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寒露 | 钱兆南

寒露是二十四节气中的第17个节气,是干支历酉月的结束以及戌月的起始;时间点在公历每年10月8日或9日视太阳到达黄经195°(处于室女座)时。

寒露

文·钱兆南

苏南的寒露,特别是在白天,与三月小阳春无异。

寒露清秋去。

寒露是节气这个地母娩出的第十七个孩子。

秋分背过身,寒露登场,由凉转冷,寒气上身,卷走肉体的热量。院子里的晒场打扫干净,等待枯萎的豆荚、花生藤上场。

半枝莲开在烟尘滚滚的路边,一夏一秋在风雨中盛开,野蜂在她的花心里驻足了两季,之后带着她最后的一缕芳香飞向远方。寒露这天,天空收去了半枝莲的花衣,花的魂随香气飞散。半枝莲具结了一生的福慧,结籽后完成她苦难与辉煌的一生。

从路边小池塘行走许多年,塘主人年年养些鸭鹅。这两天,十只鹅突然不见了,只剩下水面上漂浮的白毛和浮萍,农妇蹲在池塘边清洗脱去衣裳的鹅,细心地摘着最后几根绒毛。那高贵的曲颈软软地耷拉在一侧。它们正以另一种活着的方式,通过人的意愿去了遥远的世界。它们与生俱来的高贵与净白在俗人的餐桌中得以还原,但是食用过它们的人,不会去怀念它们在池塘里曾经的模样。许多种被食用的动物,生来就是为了把自己的生命献祭给人类。

路边的瓜架子上,丝瓜吊在风中,已无泽水。大雁南归,大地上红衰翠减,果树上的梨子夏季时便采光了,寒露来到,稻子干浆的时候,邻居家的梨树反其道而行之——开出一树雪白的梨花。如果在古代的寒露,这样的物候变化是逆天的,负责祭祀的官一定会禀告皇上,天生异象,须开坛做法。好在,现代人对节气的关注度不像古人那么的强烈,很少有人关注到节气,可是在季节的交换时,总有人被老天带走。前些日子村北头的本家叔,才过甲子之年,辛苦了一辈子,儿女的翅膀好不容易硬了,可以单飞,而他因为在田里收豆荚受了一凉,说倒下就倒下,到上海一查,连手术的机会都没有,医生说,至多撑到春节。

工业文明越来越发达的今天,农耕文明在节节败退的同时,大地上发生的古怪事情层出不穷。

寒露这天的雾来得很早。到山芋田里弄藤回来喂鸡,田间的露水很浓,山芋叶子上的露珠滚在一起,聚积成汪汪的水,把山芋叶子洗成碧翠色,袖子和裤脚几分钟便湿透。

今年闰九月,寒露巧遇九月十五,站在农家小院望星空,盛夏中的“大火星”已西沉,冬天的脚步从寒露起程。

我在寒露这天回到作别数月的故乡。这里的每个田埂我闭着眼睛也能走。田里的一切有种磁力吸着我奔向它。小镇中心的村庄的确是一片净土,村民们过着与世无争的生活。我要去看王伯家的小黑,它是一只专门看守鸭舍的狗,常年被拴在鸭舍门口的香樟树上。它看到我,竖起前爪想挣脱链锁飞到我身上。记不得有多少个清晨,太阳还没升起,我牵着小黑在麦田边散步。小黑块头并不大,但有点蛮力气。多数时候是它在拉着我向前,到河边,到稻草垛旁。它喜欢在草垛里嗅黄鼠狼的味道,久久不肯离去。更多的时候它带着我去麦田边,东闻闻,西嗅嗅,怎么也闻不够。除了在草丛边支起一条腿留下它的气味,它几乎什么也不想做,只想往离鸭舍更远的地方奔跑。我是不能够由着它的性子无止境奔跑,当跑到曲水路口时,会收短并勒紧拴它的锁链,逼着它调头往回走。小黑知道我的意图,可是它太想多玩一会。它会瞪着玻璃球似的眼睛,死盯着我看,拼命地摇起尾巴,以至于肥硕的身体开始走形。它知道,只要一回头,就得被拴到鸭舍门前的香樟树上,只能在固定的范围内扑腾。带着小黑行走的次数多了,我身体的力量被它激活起来,原来走路习惯了松散,一步三摇式慢悠悠的习惯,而今因为它的习惯改变。

小黑比孩子还嘴馋,我会把煮给孩子吃的鸡翅捎两根给它,牵着它上楼,它会在每一个房间闻我们的气息。

在小镇陪孩子读书期间,住在河边的婶待我如亲生,每天去看她家的园圃,和她拉家常谈农事。她家门前橘子树的枝快要被果子压断,婶用一只废弃的果篮把儿接住弯了腰身的橘子树,用绳子绑牢;彩色的大椒也要压断枝头,婶找来一棵枯死的树根,巧巧地倚在大椒歪斜的枝上,为它撑起一片晴朗的天空。秋天的枝头太实沉,村里人用十二分的心,搀扶着它们一步步向前,才能保住到手的果实。也有许多果实长得歪七走八的,村里人从不嫌弃。他们说,一娘生九子,九子不同样,总会有品性不好的夹杂其中,个个都是心头肉。

春天里,我在野外挖了六株鱼腥草移植到院子里,已串到筛子口那么大的一块。在寒露前后挖出它的根茎做凉拌菜,清火败毒,去除夏天体内的湿热气。

后墙脚下的霸王草蓬蓬勃勃,生命力极强。仅这样的名字,什么草什么花也争不过她,如果给她一片土地,她能把田里的庄稼排挤出局,在季节的风头上独领风骚。可是,风雅并不能当饭吃,只能把她供在神坛上,而不可以让它介入世俗的生活。否则,它不再是它。霸王草的全株入药,能治许多种病,但有毒的气息也能害人畜性命。

落葵的藤爬满树干,它是雌雄同株的植物,它的整个江山就靠藤的韧劲向上攀爬。结一种紫果,叶子像猫的耳朵,极有个性,村里人又叫它猫耳菜,也有叫紫角菜。这种来自古代《诗经》里的植物生长期长,让人类的舌尖有充分的时间感受它的芬芳细腻。

去年在孩子同学家的院子里识得一种野西洋参(土人参),为那枝头上的小红花吸引。采了许多的花籽,在秋播的时候洒下种子,现在,枝头上已开满一串串玫红色的小花,把秋天的天空点亮。它的种子躲在黑壳子里,籽比一粒芝麻还小,已成熟。我采的时候担心不小心将籽落到土里,干脆连枝一起剪下,摊到一张报纸上。捧起缀满黑壳子的枝子轻轻地搓揉它们,野西洋参的籽很快跑到报纸上,和纸上的铅字坐在一起,字和籽都是黑的,有点分不清哪是字,哪是籽。好在那些籽如同一个个活物,不仅散发着成熟的气息,而且质地坚硬,它们好像在黑壳子里才做了场梦醒过来似的,随着我的手的动作,籽开始欢快地在报纸上活泼泼地跑起来,闪着一种说不出来的光芒。

花了很长的时间收集好西洋参的籽,晒干,仔细装进一个纱布袋子里,准备带到城里分送给喜欢植物的朋友们。

回到母亲家,鸡窝里正闹腾着,一只滚热的红壳蛋静静地等着我的出现。

寒露雾多,早晨的村庄被雾整个罩了起来。人走在田埂上,像是在天上行走,高一脚低一脚,把露珠的梦踩得七零八落,布鞋湿透,透骨凉。

从早晨5点55分睁开眼起,一直到夜里,露珠和蜘蛛一直萦绕在脑海。露珠是从天而降的圣物;蜘蛛是地球上最古老的物种之一。可以说,天地间的秘密从它们开始,它们见证了人类从原始到繁华,从繁华到衰亡的全过程,那是怎样的一个世界。

午夜时分,站在院子里,已经嗅到夜露的味道,清冽,有凛然之气,浩荡之风,君临天下之势,这强大的气息,覆盖了大地上的万物。而蜘蛛得到了露珠的启示,借着露水的力和道,从腹中吐出银丝,在田边拉起一道天幕,蜘蛛在这天幕之中四处游走。生活在村庄里的蜘蛛,从不与别的物种挑起战争,它以静制动地活着,谁来侵犯它的天幕,谁就是死路一条。每一根吐出来的丝,都是它生命中的精华。对这个世界的入侵者,它除了坦诚相待外,便是冷眼旁观罢了。社会上包罗万象的各类网,每个人不得不在网中挣扎着,生死共存亡。而蜘蛛的网呈八卦形,每根线都是通途,进可得,退可守,来去自如。比起人类的智慧,蜘蛛的智慧与境界与人比,不知道要高出多少个层次。如果想要知道它们的秘密,须蹲在地上,用平视的目光打量它们,用心观察它们细微的变化。它们无声的一生,不和人共存,只和植物们在一起,在村庄里,开启它们的生命哲学。

大片的稻田里,蜘蛛们在稻的叶子之间搭起八卦帐,它们是稻田最后的守望者、大地上的智多星。在亿万年前,蜘蛛这种古老的动物,早就存在于浩瀚宇宙中的某个星球,而人类可能还没有从地球上诞生。它应该是人类的先知,历经苦辛,走到今天。  

在村庄的深处,露珠和蜘蛛在无声中静默着。当风雨来临之际,它们隐遁进这个世界的另一个角落。

雨水多的日子里,鸟悄无声息地与天空暂别,消失在大地的深处。雨住,五分钟的功夫,各种各样的鸟犹如天兵天将,又像特种兵,在瞬间统领着整个大地。枝丫间、电线杆子、湖桑枝条、稻田的上空,鸟家族呼儿唤女,欢腾一片。看见它们欢腾的样子,我劳累得有些委顿的心顿时生出几许活气。才冒出来的草,毛茸茸的,一夜的功夫,草尖上落了数不清的露珠子,眼睛不知道到底先看哪颗露珠好。远方,晶亮一片,最后觉得还是先看眼前的那颗最亮的露珠。

这条一年四季都长着杂草的路,是走向田野的必经之路,被不同的脚踩过千万遍。不同的路段上每一段长什么样的草,村里人都把它们刻在心灵的版图上。靠明哥家的湖桑田边,长了些鱼腥草和蒲公英,我在寻找鸡草时恰巧碰上,顺便挖了带回家做成凉拌菜。餐桌上不只是多了个菜,这两种中草药还可以治病。碰上头疼脑热的,挖回家煎汤喝。远在蒙古的民间中医告诉我,无论贵贱,再好吃的东西都要适可而止,不能贪吃,否则容易出事,草药更是。

在去花生田的路上,一根湖桑枝挡住道。枝条上正巧挂着三滴露珠,却不敢碰它,又怕它消失。于是绕道向花生田边走去。

5点59分,赶到花生田边的鱼塘时,太阳已冒出半个头,天边的霞彩瞬息万变,太阳出来的时间,是以秒来计算的,大约只有三秒的光景,整个太阳横空出世,黎明前最后的一抹黑暗褪尽,大地上的万千色彩复活。

喜鹊在鱼塘边的杨树枝上欢天喜地,其中有一只大个喜鹊,一个俯冲,降落在水边的柳条枝上,柳条开始晃荡,喜鹊的影子忽隐忽现。

才下过雨的花生田,烂乎乎的一片。昨天雨大的时候,父亲把黄油布伞绑在竹篮子上,这样可以把双手腾出来挖花生。父亲挖,母亲摘花生果往竹篮子里放。父母如田间无声的植物,与植物融合在一起。风雨让他们无法睁开双眼。父亲赤脚穿着塑料拖鞋,裤管卷到膝盖。母亲的关节一直有毛病,穿着软底胶鞋。挖上来的花生果上裹满了烂泥,怎么也甩不掉,田里全是他们的泥脚印。野草和花生藤纠缠在一起。父母总习惯了与庄稼拼命。他们的词典里。要把力气全卖进田里,才能算得上是合格的庄户人。村里有少数几个好吃懒做想发财的人,总是让他们很是看不起。

不知道父母的哲学词典里,是不是也和蜘蛛有关。父亲,是善读诗书的人,哪怕坐在车上,也会手执一书。蛛丝与诗书的关系,莫不如此。父亲总是把他的所学,灌输给在乡村里生活了一辈子的母亲。母亲因此得到了父亲的启示,在田间越发的安然。或许他们早就想过,有生之年,只要把力气的丝吐进田里,获得与留存下来的只会越多。

山芋的藤上还在冒着嫩叶子,在霜降前后,山芋将停止生长。鱼塘里有一条水泥船,是养鱼人喂食用的。鱼塘边的小屋,原来是富叔住,富叔癌症走了后,由老伴守鱼塘,她的腰已驼成了直角。在红瓦小房子的一角,一只蜘蛛牵起了一条线,另一条线牵在稻田里。这只蜘蛛奇大无比,周身乌黑的。真的怀疑它圆滚滚的肚子里的丝,能网住小屋前的整片稻田。在大地上,每一种动物都是与人相关的。我蹲下身子,仰望半空中的蜘蛛,从低处看去,它比太阳还高,它与地平线上的彩云、日出在一起。透过蛛网,目力与水稻田中的一块黑色的石碑对接时,这只硕大无朋的黑蜘蛛正好与石碑在同一条平行线上,不高,不低。

村庄里处处有秘密,每个秘密都与一些人息息相关。你走着,走着,不经意间,一根蜘蛛的线会粘在你的身上、脸上。内心却有个小小的惊喜。碰到蛛丝的人会认为:是什么时候积的德,碰到蜘蛛后,很快就会撞上好事。村里人叫蜘蛛又叫“喜喜”,意思是要遇到好事了。这样的时候,你千万不能打断蜘蛛的梦境,还要极有耐心地绕开蜘蛛的网,侧身而过。遇见蜘蛛的过程中,你就会打开这些秘密。稻叶子上的露水丰盈到极点,剥了粒稻谷放进嘴里,还软,有浆液在。还有15天左右,稻子全部要熟透了。后来我认为,这只蜘蛛神奇还在于:它结的网与这块田的主人有渊源,那墓碑下面埋着鱼塘和田的主人富叔。富叔癌症去世许多年了,留下老伴独守鱼塘。这蜘蛛抑或是他在尘世间的化身,不偏不斜结在鱼塘边的屋角与稻叶子之间,富叔变成蜘蛛来暗中保护腰弯成弓的老伴。在鱼塘还是水稻田的时候,富叔除了服侍好这里的六亩田外,还在工程队上做拎石灰桶、搬砖头的小工,一天能挣几十块钱补贴家用。后来儿子不愿意让他出去打工,用自己家的六亩地与别人家换地,挖了现在的这个鱼塘,让他守着鱼塘,不再外出打工。

田野里,已没有了传统意义上的鱼塘,传统意义上的恩情。许多地方的农田不断被毁掉,变成人工挖出来的鱼塘、荷花塘。万亩稻田改成万亩荷塘。有些地方鼓励村民种植荷花,以一亩田奖励多少作为补贴,不种没有补贴。这些更多的只是为了从塘里获得更多的利益。也不能怪,现在的粮食太不值钱了,累死累活的,一斤带壳子的稻子价钱才一块五角左右。鱼的价值是多少,只要学过一年级数学的人,掐几下指头,也能算得出来。水稻田的那一头原来有一片不大的鱼塘,这塘有些年头,也有些来历。

村子七十年代中期,从老庄搬迁过来前,围着老庄有几处不大的水塘,在没有井水的年代,人畜只能靠塘里的水过日子。现代高低不同,同样是坑塘,水塘与鱼塘有着本质的区别。

其实富叔家的这个鱼塘并不赚钱,村里有两三个没窍的人,或用电来偷鱼,或躲在湖桑田边钓鱼,再就是儿子的关系户们来钓鱼,全是白送。鱼的食来自田边割的青草,人家不要的花生藤、山芋藤都可以做鱼食。只是鱼吃了人家的食,富叔要去给别人家帮工还这个人情,到过年鱼塘起鱼时,还得送些鱼给人家。天下没有免费的午餐。

富叔死了后,鱼塘还开着,富叔亲手栽下的杨树越长越高,他的坟就在鱼塘边的水稻田里。从他走后,有人说年年看到一只大蜘蛛挂在屋角上。

用食指肚触摸这不一般的蜘蛛,它竟然一动不动。突然想起在小的时候,去村里很远的地方看露天电影,半路上实在走不动了,是富叔把我拦腰抱起,背上,去露天电影场。我的手和脚就像蜘蛛爪一样把富叔缠得紧紧的,而他的儿子跟在后面一路小跑。

蜘蛛网上,万丈光芒,这光芒是初升的太阳给的。太阳升得很高的时候,我轻轻地动了一下蛛网,它还是一动不动。它真有本事,两根线,就在半空中搭起了整个世界。我不知道这是不是富叔真正的化身,他是不是在我来到时显灵了?但和它之间已经有了默契。为什么在我抚摸它的时候,它是那么的安详,甚至是在享受这种抚摸,按理说,蜘蛛是敏感的,外界的任何风吹草动,它都会慌张逃离蛛网。后来竟然确信,与墓碑直线的蜘蛛就是富叔,富叔就是蜘蛛。蜘蛛在这块稻田里就是永恒。

用什么样的方法来解释这只蜘蛛都不为过,因为它确实存在在这里,与富叔的坟遥遥相对,更奇怪的是,如此大块头的蜘蛛,整个村庄可能都不会有第二只。包括科学界,对于有些自然界的现象,再高超的仪器也无法破译其中的密码。

富叔生前在这守鱼塘,他的身体归天后,变成蜘蛛守着鱼塘,再织出一张亲情的大网,把活得艰难的妻子和儿孙们网在一起,永不分离。昨天在县城和他的大儿子一起吃饭,谈起富叔最后生不如死的时光,唏嘘不已。他一辈子不抽烟却得了肺癌,真是老天不长眼。这些年村里人得的病,十个有九个是癌。河里的水不再清,田里土壤的味道不如从前那么清新,一股怪味。前年他的大儿子被县中医院误诊,也说是肺癌,并且已经转移了。查出来的时候没有人敢告诉他真相,后来辗转联系上他妻子。全家人感觉天塌地陷,如同世界末日。去上海确诊后,只是虚惊一场。小县城的医疗水平毕竟有限。大儿子如获大赦,似乎是捡回来一条命,以至于后来富叔癌症最后的苦难一直在他的脑海里撞击着。平白无故被误诊后,他的体重无端开始下降,脸变黑黢黢的,他是被癌吓的。于是隔三岔五邀些人吃饭喝酒,看别人喝酒,而他滴酒不沾,只喝开水或饮料。谁都不愿意得这种恶病,最后落得人财两空。大儿子似乎逃过这一劫,这是不是富叔在保佑他呢。

富叔脸朝黄土背朝天了一辈子,进退都难两全,最后埋藏在鱼塘边,化成一只漆黑的蜘蛛,倒悬于半空中,俯瞰着大地。在那一世,他总算是活得明白彻底,无牵无挂。

露珠和蜘蛛,都是村庄里的隐者,无处不在。它们甚至主宰着整个村庄。当太阳偷走稻叶子上的露珠,却偷不走蜘蛛苦心营造的大帐。我们都是露珠和蜘蛛的入侵者,一次次破坏它们原来的生存秩序。尽管如此,这一动一静的两种不同的世界,露珠和蜘蛛这两种不同类型的生命,足够有强大的能力重建原初的世界,任何时候都不会轻易受到人类的干扰,而丧失自己的独特意志。

甚至于很少有人能够去思考一下它们之间看似不同,却有着关联的存在着的生命意义。总之,是人类越来越浮躁的心灵,忘记了这些微观世界中的生命哲学。人总是觉得自己宏大得不可一世,足够有征服世界与自然的心,其实不然。

目光穿过露珠的身体,足可以看透这整个世界。富叔在世的时候,在鱼塘边的小屋旁,可曾遇见过这么大的蜘蛛过?它何曾不是他的伴,或他是它的伴,守着静谧的鱼塘,守着彼此的生命,守着一个永远醒不过来的梦想。在田边,走着走着,就会有一两根蜘蛛丝挂到脸上。用手抹,怎么也抹不掉,粘在脸上。为黏糊糊的丝缭绕着我们,是希望唤醒我们内心的责任、良知、博爱、担当。

蜘蛛在旷野里吐丝织网,秋蚕也在忙着吐丝上山结茧。每年村子里关于蚕的话题都有许多,一股阴风在村庄里游荡,真假难辨。

九云婶推着小车去湖桑田,从西山头路过时恰巧遇到母亲,停下来说话时眼圈红红的,显然哭过许多次。和母亲说起这一季的蚕被人下药毒死的事,泪腺打开了闸门,泪水怎么也刹不住。蚕吃了有毒的桑叶后,口吐黄水。唉,苦了40天,没日没夜睡不成觉,最后蚕要做茧了,全部中毒而亡。她说话的时候忍不住举起左手抹眼睛。她非一口咬定是李梅在她家湖桑田里下的药。父亲嘀咕:“别说别人怎样害的自己,晚上躺床上的时候,想一下自己是否有过害别人的行为,为什么每年三番五次,自己家老出倒霉事呢。九云怕父亲不信她的话,朗声骂起来:个老草狗,一天到晚打除草剂,整天头闷着想坏主意,背着一个药水桶子,四处游魂。她自己家人死的死,亡的亡,三个儿子全生的丫头,绝八代的就看不得人家子孙全堂,家世殷实。前一年也是这样,两张纸的蚕放在家里,一夜全被偷了,除了她还有谁做这缺德事,那可是两张纸的蚕种,能卖几千块,害得那年的桑叶全摘了下了粪坑做肥料。村庄里的事情,经常用一场恶毒的谩骂结束一场纷争,事后在田梗上遇见,狭路相逢时,还是会低头打声招呼,侧身而过,过些日子,又亲如一家人似的。不像城里人,遇到屁大点的事,就拨打110,以此来维护自己的权利。

尽管村庄里的流言从来不断,但也遵循着约定俗成的自然法则,捕风捉影的事也多,但无风不起浪,亦没有多大的冲突,大凡是因为土地上的利益,寸土寸金,分分必争。报恩的报恩,报仇的报仇,没完没了。倒是植物与动物们,供养着人的生命,无所谓恩怨情仇。害人之心不可有,防人之心不可无。蚕欠下湖桑叶子一辈的情义,耗尽一生的激情与热情,把丝送给人做嫁衣,留下孤孤单单的湖桑条接受霜降的考验。

人物有时候可以同界,有时候又是两界,无法厘清两者之间的因果关系。

露珠、蜘蛛各行其道,似乎八辈子打不着一杠的事,在特定的时间与空间里是偶然,更是必然。露珠和湖桑相亲相爱彼此照顾的时光里,它们之间又曾有过怎样的旷世情缘。如果你能悄悄地走近它们,你很快会发现:露珠在湖桑枝条上有单个的,僧侣般静坐在秋风中,有成双成对的,如一对恩爱夫妻,有着水晶一样透明的心。可是,露水中的夫妻怎么能做得长,太阳一出来,不管它们曾经怎么海誓山盟,终得分开。有三颗排在一起的,它们是相亲相爱的一家人。有四颗排在一起的露珠,像孪生的四姐妹挨在一起。我在凉风中努力寻找大地上那颗最大最完美的露珠,它们在稻叶子上,在紫扁豆上,红豆叶子上,晚玉米上,荞麦花上,鱼腥草上,止血草上,湖桑叶上……

露珠的一生虽短,不属于任何人,尤其是小写的人。它只属于怜惜它的厚土和万物。它的大情怀足可以让人铭记一生一世。

露珠盈了一整夜,枝叶承蒙它的恩泽后在无声的“滴答”声中坠落,这无声中的声音只能意会,无法言传,更不属于任何语言。有许多隐秘的声音响在耳边,只有我能听得到。

我还听到日出把露水心里的稻子喊醒的声音,把塘里的鱼喊醒的声音,把一切快要枯萎的生命喊醒的声音。可露珠能否喊醒一个人呢?

初升的太阳像个穿着大红衣裳、扎羊角辫子的小女孩儿,用她的小手在花生田边的鱼塘里撩拨清水。又像只红色的小兽,把舌头伸进水心,慢吞吞地饮水。我每天抢在太阳出世前奔向花生田边的鱼塘,田埂上的露珠拥着我向太阳升起的地方去,我就成了田野深处的那个穿红衣裳的小女孩。

稻子眼看着就要干浆,坚挺的稻穗还在回望初秋的壮丽,不忍心这么快就收去浆汁。可是,季节的手在催着穗快点成熟,否则,季节没法向四季中的节令做交代。上百只麻雀在我的前面带路,毫不畏惧的样子。它们在稻田上空盘旋,像流动的灰色云团,它们一个俯冲,掀开稻田的一角,开始大快朵颐。只要看到有人从稻田边走过,它们呼呼啦啦,叽叽喳喳,飞到路边的电线上排成一个纵队。它们以翅膀为箭,在天空与地面之间不停地厮杀,人类看它们潇洒无比的样子,却只是为了活着,无意向人进攻。它们用歌唱的方式对着天空说话,有时候会模仿人的语言,但人无法精准地模仿它们的腔调。它们的声音时刻打动人的心肠,哪怕是乌鸦的叫声也能把人的心拎到半空中。它们热爱天空下的稻田,胜过人类热爱金钱、权力与美人。上百只雀眼俯视过路的人,人尚未走远,它们复又冲进稻田,疾速啄食稻谷的阵势不亚于一场激烈的战斗。它们是一群守望稻田的勇猛战士,还是稻田里的入侵者?对人类来说它们是后者,对它们自己来说是前者。鸟语浸染的村庄,它们在用胆量和人赌博,用一流的飞翔技术在空中表演,与人周旋,再聪明的人也不具备鸟类这种高超的技能。鸟的一生在任何季节里注定让人去仰视,人类若和鸟争高低,有失身份。

无论是种田的人,还是养蚕养猪养鸡鸭的人,心无杂念了,才可以把田种好,哪怕外面天翻地覆,也不去管那闲事,只要把眼面前的活计做停当了,世界对他们来说天还是那个天,地还是那个地。

植物、动物和人之间,高底要相依相偎,村庄里如果少了它们,那不能叫村庄。

大河与小河边的芦竹也是这样,在乡间,它天生就活在河床上,别的植物再怎样风光无限,皆与它不搭界。它是就该生在水边,还是旁人没给过它机会到别处生长?并不是。我所见过的芦竹没有一棵长到庄稼地里的。芦竹守着自己的规矩和本分,只长在河床上,从不觊觎庄稼地和人的地盘。春天的时候,从河床上冒出一簇簇的绿芽,叶子和竿嫩楚楚的能掐出水来。长到十月,中空,外直,不枝不蔓,高大威武,秋风吹过,芦竹竿慢慢坚韧起来。这时候,修长的青叶子在河床上轻轻摇曳着,发出“沙沙”之音,与小河水轻声耳语、与银杏树比着高低。

从河边走过,越走越孤单,感觉走进了一个空明的世界。这条路似乎没有尽头,除了高大的芦竹,还有芦竹叶子发出的“沙沙”声外,一无所有,神魂飘向天外。呼吸声、脚步声全部被芦竹带到遥远之地。脚步开始飘,连同思想一起飘向远方。人是如此的渺小,整条河都是芦竹的天下,魂魄完全被它吸附过去。如果是一个小孩子单独行走长满芦竹的河边,会感到恐惧。如果是成年人,会感到气短心虚,恨不得快点走到路的尽头,快点离开芦竹布下的阵。

芦竹在竹子的家族中,并不是竹子,很少得到文人墨客的青睐。从前的村庄,有人的地方就有芦竹的身影,如今随着村庄渐次消失,这种卑微的植物越来越少。说芦竹是侠客并不为过,只是它作为一种古老的植物,创造不出经济价值,便成了废物。

对,整个河边,从立春到寒露,都是芦竹的天下,它器宇轩昂的态势,主宰着整个村庄,充当河的守护神,托起大地上逐渐衰亡的植物魂灵,为那些逝去的生命持戒,布道。

在没有能力帮助别人的情况下,有时候通过某种语言的力量做一个道场,亦是另一种救赎。芦竹的语言就是枝叶在季风中拍打的“沙沙”声,这声音,能把人的魂镇住,亦能让人的神魂出窍(这只针对意志不坚定、心浮气躁的人)。芦竹的道场是紧紧缔结在河床上的根和耸入云天的竹竿,它思想的根须在天空中飘扬成节气中的一面旗帜,成为大地上的最谦卑的王者,统领着一方大地。

这些年中,每次回乡,都会看见在大河与小河上生长了上百年的芦竹,在某些急功近利的种田人的砍伐下,将它们的无比强大的根系斩尽杀绝之后,种上了庄稼。没多久,河床开始坍塌,河水冲毁路面,临河的房子岌岌可危。

没有人意识到芦竹是村庄最后的屏障,它们在河边站成一道绿色的墙,为村庄遮挡风雨,为大地祈福。这最忠诚的守护神。看来,刈掉芦竹的后果是可怕的。除了村庄里的树,这种古老的植物如今已经没有多少经济效益,但是它王者的尊严绝不可轻易消灭。芦竹在村庄见证生,见证死,见证过所有的善恶,只是它什么也不说。

十点二十二分,寒露踩着季节的节拍来到,而我为了不辜负阴历九月十五的月色,在凉透心的夜空下长久站立,以至于受了风寒高烧不退。

村里发生的蹊跷事,一桩接着一桩,与季节中的节气相关。

亚平家的小女儿,那一天拿农药瓶送到田头给父亲,回家忘记了洗手便拿东西吃,结果中毒身亡。乡村,农药不仅戕害土壤和植物,还有人命。特别在村里男劳力越来越少的情况下。留在家里的女人和孩子,无依无助,一时想不开了,药水瓶盖一拧,嘴对着瓶嘴,脖子往上一仰,半瓶下肚,等发现时,拖到医院去洗胃都来不及。

村子里的女人们太孤了,除了圈养在窝里的家禽发出的声音,平时连人的声音都很少听到,不经意间,魂被某些不好的念头带走,哪怕不为什么事,说想不开了,抬脚赶着去死。这样的方式在村里时常发生,她们像赴一场约会似的,不愿意再回村庄。

邻居梅玉如家的母羊住的羊圈,用废木窗格做成,窗口只能容下母羊秀美的头颅。它把头伸出窗外,吃刚刚从田里揪回来的嫩山芋藤。吃一口,叫一声妈(咩),声音柔弱如水,目光慈祥。母羊的肚子隆起,腹中的小生命正欢腾,它拖着沉重的身子跪着吃各种植物,企盼吃壮实了,为分娩小羊攒点实力。

空气中弥漫着青花生藤、黄豆荚的气息,我看见一只黄鼠狼领着它的孩子离开花生地,沿着墒沟向稻田里转移。水渠里的水“咕咕咚咚”从远方跑来,黄鼠狼的母亲穿越脸盆大的进水口,一路冲向干渴的稻田,那里有它们母子俩的地下宫殿。稻穗灌浆结束,青涩半熟。还有二十天左右,稻的孩子——谷,就要横空出世。

寒露时节的花生,成为暮秋的长老。花生的一生,轻盈而沉重。果实瓷实厚重之际,枝叶变得越来越轻。当花生根部铃铛一样的果实摘光后,藤和叶子轻飘得让人心疼。为花生果护法一生的枝叶,被放进锅膛烧火做饭,等到土灶上飘出米香味时,灶膛里只剩下一小撮银白色的灰烬。有些植物活到最后越发沉重,而花生是越活越轻的植物。

清理干净花生藤后,开始翻田,晒田,放肥料,平整,为栽冬季油菜做准备。只因长期离开土地,在田里犁地用力过猛,手掌心冒两个蚕茧大的血泡。母亲看到我的手掌心起泡,跺跺着脚说:“嗨嗨,早晓得不让你帮忙的,写字的一双手,哪能摸粗笨的农具。”

大白菜越长越大,虫子一点也不客气,抢在霜降前浑水里摸鱼,黑着心啃光菜叶子,又恬不知耻地啃菜心。眼看着大白菜命在旦夕,母亲只要有点空闲便伏在大白菜身边,把那些毛茸茸的虫子一个个捉拿归案,装进瓶子带回家喂鸡。虫的命被鸡拿去,也算死得其所。母亲说,虫子是活物,鸡吃腻了谷子,三百年碰上这回好口福,也是鸡修来的。只是我发现,当鸡啄食虫子的时候,它的头一伸一缩,再伸再缩,痛苦不堪的样子,哪像是在享受美食,而是在受着某种刑罚,半截虫子的身子还在它嘴丫边拼死挣扎。看着虫子游进鸡的喉咙的时刻,鸡的下眼皮终于心满意足地往上翻了几下,以示用餐暂时结束。吃了虫子的鸡,蹲在那里迷迷瞪瞪地发痴,也不知道是不是虫子在它食囊中苟延残喘,扭曲着最后的灵魂,开始忏悔一生:早知今日,何必当初。当初种下的什么因,今日结的就是什么样的果,半点都不会偏离,它们间的福报到此为止。母亲是个惜福的人,物尽其用,从不肯浪费一丝一缕。她说,人要懂得惜物,这是给子孙积德。

屋角后的老槐树至少有一百岁了,算是土地爷的臣民,臣民的枝头上住着喜鹊一家,有一半根伸入坡地下面的稻田里,另一半根扎进房子的身子下面。可是,村庄里经常听到电锯的声音,这些巨大的声音把一棵棵老树放倒。肢解后的老树远走他乡,变成城市的器物。还有一些树被虫蛀成了空心树,像村里体弱多病的老人,成了废料,做不了栋梁之材,只能苟延残喘着,等待寿终。树下的村庄里,种田的人着急忙慌,哪有闲工夫听树上的鸟叫、看一眼壮观的日出和日落。

也只有那些两手抄在胸前,在田边游荡的闲人,如我,才会去倾听庄子里不同的声音,打量动物、植物的四时嬗变。开始我在村庄里无目的地行走,有人指指点点,说谁家的姑娘回村了,再后来没人指点,大家都知道我爱写,走只是另一种书写。村里人争着喊我去他们家坐坐,把他们认为稀奇的事说给我听,让我好好写写他们家,包括写写那些他们认为不公平的事件。他们觉得我是个大神一样的人,小的时候在村里怎么就看不出来的呢?其实我更是卑微见底。

早晨六点打开手机新闻,昨晚9点49分在云南普洱市景谷傣族彝族自治县(北纬23.4度,东经100.5度)发生6.6级地震,震源深度5千米。那里的人们还没有等到寒露这天,房屋坍塌,庄稼受损,人畜受伤。

寒露前的国庆节七天,回乡做草民,面朝黄土,背朝天,帮家里收完一亩地的花生,半亩田黄豆,耕地种油菜。天亮前起床把相机放在竹篮里,忙中偷闲拍摄日出、日落。晚上坐在星光下摘花生藤上的果实,不知不觉上半夜结束。月西斜,星如芥,蟋蟀开始吟诵夜曲。直到脚边的猫和狗打起了呼噜,头发被夜露浸湿。今年因为雨多、虫多,花生、山芋、芋头产量减半,花生壳子上布满虫洞。按理,当看到那些肉乎乎的土虫、土狗(一种虫名),乡里人一律诛之,可是,我又于心不忍,捉到手心抚摸他们,那凉如水柔软的身躯在不停地扭动,心底漫过万千温情——他们同样有活着的权利。

有的时候,过度的仁义在弘扬了善的同时,也在助长恶,不过仁总比不仁强。

晚上去旷野看四年一次的月全食。六时二十五分,天空黑下来,从初亏到食既,生光再复圆,十五的月亮红铜色,历经天空的洗礼后复圆。

夜风穿透薄薄的秋衣,想起云南普洱地震灾区的人们,他们的家像今天的月亮一样缺了一角。寒露再过去十五天就到霜降,霜水辽阔,严寒相逼,他们过冬的寒衣在哪里。每一年寒冷的到来,都得经历九九八十一难。但愿这晚的红月亮能带给他们一点暖意。

本文选自《天时谱》四川民族出版社2019年2月出版

钱兆南,原名钱俊梅,曾用笔名水无痕,江苏海安人。曾《天涯》《作品》《雨花》等刊物发表作品几十万字。有在服装厂流水线上、建筑工地现场打工的经历。多年以来坚持在乡村行走,进行田野观察和走访,用良知真诚写作。出版非虚构作品集《跪向土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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