曲水流觞 | 阿剑：长空栈道（组诗）

曲水流觞

他不懂我摇摇欲坠的半生

万座大山不懂我俩

之间，一丝颤如草芥的线

长空栈道（组诗）

文 | 阿剑

长空栈道

第三次退缩后，那道士在对面

大声讥嘲——这般胆小，如何行得

地上的道？景区告示牌提醒

每年坠崖人数

我还是踏上万丈悬崖间

的一根独木。数峰屏息，只风中

二人相觑。我看那道士如崖顶的鸟

或鼓盆而歌的庄周，他看我像

一只等待群山来粉碎的蝴蝶

我不懂他任性的轻盈

心中一把未曾磨灭的

沉甸甸的刀

他不懂我摇摇欲坠的半生

万座大山不懂我俩

之间，一丝颤如草芥的线

谶语者

起初，他不说话，旧棉袄趟过村子的雪

黝黑如雨水淋湿枝桠的手指

在铅色云朵上，画下符咒，脚步拖曳在白地

成渐次消失的黑字。

那年我着红衣，立雪地中，喉咙里嗫嚅混沌的话语

他后来站在我身后，中山装上落满

劣质粉笔灰，像一场未曾融化的雪，指示

从南方小镇去往北方的路。我含糊应诺

绿夹克像一节呜呜鸣叫的火车

四十年后，他坐在竖排的繁体字中间

脸色黑瘦依旧，落了霜雪的岩石

风中点了点头——

“须知千般苦，要用汉字

一枚枚揿入彼身……”

此刻，我立于一场几十年的漫天大雪深处

喉头哽咽，手若执火

肮脏泪水涌积成泉，照见

与那人相像的我的脸

四十年高铁风驰电掣，掠过高速公路下的村子

虚构城市的教室，壁橱内，堆积如旧衣裳般的纸张

与四十个

施与受的我，奔跑与枯坐的我，训诫与忏悔的我

照见当年那红衣小儿于

日升月落、荧惑守心、大雪纷飞

之时，喃喃未说出的谶语——

流水

我看见鲜艳的新水泥，覆盖了

标语，广告牌，南宋青石板。

爬山虎比以前砂石公路旁

更为青翠。埠头那些年轻妇人

高耸的臀部，随流水老去。

槌衣声也朽坏。

橡皮坝前，河水虚假地充盈，

沿旧河道，一截一截，前往东海。

沙滩上挖铜钱的少年随流水而去。

我看见那年春天，王建国和我站在堤坝上

揣着窸窣作响的青铜，看流水。

我们有喜欢的女生，想揍的男孩，

一两个预想中

亲手杀死的老师。

我们有那年干净的河水。

弦的清晨

第一声树莺啼啭的陶笛，先于垂柳树醒来，

草木先于光。

Y，我想我是睡在清晨的孤儿，

一只由集成电路和芯片控制的迷羊。

梦的草原上，鲜花绽放。

柳枝拨动虚空的电缆，看见那人

蜕去长衫，

肺叶上落满二十一世纪的煤。

我知道他那饱满的弦正在一根根断裂，

不知道的是：万里长空之上

恒星吹散星风，又羽毛般飘入黑洞。

银河喑哑，遥远星系上燃烧的灌木

不会发出任何声响。

这便是真相么——世界不过是

弦的微小颤动？

星移斗转不过是

可忽略的波动的涟漪？

Y，此刻，一只现实主义的割草机正咆哮驶过窗外

代替我纠结的喉咙，汩汩流动的

海潮的发言，此刻我真想说出

洪荒中那第一声汉语……

梦中的东坡

风从今夜凉起，谁不时揭开窗帘

窥我。梦中我与全天下雄辨：你们的纷乱

与我无关。我只是一个睡在

天鹅座开普勒452b的小人，一颗电子，宇宙的胃液

随时将我消解。一个老妇站在另一颗星球上唤我，她

梳着母亲少女时的麻花辫，像我未曾有过的女儿。

而我必须在开普勒452b星上

建造一所孤独的房子。此时，有人摸我的头：

“醒了？我四十七岁了。我刚开垦完五十亩东坡。”

房间里的宇宙

要有光。要每天日出得惊心动魄，又悄无人知，

“哐当”一声巨响，敲不醒封闭的耳朵。

你从黑暗中醒来，手里捏着一本书，

盘旋，围着光，在九个房间的宇宙中心，之外

是茫无涯际的空旷呵。你举着书的沉默火把

走出主卧，红海般的走廊劈开阳光的海水。

旷如荒原的客厅，人们四散各方，留下

他们昨夜喑哑的交谈。卫生间里，独居男人

把两个抽水马桶和一个小便器洗成百合花瓣。

镜子里日渐黯淡的恒星，记录多年的寂灭。

——要有光！盘旋在黑洞般的两间客房

卫星环绕的书房，慧星般远去的儿童房，

你在各个空洞里游走，手中每行字都是谚语，

脑中响起的每句话都是自画像与墓志铭。

此刻，窗外阳光噼里啪啦大作，外星球讯息快活传入。

而你固守此光线明灭的宇宙

栖居此恍兮惚兮的星系。你捧着书的训诫

走进厨房。那里，火光蒸腾起弥漫的水汽，

一种崭新、温润、救赎的事物，正从水里诞生……

水龙吟，兼致稼轩

皇帝醉倒的西湖，曾与钱塘同流。那水入海，蒸腾成云

飘向久违的汴梁和颖川。洙泗上，弦歌地，亦膻腥！

兄好。我有十九个死去的英灵和杀回三千里江山的

五篇文章，也有永康县狭长的街道、工棚上落日

劣质烟草味，打铁工人胡髭上的啤酒花。

我有皇帝红头文件，牢窗上方瘦如铁钉的月亮

再次推翻的死亡判决。我有追风的日子，天选之子写下

无用的词，寻取中流誓，又被南京口音的姑娘塞入雪白酥胸。

香车宝马驶过，改装了排气管的北方野吉普，咆哮着浓重尾气。

复仇自是平生志，而此少年何以瞬间老成须发俱白的高考壮元。

——饭否？饭否？

我看见我的人民水里种稻，火里打铁，

把北上抗金炼成一座五金的城。

兄好。看遍吴钩的夜，你在江西等我，眼光有棱，背胛有负。

若无的卢飞快，就拨剑斩去坐骑之逡巡。无法补天裂，就掏出

自家心口的铁，铸灯下的剑。

而他们总会在朝堂报告、判词埋雷、键盘上讥嘲。你总会再而三地

救我于牢狱。你，半夜飞骑捕杀叛贼的山东汉子

买犁卖剑平家铁，写下植物种植手册。惟此夜，雪花如歌、如冤纸

如烘不暖半个天下的灰。而天下不过一阙你我唱和的词。

再去你处，已有疾如电的高速、高铁，瞬息可达的微信，而我

还骑那匹断头老马，以雪梅花的音节，壮士泪、肺肝裂的平仄，

破阵子，贺新郎，水龙吟。你看，残山剩水已花团锦簇，你我却永在

灯火阑珊处，憩鹅湖之清阴，酌瓢泉而共饮。

——我们救赎的祖国，

本非赵家那点瘦金体的山河。兄好！

配图：网络 / 编辑：闺门多暇

阿剑，浙江衢州人，工商管理硕士。有诗集《姑蔑志》、诗合集《无见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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