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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朝敏:遁走曲(上)

朱朝敏,湖北人,上个世纪七十年代出生,湖北省作家协会签约作家,写小说写散文,偶尔还写写诗歌,创作多年来,不钻营圈子不谄媚权势,追求作品质感。两百万文字发表于《人民文学》《花城》《作家》《天涯》等,曾获湖北省新屈原文学奖、湖北省第八届屈原文艺人才奖和《人民文学》颁发的全国文学作品大赛一等奖。出版散文集《涉江》《山野虚构》,小说集《遁走曲》《鱼尾裙》。

遁走曲(上)

文 | 朱朝敏

当我正在梦中想起你,

 你来了,夜便开始回响,

像传说中那样轻柔。

——里尔克

1

我梦见了呼天抢地、火钵、火钵中突突烧腾的黄纸,黄纸消失后的灰烬。然后是漫天的风尘,呛鼻的烟火味……

有人死在我梦里。醒来的我先是发愣,不久释然。按照我母亲的说法,梦总是相反的,有人死在梦里,那个人必然活得好好地。

可我只梦见了死亡的场景,却没有梦见亡者。种在梦境里的死亡由此虚缥若云。注定瞬间被我淡忘。

但不到半天的时间,我想起了它——梦境中的死亡。

我祖父死了。他死在凌晨。他打牌熬夜后回家,爬上家门前的台坡,一屁股坐在一棵老柚子树下,靠着粗壮的树干睡着了。

那天,霜雪铺地,祖父头顶和眉毛,还有双肩都落下清寒凉薄的霜雪。我母亲起床后,一推门看见祖父靠躺在柚子树底下,以为我祖父真的是睡着了,又喊又推,却无济于事,伸手朝祖父鼻尖一试,便惊叫起来。住宿在学校的我得知消息,瞬间,晚上死亡的梦境浮现心胸。

赶回家后,我对母亲说,我昨晚就梦见了……后面的话没有出口。怎么说呢?我只梦见死亡,并没有梦见我的祖父死去。那么我的梦境是提前告诉我,有人正要离去。

说到底,就是我的预感。

母亲看我几眼,便和我祖母忙开了。祖母出门去扯布料。而母亲也出门去请收殓师老笑和老笑儿子笑哑巴了,请老笑自然是请他来收殓,而笑哑巴呢,却是请他来做白事裁缝,给过世的祖父缝衣做帽。

我一个人被丢在家,恐惧突然汹涌漫来,我拔腿就跑。

我跟在母亲后面跑,跑到半路,遇到挎着藤条箱子的老笑。老笑那个藤条箱子,黑红犹如泥污般的颜色,被藤条左绞右缠地堆叠成的一个长方形箱子,箱子上面是提带,也是黑红色,重重地压在行走的老笑肩膀上。老笑苍老矮小的身子越发不经看了。他永远灰尘仆仆地,奔赴在宽窄不一远近不一的路上,在我们的视线里渐行渐远。

老笑走过的路是抵达奈何桥的路途,我们庙村人甚至岛上人都这样说。是啊,只要老笑,挎着藤条箱子的老笑灰尘仆仆地出现在路上,定然又是走了一个人。这样说吧,与其说是老笑在奔赴路途,不如说是他在送走亡者。

在请老笑为过世的祖父收殓的路上,我们竟然遇到挎着藤条箱子一路奔赴的老笑。看来,我们庙村今天过世走路的人不止我祖父一人,还有别人。也就是说,死在我梦里的,我预感到的不仅仅是我祖父。

还有谁也死了?我脱口问道。

老笑瞪大他干涩的眼眶,眼眶周围的面皮爆出青筋,那永远缺少血色的瘦狭面庞,刹那敛紧,散发出一股暴戾的硬铁气息。我不禁抓住母亲的手,怔怔地看着老笑不动。

谁死了?瞎说。老笑一声顿喝,我身子颤了颤。

没有人死,他们只不过换了活法而已,到我们不晓得的地方讨生去了。老笑顿了顿,面皮松弛下来,慢了语气,接着说,在我们不晓得的地方讨生的人,是往生者。

往生者——我和母亲都跟着轻声叫道。

死了就是不在了,不在了还说什么往生?净没道理。我偏头瞧母亲。母亲却不住地点下巴,显然,她同意并欣赏老笑对亡者的称呼。

依照老笑的叫法,我祖父才刚成为往生者。另一个往生者是龚家的东生。

龚东生是个豁嘴孩子,白白的,瘦瘦的,睁着一双惊恐的眼睛看人,眼神刚刚落在你眼中,却小鸟般倏地一下飞走。他不过五六岁,却也……我似乎看见东生投射来的凉薄若冰渣的眼神。心中顿时讨厌起自己来。要不是梦见那些该死的东西,东生这孩子,还有我的祖父可能不会撒手而去。

不容我胡思乱想,老笑和我母亲已经大步朝我家奔去,我撒腿赶上。老笑回头给母亲说了什么,我没听清楚。母亲哦哦两声,马上吩咐我去龚家,请笑哑巴到我家做丧服。

    2

我朝龚东生家跑去,到龚家门口时,脚步慢了下来,心突突地跳跃,胸中似乎漫上一波又一波的水,虚浮的水汽膨胀出白茫空洞的雾感。

东生母亲和他奶奶哀哀的哭腔,在被她们极力克制的喉咙里游走,细碎弯绕,简直是不好意思。我想得出,她们是为频繁夭折的豁嘴孩子伤心,这已经是第三个夭折的豁嘴孩子了,又正因为如此,她们的伤心不能理直气壮,只能遮遮掩掩偷偷摸摸。

我倚着院门,虚弱着声音喊道,笑哑巴,我祖父过世了,成为往生者,你快给我祖父做丧服去。哀哀的哭声有几秒的中断,却很快通畅。笑哑巴看都没有看我一眼。我才想起来,笑哑巴不能听见我的话。

我鼓足勇气跨进龚家大门,看见一个坐在堂屋里抹泪哀泣的老妇,那是东生的奶奶。还有一个在里面房间,自然是停放东生小身体的房间,东生母亲以泪陪坐。我上去拍笑哑巴肩膀,然后伸手指指我家。笑哑巴点头。东生奶奶突然问道,驼背爷子走路了?

我祖父是驼背,驼背爷子是我们岛上人对我祖父的称呼。也不容我回答,老妇大放悲声,埋怨阎王不长眼,老是在她家带走小的,不收走老的。号啕几声后,又问,驼背爷子怎么就走路了?不是昨天还好好地。

我回答,他是打了一夜牌,回家就靠着柚子树睡过去了。老妇站起来,抹把泪水,说,驼背爷子走的舒心,真有福气——你先回去,笑哑巴给我东生忙完,就去给驼背爷子忙。

我没走几步,又折回东生家。

在院门,我与一个人碰个满怀,不,我一头撞在一对高耸的胸脯上。是龚进容。龚家的幺女,东生的小姑。出走了三年,却突然出现,被我一头撞见。

龚进容摸摸我脑袋,挎个布包迈进她家院门。她比以前更胖了,简直肥嘟嘟地,尤其是腰身和肚子,重重地拽着她的身体。行走的龚进容左右脚步高低不一,她右腿本来就比左腿略微短些,现在身体如此发福,看上去就是在岸上噗嗤摇摆的鸭子。

这么些年,她跑到哪里去了?不管去了哪里,反正回来了,去了哪里也就无所谓了。

死妮子,你跑哪里野去了,还记得回来?真是没有脸皮,还回家丢人现眼……你这个没有良心的,心中还记得这个家……呜呜,我打死你,你这个狼心狗肺的妮子,呜哇……

叫骂声后是呜呜哇哇的哭泣声。老妇的,龚进容的,接着是东生母亲的。哭声中,打闹声夹杂进来,喧沸的小院里,悲痛顿时理直气壮了。

我折回去,站在院门口。老妇抓着龚进容的衣服,伸手拍打,龚进容左躲右避,拽着悲伤的老妇一路踉跄。

你还有脸皮回来。龚东生的父亲突然从堂屋闯出来,一把拽住他妹妹龚进容头发,劈啪左右开弓。清脆的巴掌声中,龚进容蹲在地上。东生父亲又提起右脚狠踹,踹向在地上翻滚的妹妹。不长眼的老天啊……老妇的哭泣哀切痛楚,简直是通彻心扉,她伸手去拉怀着一肚子怨气的儿子。哪里拉得住,反被踢到手臂,歪在地上。东生父亲更怒了,红着双眼,再次扬腿。

笑哑巴冲了出来,抱住扬腿的东生父亲,又把他推在一边,弯腰去扶地上的龚进容。

东生父亲又要冲来,被笑哑巴伸开双臂拦住。他呀呀地指着里面的铺板,又指指龚进容。意思明显得很,他们再打骂龚进容,就不给东生做衣服了。

小院再次安静下来。但单一的号啕声此起彼伏,把我送走很远,直送我到家门。我坐在门槛上,她们的号啕还在我耳边回响。

老笑在我祖父房间,他正在为我祖父净身。祖母坐在后门边,系个包袱,双手笼在包袱里,眼睛盯着地上某处。母亲在厨房里忙,小姑已经回家,抱着三岁的孩子在院子里穿梭,不时地,她轻轻抽着鼻子。她还不能哭,她必须在老笑为祖父净身完了穿戴整齐之后,才能正正规规地表达她的悲伤,哪怕她正在悲伤,却不能。只能用喉咙极力压制,然后扇动鼻子缓和。

凉寒的风穿透我的衣服,刮着我的皮肤,我身体发冷。而哀切的哭泣却经久不息。死亡的气息在幽静的飘渺的哭泣声中靠近了我。

祖父永远走了。他死在我梦里,被我梦死,提前托梦,我却没有告诉他。我泪水滚滚而下,喉咙抽动,哀切的哭声从胸膛奔出。

祖母颠着小脚走近我,拍我的肩膀,朝我摆手。母亲也走来,抹去我脸上的泪水。我还是止不住,泪水一个劲地朝外涌。母亲贴着我耳朵说,往生者不会离开的,他们去了另一个地方生活,没有任何烦恼,比我们活得还好。

是的,老笑收敛过多少往生者的身体,他双脚就是为送往生者而存在,长期游走在阴阳两界的老笑,他的话不能不信。

我的泪水神奇般地止住了。如果亲人没有离开,只是去往另一个地方,还没有烦恼地生活,这又有什么伤心呢?相反,应该高兴才对。我听见自己长长的舒气声。

3

笑哑巴很快就来了我家。

但他带来了蹊跷。他不是一个人来的,他还带来了红肿着脸庞的龚进容。也许是龚进容跟着来的,她一直尾随在笑哑巴的后面。

我这次才看清楚,龚进容居然挺着大肚子,根本就不是长胖发福了。她鸭子般踱进我的家门后,一屁股歪倒在一把椅子上,右手在肚子上摸来摸去,不住咕哝:我好饿。

笑哑巴显然知道龚进容肚子饿,放下他的裁剪工具,直奔我家厨房。很快又跑出来,伸手朝龚进容比画,然后拿起皮尺奔进我祖父房间,又很快埋首于铺板裁剪衣服。

我母亲端着刚热过的剩饭和剩菜,递给龚进容。

龚进容接过,大口大口地挑菜吞饭。我从来没有看见谁这样吃饭,一点余地都没有,腮帮子鼓得紧紧地,上下跳动,咀嚼和吞咽声一度冲淡我家接近晦暗颜色的安静。不出五分钟,龚进容干掉了满满的一海碗剩饭,还有剩菜。她轻轻地嗨了声,站起来,端着饭碗直奔我家厨房。接着,又空手回来坐在刚才的椅子上,看着笑哑巴裁剪衣服。

我……前天晚上做梦,梦见我家东生死了,所以就赶回了岛上。龚进容突然张嘴解释她的归来。她的话语声刚刚收尾,房间气氛立马绷紧若弦,稍微一点触动就会奏鸣出脆声。

天,她也梦见了死亡。我站起来,嘴唇蠕动,却无法说出什么。

我祖母颠着小脚过来,拉起龚进容的双手,建议龚进容马上回家,理由很简单——因为她的侄子过世了,她应该回去帮帮忙,送侄子入土。龚进容还是坐着不动,只说,我不走,除非笑哑巴送我回去,否则,我哥他们会打死我的,我好累,就坐一会儿,等笑哑巴忙完,我就走。

祖母没办法,又坐回后门边的椅子上呆看地上某处。龚进容开始坐了一会儿,看见我小姑的儿子,又站起来鸭子般踱到到院子里逗弄孩子去了。孩子咯咯地笑出了声。

小姑抢过孩子,推龚进容走。龚进容不走,又坐回刚才的椅子上,看着笑哑巴裁剪衣服。

我几次欲靠近龚进容,想说说我的梦,与她交换下梦死的意见。但龚进容根本就不看我,她的眼神在我家任何一个地方,就不在我身上,我只好作罢。

老笑从祖父房间佝偻着腰背出来,他已经为祖父净了身,等笑哑巴把丧服做好,再进去为祖父穿上。

从房间出来的老笑带出一身寒气,他没有按照祖母意思坐下休息会儿,也没有接过小姑递来的旱烟。眼睛扫过笑哑巴后,破陋如熬药的沙罐的喉咙吐出两个字:快了。

我小姑的孩子突然蒙住了脸,哇哇啼哭起来,小姑抱着孩子匆忙走开。一直坐在大门口的龚进容站起来,朝里面闪了闪身子。老笑勾腰跨出门槛,吩咐:烧衣物。

浓浓的黑烟中,火光腾起,老笑捂着嘴巴咳嗽。

天光黯淡,夜晚黑锅般扣了下来。

晚饭时,我父亲回家了,大姑一家人也赶来一起吃饭。龚进容也和我小姑一样端个饭碗站在一边吃。笑哑巴倒是心疼她,不时站起来给龚进容夹菜。龚进容大口扒饭嚼菜的声音成为饭桌上惟一的声响。

晚饭后,笑哑巴才做好丧服,他把做好的丧服叠好,交到老笑手中,就开始收拾他的裁剪工具。龚进容紧紧挨着笑哑巴,似乎没有笑哑巴,她就会有大难临头。

笑哑巴带着龚进容走了。具体是送龚进容回家还是带龚进容回到他的家,我们都不知道。这根本就是没意思的话题。

老笑再次从祖父房间出来,房门大开。他扬起右手,做了一个请进的姿势后,挎上他的藤条箱子转身离开。

我大姑搀扶着祖母,小姑与我母亲父亲跟在后面,走进祖父的房间。我站在斜对着房门的堂屋里,一眼瞥见睡在窗户下一张木板上的祖父,这个往生者一身黄色衣服,头戴黄色帽子,面无表情,陌生至极。

哭声冲天而起。我眼泪似乎受到感召,奔涌而出。在号啕和哭唱的声音中,我听见我只有蝉般的啊啊鸣叫声。但我的泪水,却成为刺痛我脸颊的锐利刀片,轻易地反复地滑过。我感觉到这个夜晚的疼痛。

我靠着墙壁,一边哭泣,一边安慰自己,往生者就是去过没有哭泣的生活也没有烦恼和疼痛的生活,他们享受福气去了。这是多么好。如此安慰着,我的哭声居然弱小下来,也停止了抽噎。

奇怪的是,我这个晚上又做了梦,梦见一个穿黄衣服的人儿,骑在一条大鱼上在我们庙村游弋行走,从我们身旁无数次地擦身而过。就在我们齐齐伸手想拽住大鱼时,大鱼驮着黄缟在身的人儿一刺冲天而去。

这定然是好梦。我的睡眠安稳而舒服,如同这样的夜晚。

4

事实是,那个夜晚并非安稳,也说不上舒服。

我们家为我祖父搭起灵堂守灵,而超度是第三天夜晚的事情。也就是说,前两个夜晚是以心灵祭奠,超度的夜晚是以声音祭奠。可当天庙村的夜晚因为龚东生,声音太闹了,闹出声响的夜晚,一度冲击我家的肃穆。

龚东生这个夭折的豁嘴孩子,在当天晚上被下葬在大堤下面的树林里。我所知道的庙村规矩,丧事应该是在青天白日下进行的,必须锣鼓喧嚣鞭炮轰鸣唱哭绵延,总之越是热闹越是规矩。哪怕小孩子家。他或她毕竟是在我们庙村存在过,给我们庙村留下他们的声音和气息,他们走了,到另一个世界去,我们庙村说什么也要按照规矩送走他们。

龚东生是个例外。先龚东生而去的两个豁嘴哥哥也是例外。

例外也出在他们的豁嘴上。每一个庙村人都心存良愿——走路的人,在白天入土才能记住回家的路,不管他们是以什么方式回家,重新投胎也好。可豁嘴呢,不独龚家,所有庙村人都不希望他再回来,特别是重新投胎。

只好选择夜晚下葬,只好找江水上堤岸下的树林下葬。

下葬也是沉默的,没有锣鼓没有鞭炮没有哭泣。只有铁锹挖土的声音,只有江水拍打的声音,只有风过林梢的声音。

可是,哭泣还是响亮地在我们庙村回荡。那是龚进容的哭泣声,但她不是为下葬的永远再无法见面的侄子哭泣。她先是被拒绝送龚东生入土,被赶出家门。龚进容挺着大肚子尾随着送葬侄子的队伍来到树林里,一直躲在人群后面,看见最后一锹土即将淹没侄子小棺材时,突然记起回家的目的,于是闪身于前,握起铁锹要加土,被龚东生父亲龚进容的大哥发现。百般恼怒心情郁闷的男人,一把揪住龚进容的头发,一个巴掌扇去。龚进容及时举起铁锹挡住,却被迅疾有力的巴掌弹回,倒在地上,刚好倒在龚东生的坟墓上,那是刚刚掩埋了棺材还没有堆起来的坟墓。

挺着大肚子的龚进容跌坐在泥土里,想站起来可不容易。不容易的当儿,她的三个哥哥纷纷扬起铁锹挖土,朝着坟墓送土,土块一个跟着一个地堆在龚进容的身上。龚进容就开始哭了,不是哭泣,而是哭喊,破开了喉咙,歇斯底里地哭喊,一边哭喊一边拼尽全力地挣扎爬出。

我给侄子加把土不行吗……你们……你们要活埋我……我是你们的亲妹妹啊……我还怀着孩子……天理难容……

哭声不只有龚进容的,还有她的老妈。她的老妈本来不想哭的,可是泪水根本就不听她的指挥,急急地跑到眼眶外,热热地淌着,又凉寒着脸颊。泪水都出来了,还憋着声音干什么——事后,她对我们庙村人如此解释,她解释为,那晚江边的哭喊声都是她一个人的,她这个白发人送走了三个孙子,怎么想得通怎么能够承受?所以,她破喉哭了,她在哭请老天爷公道些,有什么想法不要找小的要找老的。

她这么说,我们庙村人都跟着唉唉叹息。尽管,我们都知道,她说的是假话,可是,这样的假话却比真话更令人信服,我们揭穿有必要吗?那个龚进容的哭喊声震破我们耳朵,相比她老妈,也不值得争究了。

不争究并非等于忽视。我们忽视不了。

在龚进容老妈挡住哥哥们的拳头当儿,她从坟堆上爬起跑开,一路哭喊着跑开。家是不能回了,而挺着大肚子满腹伤心还有伤痕的龚进容,在这个漆黑的夜晚能够去往哪里?

这根本就不是问题。我们听见一路风声般呼啸的哭喊,直直地安稳地落户于笑哑巴敛师老笑的家里,然后呼啸般的哭喊过渡为有气无力的抽噎,直至消失。

我们庙村就是这样,所有房屋都建筑在高高的土台子上,建筑在土台子上的房屋,谁个声音大点,我们全村人都能听见。同样,高分贝的哭喊声,一下减弱,更能引起大家的注意。

龚进容呼啸般的哭喊能够平复下来,只能说明一个问题,她被笑哑巴收容了,笑哑巴的家成为龚进容的避难所。

我们都竖起耳朵听,希望能够听见什么。毕竟,笑家不是普通人家,笑哑巴肯定能无条件地接受龚进容,而敛师老笑呢?敛师老笑多不寻常啊,他那样古怪几乎称得上不通人情的人,他是怎样的态度?

想想吧,突然间,一个莫名其妙出走三年的女人,挺着大肚子回来被家人逐走的同村女人,在月黑风高的夜晚跑到了笑家,一个只有父子两人的男人家庭,他能够接受?

约摸一壶茶的工夫,我们听见敛师老笑的咳嗽声。于是,我们刚刚软塌下去的耳朵又支棱起来。

咳,就一晚吧,明早就得离开。

老笑干巴巴的声音,与平常没多大区别,同样要我们心头一凛。起码,我听见老笑的声音后,眼前马上浮现出他疹人的脸色和眼神。这样的人,还会说出什么?我们支棱的耳朵许久也没放松,却终于徒劳。庙村夜晚的安静,不亚于一口干枯的老井,越往下越黑沉。黑沉中,我陷入飞鱼的梦中。

5

第二天,我们庙村是鸡飞狗跳的一天。

龚进容在笑哑巴的护送下,又回到了家里。她的胖身子,鸭子般地左颠右晃,深一脚浅一脚地,跟在笑哑巴后面走走停停。这哪里是她在求回家?分明就是跟着笑哑巴走亲戚。瞧,她的脸庞,额头和鼻子沁出了汗珠,在太阳下,汗珠亮晶晶地,而面颊竟然微微发红,与晶亮的汗珠彼此映射。还有那眼眶里,莫名地浮荡着一层水色。

更要人愕然的是,鸭子般颠簸的龚进容,走着走着,就把双手放在坟墓般隆起的肚皮上来回摩挲。

她这一举动,要我们庙村人下意识地感觉,她幸福着,作为一个怀孕的即将生产的母亲,尽管肚子里的孩子百分之百地就是一个野种。可是,这个野种为这个女子带来了巨大的不可名状的幸福。

有时候,幸福是能感染人的。笑哑巴就被感染了,他在前,也是走走停停,停下来当然就是等待龚进容,而停下来的笑哑巴,面颊居然堆满了笑意,还有那眼神,柔柔地。我从来没有看见笑哑巴那样温柔过。

我都看在眼里。我去龚家借蒸笼和筲箕,刚好在路上遇见他们俩前后颠簸而来。我忍不住也笑了,由衷而无声地,看着他们俩,跟在他们俩身后,一起走进了龚家。

后面不用说,自然又是鸡飞狗跳似地武斗。龚家三个男人一起驱赶龚进容,还要给她这个丢尽龚家脸面的女子教训。操家伙的,举拳抬腿的,叉腰辱骂的,龚家顿时热闹起来。

龚进容又哭开了,从幸福到无助的距离只能由伤心的哭泣来弥补,龚进容是最好的实践者。她的哭声大而绵长,委屈感十足,有些撕心裂肺的味道。

那一刻,倚靠在院门一角的我,对哭泣着的女子充满了怜惜。我哀哀地叫道,别打了,她肚子里还有孩子。

打的就是这个怀着野种的不要脸的骚货……我脸热了,后悔自己的多话为可怜的龚进容惹来更大的羞辱。

可我无能为力修补。有些场合,修补不过是更大的错误,避免错误延续的最好办法就是不修补,甚至割裂。笑哑巴就是这样做的。他冲上前去,挡在龚进容前面,抡起歪倒在旁边的椅子左右横扫,逼退三个男人。

笑哑巴放下椅子,拍拍巴掌,转身拉起哭泣的龚进容就走。他似乎很生气,脸膛发红,呼吸急促,走得迅疾,几乎把站在院门旁的我挤倒。而臃肿的龚进容居然轻捷地跟着笑哑巴而去。

不晓得老笑的态度。反正,跟着笑哑巴回家的龚进容又没有了哭声,而笑家安静得没有一点声音。直到下午。

下午,笑家也热闹起来。龚家三个男人齐齐闯进笑家,他们不是要请龚进容回家,而是不仅不许龚进容回家,还不许她留在我们庙村。

赶走这个带来霉运的女人,让她从此消失于庙村。

我们都明白了三个男人来笑家的目的。即使不是笑家,是我们庙村任何一家,只要龚进容进了人家的屋,他们都会寻来宣战。

笑哑巴才不管,他根本就听不见。也许由老笑转达,他弄懂了龚家男人的意思,可对于笑哑巴而言,根本就与不懂一样。他只晓得,龚进容不能受到打骂,藏身在他身后的这个女人,哭泣得声音已经嘶哑的女人,已经用所有的行为证明,她把他看成了保护神,他就必须把这样的看法或者说信任无条件地建立起来并延续下去。

笑家的热闹,除了龚家人,还有我们庙村看热闹的人。看热闹的人,目睹了笑哑巴的力大无穷。他一个转身就撸倒一个男人。一次伸臂就挡回一次进攻。一抬腿就引来对方的呲牙裂嘴。

可这样的人,他有软肋,就是老笑。老笑很长时间消失于众多眼神外,在龚家三个男人均挂彩后,老笑不晓得从哪里冒了出来,咳嗽一声,眼神凌厉地滑过笑哑巴。笑哑巴就安静下来了。

安静下来的笑哑巴,也不是蔫蔫地,而是眼睛定定地看着老笑。老笑也还他几眼,还有点头。他们在以眼睛交换他们各自的意见。

老笑轻易不说话,一旦他说话,可就是一语千钧。他说,请看热闹的乡邻回家,与你们无关,看多无关的事情会乱操心,言行就会偏颇,以后,做往生者可就难了。这话难听,简直恶毒。

庙村人却习惯老笑的恶毒,又信任他的恶毒。在老笑话音刚落的瞬间,庙村人立马转身离开。

笑家剩下龚家的人。热闹减半,再减半,随着天色的黯淡,枯井般的寂静笼罩而来,并在庙村迅速蔓延。

那一晚,龚进容没有留在笑家,更没有离开我们庙村,而是跟着她三个哥哥回到了龚家。归家后的龚进容也再没有放声哭泣,龚家在那晚也没有传出打骂声。

而那一晚,月色正好。月亮是下弦月,清亮,清泠泠地在地上铺上一层水银,并摇曳着风声流淌。我们庙村在流淌的水银上轻悄地落下寂静的影子。同时,又是意味深厚的影子。龚家的寂静是我们庙村夜晚枯井般寂静中的一分子。

难道,龚家被收敛师老笑做通工作,留下了龚进容?

是夜,我的心头浮出一个浅浅的想法,龚进容终于回家了,而龚家在丧失一个孩子后,又会收获另一个孩子。

按说,龚家应该高兴啊。

6

下弦月清泠的夜晚,我们庙村有人听见老笑家有女人的笑声,即老笑老婆笑哑巴母亲的笑声。准确地说,在月色清明若水的夜晚,有人再一次听见老笑招回了故人相聚。

我说过,敛师老笑是一个怪人,怪就怪在他能够游走阴阳两界。就拿他的面貌来说吧,整个脸庞瘦狭,毫无血色,灰蒙蒙的泥土般颜色。一看,就是长期奔赴于路途的人。而路途——我前面介绍过,就是为亡者送行,在老笑自己看来,是送往生者上路。

大概,在这个世界,只有老笑知道往生者生活的不同于我们的另一个世界的,尽管他从没有对我们描述,从没有对我们透露那个世界的半点消息,可他用他多年的凌厉,近乎热忱般的凌厉,把他的想法强加给我们。我们无条件地接受,有那样一个世界存在,与我们的生活并存却并非雷同。否则,流传于我们庙村的天堂与地狱之说如何解释?没有了地狱,我们庙村人依靠什么约束他们的行为?没有了约束,某一天他或她即将成为往生者的刹那,又有谁来超度灵魂?灵魂不能超度,当然就不能够重新行走,又如何成为一个往生者?

与其说收敛师老笑强加给我们一些想法,不如说是他促成我们一致的认识。我们庙村相信,相对于“活”,只有“死”的存在,才能协调,构成平衡。那么“活”与“死”,其实都是同等分量的存在,能构成彼此照应的存在,只有好“活”,才获得舒服的“死”——按照老笑的说法,往生者的称呼最能说明问题。这么说来,老笑的怪反而是一种震慑了。

老笑那人有能耐,他还能招回他走路的老婆。

这是流传我们庙村多年的一个说法。不止一两个人说起,三五个吧,都一致地表达,他们曾经听见,老笑家里,老笑与他女人的说笑声。当然,都是夜晚,还是月色清明若水的夜晚。

他老婆的声音,这么多年了,一点也没有改变,还娇滴滴地。

说这话的,是上了年纪的庙村人。他或她说着这话时,眼神收减直至自己的眼眶,仿佛沉浸于记忆,在极力回味往昔的细枝末节。这样的表情根本就不是炫耀卖弄,不是故做玄虚,而是以专注的姿态增加了真实感。听者也会受到感染,不由地去想象那凭空而来的声音,在将信将疑中,注入会心一笑。

隔些时间,老笑就招回他女人并与女人相聚……我们庙村几乎都知道这样的传闻,但没有谁真正看见。可有人听见啊,听见那娇滴滴的女声响彻在孤寂的老笑家里。

现在,又有一个人听见。

这个听见的人不是别人,是我的祖母。还是在我祖父走后的尚未超度灵魂的夜晚。月色若水,声音凋敝的夤夜。她说她自己一直睡得很好,却在后半夜醒来,醒来后坐在床上,听见外面有谁走动的声音,于是,她披衣下床,换掉守夜的大姑小姑她们。

祖母枯坐了一会儿,又听见逐渐远去的悉索脚步声。她走到屋外,溜达一会儿,迈脚走出院门。院子外面,月色白银般流泻一地,而房屋和树木跌倒的黑影轻飘飘地,一会儿短一会儿长一会儿胖一会儿瘦。祖母靠着院门,看黑影变着戏法长短胖瘦地在水银地上飘浮。这时,她听见女人娇滴滴的声音,还有老笑哈哈的笑声。

祖母不由迈开脚步,朝老笑的家走去。老笑家只与我家隔一个堰塘。也就是说,下了我家的高台子,折一个百步小路,再过一个堰塘,就是老笑的家。

祖母刚刚到堰塘边,她听见老笑送别他女人带痰的声音:趁月色浓,走好啊,我们再约……祖母说,我就站住懒得走了,人家相聚,我看什么看?何况他女人都要走了。

祖母的说法里有赌气的意思,而这赌气恰恰给我这样的听者再次增添了兴趣。在我父亲不耐烦地纠正祖母是幻听时,我语气肯定地打断了父亲的话,说:不是,肯定不是。

父亲瞪我一眼,走了。他是个医生,是不相信有关老笑招回女人相聚的传闻的,更不许我尚未成年也相信。

这是封建迷信,是糟粕……父亲言辞激烈地否定。他很不耐烦祖母的絮叨,认为祖母是因为走路的祖父伤神而出现了幻听。这些天劳力劳心了,要好好休息……他扶祖母进房屋休息。在进祖母房屋门时,父亲回头再次给我一个凌厉的眼神,警告我此事到此为止,不要再缠搅这样的话题。

他不信,还不许我信。我胸口堵上一层油腻,慌得很,也躁得很。总有一天,你会相信的,我的父亲。

正如,我那熬夜牌战一个通宵,然后在柚子树下睡去的祖父,他哪里是不存在了?他是你们所说的走路了,去做往生者了,而在某一天,感应了心灵的召唤,他会重新回到家里,即使我们不能亲眼看见他,可我们一定能够感受到他的存在。甚至他还会走回我们梦里——谁说这不是相聚?现在,我们所有的祭奠,包括脱掉孝衣后的日子里的怀念,不过都是召唤,于往生者,恰如奏响了他逃离那个世界的遁走曲。

已经是停放祖父的第三天。

和尚道士请来了,丧鼓班子请来了,客人们也来了。白绫扎就的灵堂早在院子里搭建起来了。穿着一身白色孝服的我,混沌着眼皮,坐在后门门槛边,任霜风吹来,细针般扎在我裸露在外的肌肤上。

这算不了什么,太阳还在树梢上面晃着胖脸蛋,虽然虚浮,可也是亮堂堂地,毫无保留地把光热抛洒在我身上。

我感觉到自己又陷入在一个梦里,一个面红齿白的女子翘起兰花指,戏子般地轻移莲步,飘逸到一个黑影后面。那个佝偻腰身的黑影突然挺直了脊梁,静静站住。女子咯咯轻笑,然后踮起脚尖,双手伸出,蒙住黑影的眼睛,娇滴滴地问道:我是谁,猜猜?

(未完,明天继续。)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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