曲水流觞 | 高鹏程:冬夜读诗,与一群故人相遇

曲水流觞

不是你,是你腹内的酒认出了我,

指认我为多年前的兄弟

冬夜读诗,与一群故人相遇

文 | 高鹏程

秋风赋

蟋蟀叫了几千年,有谁仔细聆听过那些叫声里某种

执拗的东西

蝉鸣三月,有谁留意过那最后一声

究竟是什么时候消失的

赞美萤火虫的人,谁用目光,搀扶过那一盏

跌跌撞撞穿过雨夜的微弱小灯?

大地上辛苦的喧嚣似乎尚未减少,山间坟茔的沉默已日渐密集

秋风急,秋风凉,秋风中

有多少歌声的遗产没有被来得及继承,又有多少难言的悲怆被落叶一样扫除

一代一代,无声无息

回声

钟子期死后,伯牙为何断琴?

登上幽州台的

陈子昂为何独怆然而涕下?

因为他们发出的声音,也许在

很多世纪以后才有回应,也许永远不会

“有谁听到过一只手拍出的掌声?”

陈子昂之后1000年,孤独的昌耀才听到地球那边

密密西比河的风雨

七夕,仰望天幕的人啊,请仔细看看

天琴座和天鹰座吧

有两颗星,相隔16光年

也就是说,以光速来算,它们彼此凝视的目光

也要在16年后才能相互感知

百床博物馆

有一百张床,就有一百种睡眠。

一百种喘息、梦和病痛。

一百种不同的人生。

幸福,并不取决于床的质地。花梨、紫檀或者大红酸枝。

躺上去,把自己放平。有人就此

放下了生活的负累。也有人

继续背负着,辗转反侧,苟延残喘。

也有人会把自己放逐。进入另一种生活,或者旅行。

有人会很快回来,重新回到熟悉的生活。

有人,就此进入另一种路途。

床,就成了另一个车站或者码头。

到最后,床上的人都去了别处

死亡空着。床也空着。

不再有人躺下的床,真正开始了自己的生活和命运。

它的生活,主要由回忆构成

细细的灰尘下面,是汗渍

表面的包浆、榫卯缝隙里的痒以及木纹深处

主要由回声构成的寂寞。

时间正在磨损其中的细节,最终

将把它还原成一无所知的木头

留在纸上的诗是一首诗的遗址

时间带走了它的气息、温度和光泽。

只留下一具躯壳。(不久以后,也许会化成骨殖,腐烂

也许,有的部位会成为化石)

之前,它们曾经焦灼于他的胸腔、头脑,充满

血丝的眼球

存在于他写下它们时

笔画的轻重,每一行字的缓急

以及敲击键盘时的哒哒声中。

其中一部分,在试图诞生之前

他就让它们消失了。

那是最隐秘的,它抿紧了嘴角。

一首留在纸上的诗

是一首诗的遗址。他带走了其中的快感、痛苦和绝望。

时间和雨水带来了荒草

他渴望有人能够找来,但却在沿途

布下了重重迷雾。

而合格的读者是一个考古学家

穿过荒草、时间和雨水

他打开了语言的封土

文字的墓砖

最后他打开了修辞的棺盖

它还在那里

一首成为骨骸的诗,兀自颤动它的骨指。

蝴蝶之重

我相信一只蝴蝶的重量

约等于21克,104克拉,灵魂的重量

如果偏重了,说明你还有未曾卸下的负担

如果偏轻,说明你对另一个灵魂有所亏欠

蝴蝶飞舞

一阵来自天堂的风托载着它

光线穿过半透明的蝶翅

薄薄的阴影里

一边是尘世的眷恋

一边,是对另一只蝴蝶深深的悔意

悖谬之诗

在教堂里安放一场风暴

为一场风暴修建一座教堂。

这相当于在修女的身体里安放一场热恋

在燃烧的蜡烛中心,安放一场黑暗。

事实上,我还不能在生活里安放下一个远方。

也不能在远方,安放下生活。

但我相信只要拢起肋骨,风就不会吹熄蜡烛。

在人世这片更大的汪洋里,我还不允许

我的心指着浪尖说:看,泡沫;指着天空说,看,虚无!

我相信只要坚持仰望

星星就会落在秤杆上,天上的法则

依旧可以衡量人世间的分量。

再写悖谬之诗

我有穷人的自尊心,也有蔑视众神的狂妄。

我怀疑神的存在,却又无端敬畏冥冥中掌控一切的力量。

我知道平静中的漩涡,低处生活的陡峭。

当我说到远方,一盏灯就亮了。

当我说,我要去远方,一盏灯又灭了。

当我说到余生、愿望

同时就说出了颠簸和不知所终

——神啊,

码头下,那条系住船的缆绳可以解开了

冬夜读诗,与一群故人相遇

不是你,是你身边的炉火,向我伸出了手

拍去我肩膀上的霜雪

不是你,是你腹内的酒认出了我,

指认我为多年前的兄弟

不是你,是墙壁上沉默的微笑,

替我留住了记忆、年华和亲人

不是你,是窗外的河流、星辰

在生命的苍白之处,发出遥远的喧响

不是

不是压在舌根下的寒流 

眼底深处的贝加尔湖

不是你,是诗,是那些黑色的诗行,

替我们穿过了这纸上的西伯利亚

这漫长的风雪之夜

壁虎

在我寄居过的出租房内,我曾和一只壁虎猝然相遇。

在我撕开破败墙纸的角落

一只壁虎,一动不动。有那么一会儿

我以为它死了。

但没有。

当一只蚊蚋飞过,它突然

伸出了闪电般的舌头。然后,迅速隐伏到墙壁

更黑暗的角落。而当它

被我赶到地面,它的行动

明显变得迟疑。最后,它慌张离去后的地方

居然留下了一条断掉的尾巴

这让我感到一丝羞愧:

生活远比墙壁陡峭。但我却没有像它一样

能在垂直的道路上静伏。奔走。

但是,这先我到来的房客,依旧教会了我

更多的生存法则:比如为了逃生,有时

我们不得不忍痛舍弃自己,并非多余的部分

又比如

为了生存,需要黑暗中漫长的隐忍、蛰伏以及

时机到来时准确、致命的一击

图钉与钉子

钉子偏执。唯一想的,就是咬住一小块木头

或者被木头咬住。为达目的,不惜忍受重锤的敲击。

图钉美丽,圆滑。总是试图

用最浅的方式拴住最庞大的事物。但结果

一阵轻微的风就吹掉了地图,连它自己

也不知掉到了哪里。

钉子露出表面的部分,挂衣服、书画、镜框

没有什么好挂时,钉子就悬空在那里

时间久了,露出表面的部分已经生锈

我想,这也许就是爱或者恨的过程

那些貌似炫目、辽阔的爱情大都

浅尝辄止,无疾而终。

而有些,却像钉子

当最初的痛苦,已变成隐痛。

留在深处的,似乎已经可以彼此忍受

似乎已经融为一体

习惯了彼此的痒痛。

但不是,在我拔出一枚锈钉之后

它隐藏的部分

依旧尖锐,锋利、闪着冷冷的光芒。 

灯塔博物馆

需要积聚多少光芒,才不至迷失于

自身的雾霾

需要吞吃多少暗夜里的黑,才会成为遥远海面上

一个人眼中的

一星光亮?

我曾仔细观察过它的成分:一种特殊的燃料

混合着热爱、绝望和漫长的煎熬

终于,在又一个黎明到来之前

燃烧殆尽

之后,是更加漫长的寂寞。

它是光燃烧后的灰烬

作为

自身的遗址和废墟

现在, 它是灯塔。灯塔本身

握在上帝(大海)手中废弃的

手电筒。被雨水用旧的信仰 

黄河石

我的书桌上压着一块石头。一小截
凝固的黄河。

它来自它的上游。或者更远的地方。一次雷击之后
山体的崩塌。
然后带着粗砺、尖锐的棱角,一路泥沙俱下。

多少流水的冲击
多少年代的歌哭成就了它现在的沉默。

那些凹痕、斑点,多像是沿途
它曾经过的那些村庄、码头、驿站
亮过又熄灭的渔火。
那些神秘的纹路又来自哪里
那些浪花一样,曾在长河里出现又在长河里消失的事物?

现在,它静伏在桌面上。冰凉,光滑,通体黝黑。
它在纸上旅行。侧面的褶皱里,依旧压着无数
欲说还休的涛声。

它未曾经历过完整的黄河。像一颗
不死之心。
依旧有一条河流在它的内部川流不息
幽暗的水面下,依旧有一盏期待被点燃的灯。

挂在墙上的外套

并排挂在墙上。它们属于不同的主人。
偶尔,借助从窗户外
刮来的风,左边外套的一只衣袖和右边的另一只
碰到一起——
它们只能依靠纤维感知彼此。但已很满足。
它们想起不久前,在小树林里
那两棵树,近在咫尺却无法触碰
只能靠落叶的嘴唇交谈
比起那两棵树,它们的主人是幸福的,它们也是。

它们曾借助两个人的拥抱完成了自己
想要的拥抱。
后来,他们的主人拥有了另外的外套。
他们去不同的地方。遇见不同的人,有了 
不同的拥抱。
现在,床空着。房间空着。
只有两件挂在墙上的外套,借助一阵
来自窗外的风
紧紧靠着,像一对情侣——
带着外套下逐渐消失的两个人的体温。

旧货市场

一件旧衣服里有陌生人的汗液也有
未曾消失的温暖。
一辆二手车里有别人不曾用旧的远方
而一本旧书里有可能
依旧暗含着通往新世界的入口。
在旧货市场,我淘来旧药罐,它能否
还原出一个未患风湿病的母亲
我淘来的旧罗盘、眼镜和烟嘴能否拼凑出
一个已经离开的父亲?
我淘来一张旧歺桌它是否能像一块吸铁石把我们
小图钉一样吸附到
一个旧式家庭淸贫、富足的日子中央?
这些,只是我
一个逐渐变旧的人的想象
有时候,我会站在一面淘来的旧镜子面前
用淘来的旧剃须刀收割
用旧的光阴
有时候,我用一只旧式望远镜望向更加古老
和陈旧的岁月
偶尔,我会把它倒过来——
我看到了一种尚未经历过的,新鲜的日子

四行诗

没有灯火,一只黑夜里乱撞的飞蛾多么悲哀。

没有谣言,乌鸦的身影多么孤单。

没有你,没有爱和毒药

我像一件遗物,孤悬于人世。

对岸

据说,世界上最远的距离,不是从起点到终点

而是

从此岸到彼岸。

一列火车驶过,车厢里的乘客有自己奔赴的目的

而站在月台对面的人,已经

隔着天涯。

一条船分开流水,还在江面上行驶

而对岸的人,已在雨水中消失。

一个人走在路上,面容沉静

只有他自己知道,他已经有了裂隙

一条黑色的拉链经过了他,一条船划开了他

他的一部分去了彼岸,另一部分还滞留在此岸

他的右手总是抓不住铁轨一侧的左手

他发出的叫喊,瞬间化成了江面上的雨雾……

芦苇与鱼

岸上挤着一大片芦苇。

海里游着一尾鱼。

一道堤坝横亘在它们中间。

开着白花的芦苇,野茫茫一片。

带着大海游动的鱼,只有一条。

一条堤坝横在它们中间。

人世间到处都有这样的芦苇。面目模糊,一棵

挨着一棵,密密匝匝。

一棵芦苇的孤独,淹没在众多的孤独中。

而在你知道的海水内,只有一条鱼,拖着整座大海

艰难地游动。

孤单的鱼,在海里流着眼泪,但不被看见。

一条堤坝横亘在中间。

——这就是真相

你的外表:芦苇的孤独。

你的内心:鱼的孤独。

冷西之夜

从冷西小栈出来,

 车子拐弯时,忽然看见了远处的灯火

我熄了车,点燃一支烟

远远地望了很久。

温暖、金黄的光亮,让我

微微空白的大脑里,闪出了几个词:

乡关。驿站。歌哭。

是的,歌哭。作为一个久居异乡的人,这些年

我已习惯摸黑赶路,穿行在

岭头暮雪和陌上轻尘之间

不再轻易为光亮的事物驻留,也不轻易揿亮

体内的灯火

而今晚,在冷西,一幢孤零零的乡村小屋窗口

泼出的灯火,却让我有了无言的感动。

如果此刻,在另一处观望

你会看到,漆黑夜色里的两处火光

一处明亮、金黄

另一处微弱、闪烁,却始终不肯被黑夜吞没。

织网的渔妇

一个织网的妇女无论坐在哪里都是

在生活的中心。

她织网,风暴只在遥远的海面上徘徊

乌云需要看她的眼色行事。

她坐在码头边,场院里,渔港马路一侧

长长的人行道上。

她把长长的网绳铺下来,世界就安静下来。

她把梭子一搭,阳光就细密地缠绕在网线上。

她用裹着厚厚胶布的灵巧手指捏着梭子上下翻飞,

就好像一只海鸟

在一望无际的海面上上下翻飞。就好像

大海,只是挂在她网眼里晶莹的水滴而风暴

只是在纤陌纵横的网线上颤动,

而她就是风暴眼,是风暴中心

最平静的部分。

日月如梭,她织着丈夫、孩子、亲人,

她气定神闲波澜不惊织着自己最想要的作品,

用尽头发里的黑,眼角的阳光和海边人家

细密悠长的时光。

一张网越来越长越来越密

仿佛幸福、平静,仿佛整座大海都在她的掌控之中。

石浦鱼师庙·鲸骨之谜

鲸落之后,尸身喂养水族万物

精血直接补给大海

惟其骨骸,沉积无用,藏于淤泥。

时间和盐打磨着它

不知几千万年,渐呈玉质。

又不知过了多少年后

我在石浦鱼师庙里看见了它

鲸油点灯,鱼骨为梁,撑起了当地渔民

有关鱼师的全部信仰。巨大的骸骨

从海底的弃物到鱼师庙的支柱图腾

中间,又经历了怎样的转换

多少年了,始终是当地渔家和大海共同恪守的秘密。

注:渔港石浦二湾头,有鱼师庙。屋脊由巨大的鲸骨搭成,鲸骨从何而来,究竟建成于何时?目前尚无定论。

组稿:湖北青蛙 / 编辑:闺门多瑕

高鹏程,1974年生,宁夏人,汉族,现居浙江。中国作协会员,文学创作一级。22届青春诗会成员,曾就读于鲁院21届高研班。诗文见《诗刊》《人民文学》《中国作家》《十月》《钟山》《花城》《天涯》等。入选《新中国60年文学大系》等权威选本。曾获浙江青年文学之星、浙江省优秀文学作品奖、人民文学新人奖、国际华文诗歌奖、李杜诗歌奖、徐志摩诗歌奖、陈子昂诗歌奖、储吉旺文学奖、《朔方》等刊物双年奖,诗刊社中国诗歌网首届十佳诗集等奖项。著有诗集《海边书》《风暴眼》《退潮》《县城》《江南:时光考古学》《萧关古道:边地与还乡》《细雨海岸》,随笔集《低声部》等。部分诗歌作品译介到美国和澳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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