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烟雨义门陈 | 陈峻峰

那一夜,义门陈村的最后一夜,我竟是如此安心和安稳,我睡得很沉、很香。

烟雨义门陈

文/陈峻峰

沿着儒家文化绚烂历史景观大道,进入唐宋时期的江州浔阳县蒲塘场太平乡常乐里,即现在的江西省九江市德安县车桥镇义门陈村,我们将领略到农业中国古代广大乡村最为宏阔轩昂的世界家族奇观。

史载,自宜都王陈叔明之五世孙陈旺于唐开元十九年(731)于此开基奠业,十世孙陈伯宣并子陈崇于唐乾符四年(877)迁来“合族共处”,至宋仁宗嘉祐八年(1063)最后一任家长陈泰奉诏解析分庄,历时三百三十余年,承袭十数代,人口达至三千九百余人……

据称,累世同居,聚族合炊,财产共有,均等和同,家无私藏,厨无异馔,大小知教,内外如一,击鼓传餐,百犬同槽,孝悌流芳,义名天下……

北宋名相吕端有诗唱赞:八百头牛耕日月,三千灯火读文章;永清潭底观鱼变,东佳冈上听莺吭……王夫人者答太宗皇后曰:堂前架上衣无主,三岁孩儿不识母;丈夫不听妻偏言,耕男不道田中苦……

这,就是传说中的“江州义门陈”——中国式的乌托邦、理想国、桃花源,儒家文化理想千秋构建的家国典范。

时间先回到800年前,权且就是义门陈鼎盛时期的宋天圣年间或嘉佑年间那个暮春,我在陈姓族人安排下,坐了一乘华丽的轿子,从蒲塘驿(今德安县)出发,于一路惬意的暖阳与春风中,充满了猜测、景仰、浪漫和招摇;当日下午晚些时候,轿子在一种负重的节奏中渐渐停了下来,然后轻轻落地;这时有人过来掀开轿帘,引我下来,优雅地弹扫袖子上的浮尘,抬起脸来,才知道我已经站在了太平里义门陈氏偌大庄园的旌表门前。

旌表门三间,四面丹饰,门外筑旌表台,立义柱,方广数丈;石柱上端有鸟头,右柱头镌刻一“义”字,左柱头镌刻一“门”字;旌表台为方形纪念碑坊塔楼,四立面记载了唐、宋两朝7位帝王的屡次旌表和题赠,以及义门的荣耀和感恩。其后,是依附或协和旌表台而扩建的义门陈正居的三进大门,为宋代风格的牌坊和牌楼混合式建筑。

一进大门上方匾额雕刻着唐僖宗李儇首次旌表、御封的“义门陈氏”,两侧主柱为其御赐楹联:

九重天上旌书贵

千古人间义字香

二进大门上方匾额雕刻着宋太宗御封的“真良家”, 两侧主柱为其御赐楹联:

聚族三千口天下第一

同居五百年世上无双

三进大门上方匾额雕刻着宋真宗赵恒御封的“义居人”, 两侧主柱为其御赐楹联:

三千余口文章第

五百年来孝义家

三进大门后面是中国南方典型的宋代牌楼院门了,从院门及逶迤四合的院墙朝里望去,但见林木参天,花草丰茂,堂构崔巍,栋宇整饬,溪山掩映,水殿风来,祥瑞萦绕,万千繁华,其景观与态势浩瀚的震惊和震撼里,顿觉昔日耳闻与眼前所见的江州义门陈,哪里是乡间牧野充满淳朴世风的一个家族的聚居村落,完全是大都城邑的国家气象和风貌。

而这种气象和风貌,在旌表台前和一进大门外就铺展开来,不妨来领略一下。大门正对着的是祭天地拜神祇的镇场山和有关建筑,左为涟涟清澈的“洗米池”和传说神奇的“公婆坵”,毗连苍翠的凤凰山;右是旖旎多姿的“猫儿塘”和风光迷人的“筲箕垅”,紧挨参差的“金鸡石”……

就在我四处张望、感叹不已之时,已经有人把我的到来,向家长——陈旭、陈蕴,也许是陈泰进行了通报,家长亲临“望迎亭”,恭敬迎接我,作揖对拜,互致问候,简明询问了我的来意后,便叫了一名负责家族事务的主管,专门陪同侍奉我,一应安排好我的饮食起居,并做我的向导。主管耳达目通,清爽利落,一身精明,对我笑语盈盈,躬身请让,引领我出亭朝北,穿过院落,沿石阶登上“义门堂”,再西去,这就进入山水与建筑的图画里。记得我先后到了“廨院”“打鼓楼”“议事堂”“嬉戏亭”“大戏楼”“馈食堂”“酒楼”“永清祠”“九里殿”“五祖殿”;再西北,就是“东佳书院”了,里面建有“接官厅”“大学院”“御书楼”“一字园”“三藏阁”;从书院往东,是“文昌阁”“都蚕院”“德星楼”“东皋祠”“酒坊”;转过脸来,这时就看见巍然一山秀色与清气的义峰山了,山之东是“大公堂”,折向东南,乃“寿安堂”“刑杖房”“百犬牢”“秋千院”“门仙亭”,回望东北角,一片青苍森严,肃穆宁静,那里便是义门陈开基始祖陈旺公至高亡灵安顿的陵园。

似有一年半载这样每日风光地四处阅览,我的记忆,似乎就在纷繁景致与雕梁画栋间,发生了地理方位上的错乱,数百年后,有人描绘,说西北处应该是“大学院”“兰宫”和“大公祠”,著名的“东佳书院”及其附属建筑,全部是建在义门正宅的东边;另“接官厅”的位置就在大门左侧,与“望迎亭”形成对称,这样,无论是建筑布局,还是实用功能,都确属合理;不过又有人说,对于义门陈偌大氏族与庄园来说,“接官厅”远不止一处,而是多处,根据需要设置;最重要的,是说“旺公墓”,不是在正宅之西北,而是在大门东南方那片碧绿苍翠的凤凰山下……

等等。

事实上,我几经辗转终于能够来到仿佛世外的义门陈村,是“组织”帮了我的忙,这个“组织”是民间组织,即“江西德安江州义门陈文化研究会”。

查找行走笔记,那天是2009年的4月24日,我从婺源着实漫长地颠簸到达九江,已是下午晚些时候,还没辨明我所处的方位,甚或3说立足未稳,天说阴就阴,雨说来就来,而那时没人知道九江大街上那个雨中狼狈逃窜的人,是来自中原他们祖先故乡的亲人,以至于那些出租车来往奔驰,都对我视而不见。终于赶上一辆,迅疾开了车门,我便一头扎进去,像是一头扎进亲人怀里。司机问我去哪,我说去汽车站汽车站汽车站。回答后才体会到刚才司机问话带有愠怒,他的愠怒很明显是因为我带了一身雨水进来,把他的座位弄湿了。于是我赶紧道歉,说对不起对不起对不起,天太晚了,我不知道能不能赶上去德安的汽车。我今天必须赶到德安。司机就调了车头走,我取出提包里的毛巾来抹脸上的雨水,突然僵止在那,定睛一看,雨竟是全面停了,发白的太阳于西天发白的云团里露出来,像一张掩着顽皮的笑脸。

怎会这样调侃。平复一下心情,于是就往快乐里想,觉得刚才一阵急雨,果然是催促我赶紧往车站撵的吧,或者就是阻拦我,好让我在九江留下来。我知道,之于我江西此行权且所做的中原人历史南迁考察,九江——这“雄蟠赣北,濒江扼湖”“山拥千嶂,江环九派”“士高气清,富有佳境”著称于世于史的古江州、古浔阳,决然是不可或缺的一站。且不说鄱阳奇观,匡庐奇秀,“自陶(渊明),谢(灵运)以来,儒风绵绵,相续不绝;高人闲士,蝉联不绝”(《九江府志》),迷倒倾倒了天下无数文人雅士,仅就当年大部分南迁中原人而言,无论他们是从黄河、淮河、汉江、长江而来,再顺赣江南下,到达闽粤赣“三边”地区,及至后来的“土客械斗”引发明清时期的返迁,九江都是中原客家重要驿站和集散地。那么我首先要感谢这一场大雨,同时我也只能向九江和九江的这场大雨,表示我的歉意和抱憾,我真的没有时间再做停留,饕餮于九江旅行与风光的盛宴,因为德安“江州义门陈”我还一定要去,就像我此次出来得这么久了,我的单位,一定要回,我的家,也一定要回。

九江就这样被我放弃了,或者说被我无奈错过了。九江终是原谅了我——到达车站时,九江给我留下了最后一班去德安的车。坐上车后,舒了一口气,倏然,眼睛热热的,有些潮了。

天真的很晚了,又是雨后的阴晦,加之我如此匆忙要赶去的德安是完全未知和陌生,窗外暮色一起在心境里悄然升腾起独自一人在外的凄凉。很简单就想起那句俗语: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时难。家在这里,已经不是一个概念,而是一种感受,是具体的一个房间的感受,床的感受,被褥和枕头的感受,毛巾的感受,袜子和拖鞋的感受,抑或是冒着热气的米饭、烧饼、青菜、香菇、大葱、家常豆腐、热干面、胡辣汤的感受。

当年那些躲避乱南迁漫漫征途中的中原难民,也是这种感受吧,甚或更加凄厉,也更加强烈。对于不离不弃的人们,家可能是壁垒,是围城;对于在外流浪的人们,家则是终极的归宿,是港湾。

其实九江到德安不过50公里,车子摇摇晃晃竟走了将近两个小时。提了行李下车,茫然四顾,街区空旷,行人稀少,夜色很暗,叫了面的去县委招待所,路上有人招手,面的停下……原来德安的面的有公共汽车性质,招手即停,同一方向的人们可以同坐一辆面的,随时上下,且无论远近,每人都是2元钱。我不知道这是这座县城的落后,还是优化;之于我,既新鲜有趣,又哭笑不得。

第二天,天亮了,事情变得庆幸而疏朗,在经过了一些小小的周折之后,我顺利找到了德安“江州义门陈氏联谊总会”暨“江州义门陈文化研究会”——德安县永兴路43号一座临街的大楼。通报上我的姓名,——只需通报上我的姓名,我就被热情“认可”和“接纳”了,我当时的感觉就是,到“家”了。

接待我的都是陈姓一族,他们既是研究会工作人员,也是我陈家的家人。他们不仅担负组织义门陈文化的宣传、研究、修谱、考订的工作,还兼顾联络、联谊、迎来、送往的事务。这包括像我这样前来考察的全国各地的各色人等,也包括到德安来办事的陈家家人。因此“江州义门陈文化研究会”一定程度上是以组织的形式,传达着当代一个和谐氏族的人文情怀和家族温暖。

那天一个上午的咨询和交谈,让我获得许多义门陈历史的基本轮廓和概念,晌午时候,负责人陈建达站起来,转身去提了两瓶“义门陈酒”,一脸亲悦,说午饭已安排好了,下午我去义门陈村的接待吃住也联系安排好了,车子也安排好了。

那一时的感激,让我酒尚未喝,为亲情的绵长醇厚,果真是要醉倒在家门口了。

现在你知道了,我所谓乘了轿子去长乐里义门陈村,完全是不乏忸怩作态的臆想和虚构,而我列举义门陈那些浩大繁华的建筑,也是根据后世对义门陈庄园故居的模拟图示。那些图示,就我现在所能见到的,一共有三张:黑白“江州义门图”、“江州义门居宅写意图”和彩绘“江州义门陈宅居全图”,皆不明绘制时间,也不知出自何人之手,且三张图标明的建筑名称和地理方位也多有不同,甚或大相径庭。猜想这些图表除部分依据了现存的遗迹外,更多的可能都是来自典籍、野史、方志、家谱以及后世人们的附会和传说。那么是否可以说,江州义门陈的历史宏丽和家族奇观都是于一片废墟之上的儒家文化建构。废墟提供了一切可能的重建场地,也提供了无限广阔的想象空间。因此我们已经不能从现存的史料和图绘中,找到那个庞大家族、世俗生活、悠远岁月以及民间烟火的真实情态和情状了。

我的这种判断和体会,是我在那天傍晚时候到达义门陈村时,发生的狭隘猜疑。那个傍晚,天下着小雨,早春寂静近乎寂寞的山峦、田野、村庄,于淡淡雾霭中氤氲着莫名的凄苦和惆怅。于当年“义门堂”旧址上新建的“义门陈文史馆”在寂寞的乡野间便显得有些唐突,里面的图片喷绘、文物陈列和祖宗神位,只有即兴招摇参观的意义,全无瞻仰、渴慕与神圣的情境,我想向接待我的文史馆老陈请一把香,祭拜一下我陈姓遥远的先祖,想想,还是罢了,最后捐了一点钱,让老陈收下,更实际的说法,可能算是我接下来将在老陈家里吃住的费用补贴。肯定是不够,但我也无法和他算得细致。

仅仅是对老陈外表直观判断,觉得这个手里提着一串文史馆钥匙开门锁门的老陈,可能是文史馆管理人员,但原本身份应该是这个村子里的农民,或者说是村子里少有识得几个字的农民。我没问他,是不必问他。老陈领着我从文史馆出来,沿着大门外向西的坡道走了一截,进入一条小街入口,往右是惯常见到的花花绿绿的小卖部、杂乱不整的小吃店,再里,老陈说有一处乡村公共汽车站站点,那里立着一块水泥站牌,老陈说你回去的时候,就从那里坐车,雨天不开,晴天会有一班,早晨五点半,得有人盯着。老陈说着,我们就往小街左边拐,经过一段徐徐的上坡,老陈就把我领到了他的家里。

老陈的家理论上应该是门朝东开,两层小楼,每层两间,厨房在一楼堂屋的后面,为了通风和透亮,朝南开一个侧门,通向后面的小山,厕所搭建在后面小山的坡上,旁边还有一个堆放杂物的棚子。我从侧门上到坡上,急着去小解,完了出来,才关注到坡上长满了年青的松树,松树下面,间或生长着许多开黄花的植物,花瓣上落满了晶亮的雨珠,山坡上依然寂静近乎寂寞,但生机勃勃。

回到堂屋,老陈夫人——我称她为嫂子——不知从哪里走出来,说让我晚上就住堂屋左边屋子里,说那是她大孙子的房间,大孙子上学去了,住校,晚上不回。我便不住地向她感谢,说了很多感谢话,一下弄得嫂子不好意思了。嫂子去了后面厨房,我就进了左边屋子,放下行李,从包里拿出笔记本、相机和洗漱用品,再出来时,厨房里便飘散出诱人的柴火和饭菜香味,那种香味无需嗅觉和味觉的辨识,就知道是乡村农家的香味,是乡土的香味,是自己家的香味,如此熟稔和亲切,又仿佛岁月与记忆那般长久和悠远。

那天晚上,老陈把他的媳妇们、孙子们都喊来了,围了一桌,我和他们像一家人一样,一起喝酒、吃饭、唠着家常,天南地北,家长里短的,笑语喧哗,气氛融洽。老陈说,他的三个儿子都不在家,他们都去了很远的城市打工,很久都没有回来……哦,咱不说这个,说这个会让人扫兴让人伤感,家里来了自家客人,是一件快乐的事情,老陈说,我们喝酒。于是就继续喝酒。老陈酒量很大,喝了很多,喝得红光满面,秃脑门儿在灯影下泛着光芒;从我见到他他就没笑过,现在开始笑了,那种笑,在微微的醉意里,单纯无掩,显得很可爱。

吃过饭,我就给女人和孩子们照相。刚才吃饭时他们还那样朴素自然,现在到了镜头前,他们都面目严肃绷紧表情做起“样子”来,我怎么逗他们,他们都不能把自己放松下来。事后想来,固然他们是最乡村的农民,他们也知道,吃饭时他们是谁就谁,不能装假;在镜头前,他们就不是自己了,而是“角色”;虽然他们不会“扮演”和“作秀”,但他们要做出一个“样子”。这个“样子”,我以为,是文化心理,也是意识形态。

那夜稍晚一些时候,媳妇们和我打过招呼,便带着孩子们回各自家里睡觉了,我的内心在夜黑里,重又与寂静近乎寂寞的山峦、田野、村庄,覆盖着淡淡雾霭样的凄苦和惆怅。那些媳妇们,那些乡村众多的媳妇们,那些乡村众多年轻或者尚属年轻的女人们,由于长久的农业贫困和迫近现实的生活促狭,男人们都到远方城市打工去了,常年在外,留下她们,既要承担土地上负重的韧性劳作,以及筹谋计划、打理应对、日常家务、亲邻往来、公婆照料、子女教养,同时还要漫长忍受每一个白天和每一个长夜里,间或停顿下来的身体对抚摸的渴望和精神对抚爱的渴求。这渴望与渴求,是生命本能,也是崇高人性。

许多个白天,许多个长夜,那些女人们不为人知的私行为与潜意识,在某一时刻,如玉温润,如花灿烂,如水淙淙,如火炎炎,其无论有着怎样的关乎“生”的以至于“辗转反侧”,还是直达“性”的以至于“寤寐思服”,我们似乎都可用众所皆知的事实来作出一个最为乡村通俗的比喻——无疑,男人们走了,女人就闲置了;同时,村子里也有许多的女人随男人们也走了,土地以及土地上的生活就荒废了。就像他们走后交付给老人看护或上了门锁的房子,空有门脸、窗扇、柱梁、案台,桌、椅、床、柜,锅、碗、瓢、勺的简陋但齐全的陈设,而那仅仅是些器具的存在形式而已,形而上,已经不再是家庭的部分,就像家里那个淘气的小崽子那年吃撒的一粒饭粒,现在已经坚硬干结在了桌子上,而女人那年临走时顺手扔放在床头上的那件夹杂些许小桃红点儿的内衣,仿佛和时间凝固,像一件静物……

我不知道我在义门村所获得的这些现实生活真实场景和尖锐感受,能不能有助于我对历史的理解,包括对不远处文史馆陈列的我义门陈家历史的理解。

那一夜,我失眠了。

义门村的清早在那一天,是一个缓慢的来临。初到一地,加之失眠,我似乎从入睡就在看床前那一扇灰白的窗户,然后看手机上所对应的时间,三点十七、三点二十八、四点零四分、四点十二、四点三十六……我望着窗户,在任何一个手机显示时刻上,都没有一点期望中的光线随时的游走与变化;蛙鼓、虫鸣、似有还无的雨滴,流水从一块水田到另一块水田通过缺口的声音,都仿如幻觉,仿如寂寥中的节奏和韵律,清晰,委婉,那般地艺术。

最后,我终于拉开灯,只管穿了衣裳,带着毅然和果决起床。老陈一家全部都在沉沉入睡,暗黑屋子里,没有一点声音,我轻轻摸索着门闩打开堂屋大门,侧身一闪,走了出去。雨还在下着,似有还无,也许那些雨滴散落自房檐或树叶昨夜的积水;天色有点暗,但微微的晨熹已疏散渗透其中。空气里是早春小雨的沁凉,我可能还打了个寒战,一如你曾有的生活经验或体会;思维里,我开始寻摸夜间那些于黑暗里传来的如幻觉的蛙鼓、虫鸣和流水。前前后后的,竟是一下看出了老陈家房子的位置。

无论是在我的方向感里,还是如我所说理论上的,我们都权且认定老陈家的房子大门朝东,那么平视对面,便是一座南北走向的小山,山很清秀,略带些气势,树木刚泛绿,植被浅显,但可以想知不日的参差与繁荣。从老陈家和对面的山之间,是山洼,那里就是我昨夜于水流的声音里猜想的一块水田连着的一块水田,呈浅浅梯状,向北缓缓而下,延伸至远处,或极远处,连成一片白色的天光和水光。田埂的弯曲错落、连接相交和层次对比,都和谐唯美如国画墨色线条不着意的勾勒和濡染,成为自然天成的大地的艺术。但这可不是老陈当初建房选址的动因和理由,老陈把房子建在这一面山脚下,更多地考虑了地理和风水,且一定是挖了社会主义山角,坚实打下自己房子的基础。这里地势高,视觉好,阳光也好,背有靠山,前面临水,独居一处,离街又不是太远,于是心生佩服,觉得老陈真有居家的战略眼光。

老陈家门口的道路于一个缓坡上来之后延伸向北,道路两边是庄户、丛生竹、樟树、水田和丘陵,城市晨练的人们,是找不到这样一条美丽的道路的,因此,我有了往北奔跑的欲望。这时,山洼里的田埂上隐约出现了两个人,给了我一早清冷孤寂中的欣喜,我站在一处坡埂上,饶有兴致地看着那两个人下到水田里,先是准确地寻找到一个什么位置,然后弯下腰,从水里取出一个竹笼,那是他们头天傍晚埋藏在那里的,无疑是一个关于捕获的预谋。后来询问老陈,得知那个竹笼,果然就是诱捕黄鳝的器物。于是想起来在我们老家也有这样捕捉黄鳝的器物,竹篾子编的笼子,长约尺半,竹笋状,在编制的时候,笼子的一头设计有一个口,把用火烧过的焦黄喷香的蚯蚓,放进笼子里做诱饵,然后用一个草塞子塞住;另一头稍微大些,尖利的竹篾在编制茬口时朝里弯曲,形成倒勾,黄鳝从外面能顺利钻进去,但钻进去就出不来了。于是捕获者于头天晚上把笼子分布在水田或水塘里,次日一早取出,从一头把草塞子拔出,把钻在里面的黄鳝,可能还有白鳝、泥鳅和蛇,一起倒入木桶或者鱼篓。仅仅是在我们老家,这种黄鳝笼子是单个的,他们这儿是把两个编在一起,“人”字形状,叫“牛背笼”。

天果然是亮了一些,我沿着路朝北走,已毫无目的。就在与老陈家间隔不远处,有三间独居的门户,后来知道那是老陈小儿子的家。门口有一群鸡,争抢打闹着,已经在吃早餐;那只公鸡独立其中,身边妻妾成群,它幸福地高昂着脖子,守护着它的家眷,骄姿威武,精神亢奋;也不吃食,警觉地四处张望,恪尽职守。这些鸡们这么早就被从圈里放出来,猜想它们的主人也起得很早。那么刚才我似乎望见朝后山走去的那个挑着筐的女人,可能就是老陈家的小儿媳妇吧。再望时,那女人的背影已在土地和山坡的潮湿里消隐,仿佛是朦胧诗意乡村清早的一个幻觉,及至刚才那两个在水田里收取黄鳝笼子的人,我转身再来看,他们也不见了。

近处,流水从一块水田的缺口流向下一块水田,下一块水田已经翻耕平整好了,我估摸着可能是准备用作下种育秧的苗圃。这仅仅是一年农事中最初预习和热场,山里的季节总是要晚一些,因此农人并不见忙,树绿得慵懒,花开得怯生,流水从水田的缺口舒缓地流淌,鸡子们悠闲嬉戏着进食,雨有一阵无一阵地下着,那用作培育稻秧苗圃的水田平整地铺开,不过是一些可能的安排和构想……

老陈小儿媳妇起得这么早,挑着筐朝后山去,甚或表现了一个农人、一个主妇持家的美德和勤劳,但在乡村,不必惊异,那可能就是一个习惯,没有那么多的意义;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像生殖繁衍,像传宗接代,像无尽岁月,像一块田到一块田的流水不舍昼夜……想到我今天早起,不过是个偶然,那是一个情绪,即使煞有介事也手提或肩荷了一件劳动工具,自己都会觉得招摇。城市身份的表征在一个人身体上,一眼就能辨认出来。你无法扮演,作假不了,而在广大世俗乡村和烟火民间,他们一直都是这样,因此无论现实如何哗然炫目,而生活千百年来还是如常的寂寞;无论历史,及至是自己祖先与家族的历史怎样荣盛繁丽,而日子永远都是这样过着的,身在其间,单调而又鲜活,素朴而又丰美,艰辛而又诗意,仿如流水在时间的缺口,从神奇传说流淌到具体一个父亲的名字,从史记碑刻流淌到今天清早一个女人擓着篮子向雨后山坡走去,从诗经民谣流淌到一声感人的散发着乳香的婴儿娇啼,及至从一块水田流淌到另一块水田,源远流长,生生不息。

天大亮了,我开始从那条路上折回头走,老远,就看见老陈笑盈盈站在那里,他是来找我,回家吃饭。

由于下雨,抑或由于我清早情绪化地对乡村生活生发了另样体味和感受,早饭后,我取消了那天我原定的一切考察计划。譬如我想去看看“义门堂”尚存的那一截砖石残垣,看看那埋没在水田下的“百犬牢”,甚或稍远一点的“旺公山”和新修的“旺公墓”“旺公陵园”,以至更远一些的“一字园”或“东佳书院”的旧址,等等。

现在想,即使不下雨,即使去了,又怎么样呢。于是我对老陈说,不知有什么“陈氏族谱”拿我看,老陈说有。这让我一下激动起来,想,在这样一个早春、早春的山野、山野淅淅沥沥的雨中、雨中自家静寂的屋里,临窗展开一册我陈氏古旧的家谱,颤动微黄的纸页和毛笔精细手书的墨渍印迹,依稀辨认诸多已知或陌生的陈姓家族的名字,间或让我,能摸到祖先的脸,抑或能听见他们的一声咳嗽。

国有史,方有志,家有谱。家谱是记载同宗共祖血亲集团世系、人物、事迹的历史图籍。国史、方志、家谱,并为支撑中华历史宏大建构与书写的三根础柱。而“谱之于家,若网在纲,纲张则万目具,谱定则万枝在。”——东汉末年经学大师郑玄,把家谱定义得理义精粹清澈,以至想像谱牒里的家族和文字,全是诗意鲜活地花枝繁茂,摇曳招展。

谱牒最初起源,可能很简单,就是为了“辨析亲疏”和“凝聚族群”,前者对内,很大程度上是说明血缘“有别”的功能,多半是为族群生育的优化;后者对外,是有着脉系“认同”的要求,为族群生存发展和壮大。固然随着时间推移,朝代更迭,社会变化,家族迁徙,谱牒也与时俱进,不断改篡重修,以至发展到了今天,家谱作为明血统、序昭穆,原本记载本族世系和重要人物事迹,及其历史的荣耀与功绩,煊赫与显达,风范与德望的家族“光荣榜”“备忘录”,已经由贵族而士族而最大地平民化了,但除了趋向于固有的文化传统和国家的威权政治不免有犬儒的屈从与功利的附会,一切还是于家谱的“别”与“同”两大基本功能编制和展开。因此家谱、族谱、宗谱,抑或具体的一家一房之谱、一支之谱、一族之谱(统谱、通谱、世谱、会谱、大成谱)、异姓合谱等等,其一般体例、格式、内容,皆大同小异,似曾相见。

我们现在按最新编著的一本《中华义门陈氏大成谱》的“总目”来“举例说明”。正文前是彩页,从印有书名扉页始,之后是陈氏图腾;“义门堂”图片;专家、名人论述义门陈文化摘要;先祖像;义门陈故居全图;世界陈氏宗亲总会会歌。接下是“总目”,分别是卷首篇,包括谱论纵横、义门之荣、谱序选萃;源流篇,包括氏族源流、迁徙分布、字派堂号;族风篇,包括家法至善、家事至公、家德至效;教育篇,包括东佳书院、教育先河;俊彦篇,包括江州义门陈氏俊彦录、中华陈氏俊彦录;文萃篇,包括诗词选、楹联选、文志选;后记篇,包括总谱编辑纪要、中华义门陈氏大事记(含图片集);最后是“流芳篇”,即为义门陈故居恢复工程等捐款的集体和个人名录……

还记得早饭后我问老陈索要“陈氏家谱”吧,老陈说有,从屋子里半天出来,竟是拿了一大堆花花绿绿的现代印刷品给我,其中就有这本《中华义门陈氏大成谱》,十六开本,600多个页码,2008年10月印制。我当时看到这些印刷品,脸上一定布满那种“哭笑不得”略带谐谑的表情,老陈看到了,疑惑不解,不知自己怎么错了,脸上对我也布满那种“哭笑不得”的略带谐谑的表情。我说对不起,我是想看一下那种家藏老谱。老陈明白过来,摇了摇头说,我们这没得。我说我昨天在文史馆,看到玻璃柜子里陈列的有啊。老陈笑了,说那是仿制品,照着旧谱封面和包皮做成的假书,里面是处理过的发黄的空白纸,没有字,还有那厚一点的“多卷本”“家谱”,好多都是空盒子。

老陈说过,我就明白了,无需多来解释,只是再无读谱的心情和兴味。试想,家谱作为一个记录家族全部历史的独特体例与书写文本见证,具有典籍和信史的一切真实与庄重,不是谁家里都有的,也不是谁都能读到的,但所有家族成员,都会对那本深藏的家族历史“档案”心怀敬慕和虔诚,久而久之,甚或成为了一份精神的依存和守望,越是看不到,越是想偷窥一眼,以为只要打开来,就能见到过去的祖先,发现家族在久远时间里的秘密。因此,家谱最初的编撰与后来的修订、考证、添加、附会、修辞、夸张、虚美、唱颂,都在一种信仰的认定里,确凿无疑。而泛滥的现代印刷品,首先失却家谱应有的那份庄重,也不再有家族历史私藏的隐秘。一切都暴露无遗,一堆新旧混杂堆砌的史料,内心再无对远去的韶光蕴含诗意地猜测和怀想,更无对封存的家族密码窥探的神往和敬畏。

对自家家谱的阅读,即是对自家家族的阅读,因此对自家家谱的敬意,即是对自家家族的敬意,严格说来,阅读家谱,也是需要焚香、净手,更是需要神圣和恭敬。在老陈家的那个雨天早晨,依照我单纯亦或文人的想法,当时应该是这样的一个过程和场景——

先是老陈上到二层楼阁里,从房梁檩条的暗处或者古旧的木匣子里,取出一个用布厚厚包裹着的物品,然后小心翼翼用双手捧着,轻轻呈放在我的面前。那一时,我的心中已神圣如宗教的仪式,在两手轻微的颤抖里,打开来那个包裹,正如我所期望的那样,那是一本唐宋或明清的古版线装《陈氏宗谱》刻本。本色草纸布满时光尘埃与虫蛀斑驳的书封,曾经粗粝抑或纤细手指翻阅摩挲卷边的页角,墨渍陈迹于独特中国竹纸、麻纸、草张上的精细手书和毛笔画像,抑或雕版拓印的独有木板魅力和刀刻韵味的宋体字,都与一个伟大古老家族存在于谱牒文本的意蕴,萦绕阅读和默念的时光苍黄和语境氛围,文言和词语都融入一种遥远思维的翔实和简淡,因此那不再是一个家族历史与人物编年的记录,而是一部家族日常生活优雅而温暖的叙事,我们不仅能依稀望见先祖的形体、容貌、神态、风度、秉性、癖好、手势、谈吐,也能依稀望见久远的那个朝代里,于书院、祠堂、小镇、乡间那一个深浓的长夜,那一束昏黄灯影,那一隅小小空间的孤独和寂静,那灯影恍惚中的一位文弱的誊写者和他握笔的手指……

那么很显然,当家谱成为现代书籍泛滥的印刷品,不过是文言和白话夹杂、古人和今人堆砌一起的文字史料,一切虔诚预设的阅读和聆听,都充斥于工业的喧嚣和机器的嘈杂,那些依照家谱体例与世系排列的祖先的名字,是一长串与我再无血肉关联的花名册,我不能确认那些名字,是否与我的家族真实存在构成历史节点和文化链条,更难以体察在动荡、激越、灾难时代大背景下,具体到一个家庭和家人的拼争和绝望,坚韧和持久,生死和悲欣,也不能与岁月的刻度对应,辨别出他们是谁。

……雨还在下着,缓慢而悠长,絮絮叨叨,仿佛一个无尽头的总也讲不完的家族故事。县城的汽车一直没来,老陈每天早起去小街那个水泥站牌下,打听和等候,回来时一脸苦楚和歉意,仿佛那公共汽车,是他私家的交通工具,总是不来,即成了他的过错。准备着让我带上的一捆鲜嫩竹笋和芦芽,也放了好几天了。那些竹笋和芦芽,就是那天清早老陈小儿媳妇,去雨后山上采的,说是看我那晚吃得喜欢,她就上心了,次日就惦记着去采了许多回来,让我带回家去。其实那天早晨过后,我再没看见过老陈小儿媳妇,想必她只把竹笋和芦芽采来,放下后,就去忙她的孩子、水田和那一群欢喜争食的鸡子们了。她不需要向我说些什么,表达什么,也不要我的感谢。而这,可能就是生活本身,以至真实到没有言辞和交待。相对千百年义门陈被无穷演义的历史,我更想在这个寂静及至寂寞的乡村,那般关注和阐释这悄然中的人间情态和情怀,包括老陈每天早起,去小街那个水泥站牌下打听和等候汽车的消息,包括嫂子,每顿几乎没有声息地做好了那些饭菜,也包括老陈的小儿媳妇,去后山为我采来那些鲜嫩的竹笋和芦芽……

感恩大地,感恩义门陈村的山峦、水田、花树、草丛,它们给了我如此多的真切情感和书写启示,它们从一开始就不曾因为拥有一个轩昂阔达的陈氏家族以及仿如历史奇观的浩大矗立,而失去自己的寂静和寂寞,节奏和律动,而在一个家族顷刻间分崩离析,星散四野,万千建筑于兵火与战乱的浩劫中,终于颓为瓦砾废墟之后,我们一起看到了宽广敞开的大地,我们最初也是最后的大地,它不仅承载了野心与梦想之上的一切繁华和瑰丽,也承载了一个家族巨大灾变后的一切苦难和沉沦,并让它们顺着缺口潺潺的流水,洗濯伤口,平抚惊魂,渐日回归到自然本身,回归到平民本身,回到自己的田里,自己的家里。当有一天,我们在历史的遥想和追寻中,转过身来,我就看到了他们,认得了他们,他们,就是在微醉里笑得像个孩子样的老陈、没有声息地在灶前摸索的嫂子、擓着篮子去后山采竹笋和芦芽的老陈的小儿媳妇……

也许由于雨,让我在老陈家,终于没能去到传说中的义门陈实地残留的遗迹和遗址,而短暂几天屏蔽于山野的寂静和寂寞,足以构成这个早春独属于我的中国当代乡村史。于是想,果然我去了那些遗迹和遗址,我可能同样会加入当下众多义门陈世俗乃至功利的喧嚷和神话,无度放大言辞的虚饰与煽动,最多不过矫情地生发一些天人之际的感慨和忧伤罢了。当然,我也许会在一些时候,对一些问题,大加质疑、拷问、斥责和批判,但委实又怕我会敏感地触痛和伤及我陈氏家族血脉里已然文化恒久积淀的那点完美和神圣,更害怕把我作为陈家的逆子,加诸我数典忘祖的罪名。因此我就觉得,这雨真好,在老陈家真好,这乡村的寂静和寂寞真好,虚拟我于千年前一乘轿子的风光招摇真好,乃至为写作的那番忸怩作态真好……

一种预感不期而至,我可能就要离开义门村了。果然,就在那天傍晚的时候,雨停了,落霞凄艳,天光大开,心情就有了欢畅,随之就成了郁结。那么这会儿,在雨后的清新里,我觉得,我需要再去向北的那条路上走走,再去看一下那连环如画的山洼和水田,看水田里埋伏黄鳝笼子的那两个乡村捕获者,看老陈小儿媳妇从后山的小路上略带早春的青春惆怅回来。

那一夜,义门陈村的最后一夜,我竟是如此安心和安稳,我睡得很沉、很香。二日一早,老陈就来敲我的窗户,不重,但急切,我应了一声,老陈在窗外,显然是趴在窗台上的,压低着声音对我喊,哎、哎、哎,车来了——

本文原刊于《美文》2016年8期

陈峻峰,生于洛阳白马寺,肖马,河南固始县人,现居淮上信阳小城,有作品获洛神文学奖、杜甫文学奖、孙犁散文奖、三毛散文奖,以及《莽原》《广西文学》年度优秀作品奖。中国作协会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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