苏童是我喜欢的一个小说家。他写过枫杨树庄系列，那些水气洇染的江南往事，都以一个虚构的枫杨树庄作为场景。枫杨树广布于江淮流域，苏童是苏州人，对这种南方常见的大树定然十分熟悉。吾乡地处闽北山区，域内溪流交织，自然也是枫杨树的家园。它们喜生河岸水畔，属水漂树种，秋天成熟的小翅果掉落水中，随波逐流，沿岸扎根。因其木质轻软，多不作材用，乡人任其野生疯长，于溪岸兀自成荫。枫杨为胡桃科乔木，与核桃是本家兄弟，地道中国本土树种，古称榉柳。《山海经》有：“北望河林，其状如茜如举。”举，即榉柳。《本草纲目》曰：“其树高举，其木如柳。” 榉、柳本非同种，二者合称，意为既有榉之挺拔，又似柳之披拂。榉柳虽然常见，却非名木，因而很少进入古人的诗文。比较有名的是杜甫《田舍》中的一句：“榉柳枝枝弱，枇杷树树香。”榉柳枝枝弱，是描述夏日里满树垂荡的悠柔果枝。就整株树而言，枫杨体形壮硕，冠盖如幔，在吾乡，只有樟树、银杏此类千年巨木可与之相匹。虽然古诗写榉柳的不多，翻查到的几首，却凑巧将榉柳的四季都写齐了。杨万里《小憩栟楮》“榉柳细花吹面落，误挥团扇扑飞蝇。”赵文《朱湖》“高低榉柳绿如苔，三两柴门傍竹开。”陆游《小雨》“榉柳不禁朝暮久，芙蕖犹有二三开。”还是陆游《园中》“霜凋榉柳枝无叶，风折安榴子满房。”此三位皆宋代诗人。可见枫杨树到了宋朝，方才调动起文人骚客们的诗兴与情思。枫杨是辨识度很高的树，它们临水而生，树身庞然，冬季落叶，夏日绿冠披拂，河风吹过，满树果枝悠荡，如帘如瀑。枝上缀满小青果，具两翅，好似一只绿元宝，故吾乡人多不识榉柳、枫杨之名，而叫它元宝柴。我觉得那翅果更像一只小青蝉，通体碧绿，如翡翠所雕。小青蝉带黏性，小孩拿它粘到脸上，装扮出各种鬼脸，然后冲进教室，吓唬班上胆小的女生。也因此，小时候我们都叫它“粘粘子树”。不同于从县城里消失的苦楝，枫杨树始终绿障般凝落于绕城而过的南浦溪岸。早春，老树黝黑的枝条萌发新芽，萧瑟岸畔豁然睁开点点滴滴的嫩绿眼睛。新叶适才舒张，枝间忽起妙曼，满树挂起流苏般的柔荑花枝。花枝雌雄错落，小花细小难辨，只有潮湿的风能够找到它们，让花枝们跳起爱情的摇摆舞。盛夏，羽状复叶层层叠叠将榉枝覆满，浓荫里又漾起波澜，尺长的果枝千条万条，如青链垂荡。深秋，果枝残断，坠果铺满溪岸，浓密的树冠露出疏空。严冬，老树抖尽枯叶，撑起“榉”的身骨，舒展开线条流畅的枝杈，将自己向上的姿势，印在明净如洗的碧空。童年时候，家住大圆弧附近，沿皇华山路往南走到尽头，便是南浦溪。跨溪的南浦桥两头，各有一群枫杨树，树冠披盖如屏，似隔河对峙的两座绿岛，树下浓荫遮蔽起很大一片地方。那是昔日孩子的啸聚之地，夏日午后，男孩们邀约去溪里嬉水，总要经过这片阴凉地。尚未下河，先就树下撒起野来，摔跤，踢飞腿，翻跟斗，投漂石。两人叠起罗汉，伸手便能够到树上垂挂的“粘粘子”，拉下一把，各自于脸上布置起来，河滩上很快出现了一群青面獠牙的鬼怪。玩尽兴了，从树荫里呼拉冲入河中。待夕阳西下，凉水洗尽暑气，方才赤条条上岸，到树下披衣穿鞋，化作鸟兽散。转眼已是五十年前的童蒙稚事。现如今，南浦桥头的枫杨树更加葳蕤壮大，那里每天都会聚起一群健身和唱歌跳舞的老人。那里面会有当年树下散去的少年吗？那些布满风尘的面容，我已无法辨认。枫杨树逐水而居，时常出现在村边的溪岸，巨大浓荫便成了村人休憩纳凉的好去处。那些夏日的午后，树下聚坐一群农妇或老人，闲话家常、年成或某个远逝的祖先。村庄里的人一茬一茬，来了又走了，只有老枫杨树在风声里，一年一年述说他们的故事。一棵老枫杨树，就是一道浓郁的乡野风景。行走乡间，有时会有突如其来的邂逅。2020年初夏的一天，我行山至富岭镇浮流村，远远望见村外平畈突兀地矗起一座绿岛。那是一棵枫杨树，也是吾乡最老最壮阔的一棵枫杨树，它的历史已无法追溯。这个初夏的傍晚，老枫杨巨臂平展，绿屏如云。我看见夕阳从西面山巅射出余辉，给绿岛镀上一层桔红光，山溪的风从浓密的羽叶和果帘间穿过，我似乎听到满树翡翠珠链碰击的叮铃声。站在一棵似乎永远不老的枫杨树面前，人会茫然于时间的虚无。我的视线难以穿透头顶层叠的树冠，恰如我不能洞悉它所经历的岁月。修竹，原名刘军，福建浦城人。写过诗，尝试性写过小说，如今专注于草木与随笔文字。图文散见于纸媒与网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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