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滩涂雾境 | 苏敏

生命的荒原里,纵然浓雾弥漫,纵然前途未卜,但已过中年的我,有什么不能去坦然接受和面对呢?

滩涂雾境

文·苏敏

我不知道雾是从海面上升腾而来,还是从山峦中飘逸而来。我曾仔细观察过雾气的升腾与飘逸,它神秘,虚幻,有一种朦胧的美感和奇特的魔幻效果。这样的场景,近来反复出现在我的梦境之中。隐约的群山,茫茫的大海,泥泞的滩涂和身后黑色的铁皮棚,犹如麦克福尔笔下的那片荒原、高山、沼泽、恶水湖。在梦里,我和迪伦一样,被贪婪凶残的恶魔追赶、猎杀,随时可能会血肉模糊,坠入万劫不复的深渊。可是,当我爬出那条幽长黑暗的隧道,手搭凉棚,在左侧的山坡上,并没有看到那个十几岁年纪,穿着印有橘红色花体字“Broncos”的深蓝色套衫、牛仔裤和跑鞋,浅黄色的头发在风中飘动的男孩儿。恶魔穷追不舍,离我越来越近,我不得不孤身奋战,拼尽全部的力量,跌跌撞撞,拼命挣脱,一路狂奔,然后,再大汗淋漓地从梦中醒来。

雾气的升腾与飘逸,往往时间很短。高楼,海岸,旷野与群山,渐渐变得模糊起来。像有人在发号施令,浓雾如千军万马,兵临城下,迅速从四周涌来,游荡,堆聚,层叠,越积越厚。雾气里裹着大量水汽,雾气浸染过的地方,湿漉漉一片。我们每一次的吸,都无比压抑、沉重,如呛了一口水般难受。没多久,远处矗立的高楼便只剩火柴盒般大小的空中楼阁,在浓浓的雾海之上若隐若现。我知道,用不了多久,它们还将会被这茫茫的雾海吞噬和淹没。

一连几天,我们就生活在这样的浓雾之中。每一个在雾中行走的人,如丢了魂般,步履缓慢,乏力慵懒,相互之间不屑于问候,连话也懒得说。当有人从你身边经过,声若蚊蝇,轻飘飘,软绵绵的,浓雾也可以消声么?人们面无表情,如一具具被淋湿的僵尸。谁也不知道这场浓雾什么时候可以散去,大家都在期盼一轮日出。是的,我们想念那些阳光明媚,蓝天碧海,风轻云淡的日子。在那样的日子里,呼吸都会变得轻松和自由。

置身这样的浓雾中,思维也混沌起来,人们丧失了最简单的判断力一一对时间的辩识能力(如果不是手机里的时间提醒,我们将无法分辨清晨与傍晚,无法分辨白天和黑夜)。楼道内,办公室,马路上,所有能被点亮的灯光全被点亮起来。浓雾就像是一只吞噬光线的巨兽,这微不足道的灯光永远无法满足它的血盆大口,无法填满它硕大无比的胃囊。

宿舍一共两层。一楼是由集装箱改成的宿舍,里面住着公司里的单身年轻人。我住二楼。二楼是加盖的铁皮棚,被隔成一间活动室和几间宿舍。临时搭建的上下两层铁皮建筑,是我们在这里安放疲惫肉身的场所。每一个孤独的夜晚,我在这间属于我的宿舍里发呆,睡觉,做梦,失眠,或者想女人。

年轻的小伙子们痴迷于游戏。每天下班后,便迫不及待地挤在集装箱里,将键盘敲得噼里啪啦,直杀得昏天暗地。小伙子们好像对女人没什么兴趣,我从未听到过他们在一起谈过女人。我不知道,他们体内旺盛的欲火是如何释放的?他们是不是在游戏里早就将体内的荷尔蒙挥霍得一干二净?或者他们做了些什么我并不知道的事情?是不是吃多了转基因和垃圾食品?看着他们头发干枯,面色发黄,憔悴不堪,乏力无神的样子,我常常想到暮气沉沉这个词语。你想象一下,这样的一群人,走在浓浓的雾中,不带一点声响,是不是很像幽灵在游荡?

寂寥的夜晚,我躺在床上翻翻书,纸质的,或者电子的,马尔克斯,卡夫卡,福克纳,乔伊斯,伍尔夫。巴黎圣母院被烧时,我又看了一遍敲钟人卡西莫多和他心爱的姑娘爱斯梅拉达。我也偶尔喊楼下的货车司机到隔壁的台球室打打台球。但更多的时候,我是躺在床上,抽烟,发呆,听窗外潮湿的鸟鸣和青蛙的撕心裂肺。大雾太重,我只好关上窗户,关上门,不让它进来。但雾气从门缝与窗户缝儿里钻进来,屋内依旧湿漉漉的。浓浓的雾气遇到铁皮棚,凝结成水珠,时不时零星地落下几滴。我记忆中的雾是轻盈的,是飘逸的,有草木的气息,有炊烟的香味。此时此地的雾,令人窒息,重得不能再重了,如负着千斤重担,这担子太重,雾气已经不能承受这样的分量了。水珠毫无规律地打在铁质栏杆上,发出沉重而又清脆的声响。这样的响声,让人百无聊赖,却突然之间让我感到一阵莫名的心疼。

这里紧靠大海。一条巨龙般的水泥大坝,将大海与陆地分割开来。在没有修筑这条人工大坝之前,我所处的位置,包括办公楼、宿舍,都属于大海的一部分,浪花曾在这里欢腾,鱼虾与螃蟹曾在这里嬉戏玩耍。我想,那时的大海一定年轻的大海吧,它自由,散漫,逍遥,无忧无虑,和童年的我一样。但多年后,因大坝高耸,潮水再也不能涌进来,曾经的浅海滩已变作干涸的泥土,化作一片盐碱地,人们把这样的地方称之为滩涂。行走在这样的滩涂之上,随处都能见到海洋生物留下的痕迹,贝壳、钉螺破碎的壳儿满地都是。这些壳儿一定是它们的骨头吧?这世上,有哪一样生物没有骨头呢?有阳光的时候,贝壳上的釉层会泛射处星星点点的光芒来,望去,像洒落在地面上的粒粒碎金。

人们一边在不断地荒废大批的良田,让成片的绿洲变成沙漠,让树木葱葱的山野变作荒草萋萋的山岗,让一个个炊烟袅袅的乡村变为荒无人烟的孤岛,却又一边在不断地涌入城市,与大海争夺地盘,与海洋里的鱼虾抢夺生存之所。附近的青山,被钢钎、风钻和炸药开膛破肚,被一辆辆挖机和矿车掏空,开采出来的石头,用来围海,填海,人们造出一块块新的陆地来,向大海宣战,向鱼虾显示人类的强大与不可战胜。

人们沉迷于这样的强大与不可战胜之中,并乐此不疲。每当路过这些伤痕累累的群山之时,不知道为什么,我的心总有些隐隐作痛。眼前的大坝,是人们战胜大海和战胜海中鱼虾的纪念碑、英雄塔,是有些人的丰碑、勋章、政绩和仕途升迁的资本。它巍然耸立,牢不可破,坚不可摧。在无数个深夜,或者在许多个黎明,我常常听到海水的挣扎,怒吼,咆哮,哭泣,但大坝依然冷漠如冰,丝毫也不动情,更不退让。在大坝面前,海水所有的努力,一次又一次变成徒劳和虚妄。我没事时常去海边,去海边聆听那浑浊的海水叹息,哀嚎。我仿佛成了海水倾诉的对象,是这片滩涂上唯一能听懂大海哭泣的人。

滩涂上常有许多鸟儿前来嬉戏、觅食。我熟悉的有白鹭和燕子两种鸟儿。这几天,差不多有几百只燕子,它们密密麻麻,黑压压的一片,在滩涂上空低飞、徘徊,环绕,它们你追我赶,发出一阵阵凌乱而尖锐的鸣叫声。潮湿的雾气打湿了燕子的翅膀,它们原本灵巧轻盈的飞行,变得笨拙沉重。

我不知道燕子在雾中是怎样来辨别自己的玩偶与伙伴的。记忆中的燕子,总会成双成对,同进同出。人们喜欢将燕子与春天、春泥联系在一起,还将他们一次次写进诗词和文章里,但却从未赋予它们恩爱与比翼的美名。这是不公允的。在我对鸟类有限的认知里,一双燕子之间,远不止爱情,它们一起从北方到南方,从南方又飞回北方,一起找一户人家的屋檐,梁宇,然后一起衔泥,垒窝,捕食儿,歇息,歌唱,下蛋,孵出小燕子。我亲眼见过它们的恩爱,甜美,劳作,和谐,幸福和矢志不渝,从来就没有忧郁和彷徨。这多么像是我们该有的幸福的一生啊?

燕子到这寂寥荒芜的滩涂上干什么?自驾组团游玩?浓雾弥漫,封锁了燕子的视线,他们的飞行因此而有些仓皇失措。那一声声惊心的鸣叫里,我分明能听出胆怯和惊慌。我有些害怕听到这样的鸟鸣,就像害怕听到水滴落在铁质栏杆时的声音那样,它让我的心瞬间会疼痛一下,透心凉的那种,揪心的那种。几天后,这样的声音终于消失了。可当燕子远去,我的心不知道为何又突然变得空落落的,像丢失了什么一样。

我熟悉的另一种鸟是白鹭。“振鹭于飞,于彼西雍”,“两个黄鹂鸣翠柳,一行白鹭上青天”。我眼前的白鹭,是不是诗经里的那群白鹭?是不是李白诗中的哪行白鹭?白鹭并不告诉我,也不会有人告诉我。这一场大雾,让许多的问题都变得模糊不清,变得扑朔迷离起来。

我还是喜欢阳光下的白鹭。温暖灿烂的阳光之下,白鹭就是空中的仙子,它婀娜的身姿,优雅的身影,舒展的双翅,绷直的细腿,总那么好看。它们在空中滑行,飞翔,划出优美的弧线;累了,便停下来,立于滩涂之上,或停驻,或闲庭信步,发出嘎吱嘎吱的叫唤声,向心爱的白鹭表达内心炽热的爱慕。这一切看上去,那么美,那么令人沉醉。有时,我也会在梦中变成一只白鹭,我有一身洁白的羽毛,一双美丽的翅膀,和一双修长的细腿。我跟着另一只白鹭从海里飞到滩涂,又从滩涂飞向海中,我们一起歌唱,欢笑,掠过海面,飞过群山,呼吸洁净的空气,沐浴温暖的阳光。可是,梦终究会醒来。醒来之后,我又被打回原形。潮湿的雾气让白鹭的翅膀也变得沉重起来,一连几日,我几乎看不到它们飞翔的身影。浓雾之中,偶尔传来一两声鸣叫,是白鹭潮湿并令人忧伤的声音。

滩涂的另一侧,有一条与大坝平行的马路。每到清晨或者傍晚,无数的车辆在这条路上疾驰,轮胎摩擦地面的滋滋声,发动起的轰鸣声,刺耳的喇叭声,和那欲想穿透浓雾的车灯,演奏出一曲浓雾中的金属摇滚。路的一旁,有一段似乎永远也不能完工的蒸汽管道架在那里。粗大的管道,横亘,突兀,扭曲,像一条蛰伏的巨蟒。管道表面生满铁锈,褐色的,像是满身的伤痕。滩涂的西边,有一个热电厂,天气晴朗时,我能望见它高耸入云的烟囱吞云吐雾,浓烟滚滚。

我不知道,这样的浓雾弥漫,烟囱作了多大的贡献。电厂将一车又一车乌黑的煤炭化作灰烬。它除了发电,产生巨大的热量之外,还产生大量的粉尘,烟囱中喷出的细小颗粒,在滩涂和大海的上空漂浮,蔓延,扩散,它们与雾媾和,阴魂不散。这样的场景,让我想起火葬场的炉子——一具冰冷的尸体推进去,瞬间便灰飞烟灭,仅剩一捧凌乱的碎骨屑。那骨头的白,与烟囱里带着人肉味儿的青烟,令人无比的恐惧与绝望。从窗口里,他们大声喊逝者的名字,这大概是死者的名字最后一次被叫响。逝者的亲人闻声后,抹着眼泪凑上前去,双手发抖,接过尚还发烫的骨灰。

我知道,通过这样的管道,电厂产生的蒸汽可以输送到那些高楼所在的城市。可是,在南方,并没有供热的先例,这样的热量送往城市后,将用于何处?它会不会让这座城市变得更加闷热?

据说,新来的市长叫停了这项工程。按照新的城市规划,这儿将是城市的东大门,精密而繁杂的图纸上,包括我所处的位置,将被打造成这座城市的花园景观带。如果真是这样,这如巨蟒一般的,粗大笨拙、弯弯曲曲、锈迹斑斑的管道,的确会显得格格不入。

两年前,我呆过的公司便用过这家发电厂另一厂区的蒸汽。在埋藏蒸汽管道的路上,你可以看到从地底下冒出的汩汩热气。碰上下雨天,这样的热气会将路面的积水烧得飞滚,升腾起袅袅白雾。你行走在这样的路上,如置身一处异常诡异的场景。它常让我想起那些鬼片中阴森恐怖的镜头来。尽管那些镜头是假的,却总让人心惊胆战,毛骨悚然。我不知道地狱是不是这个样子,但我知道人间肯定不应该是这个样子。蒸汽管道的尽头,发出巨大的“噗嗤噗嗤”的声响,像只巨兽在疯狂地怒吼和咆哮。管道周围的地面,不断剧烈地震颤,如一个活火山口,随时有喷发的危险。

我无法知晓蒸汽管道这项工程是否还会获得许可。官场与生意场上的事情,往往不按常理出牌,常常富有戏剧性。我对这样的事情也并不真正关心。这么多年来,我频繁辗转于这座城市,在不同的公司谋一份差事,以此获得一份收入来养家糊口。为了这份差事,我不得不远离故土,远离自己的亲人。这座城市里,有一半以上的外来人口,我只是这几百万分之一。高昂的房价,繁琐的户口政策,还有子女上学等一系列问题,让我们这些外来人始终不能获得正式身份,无法真正融入这座城市。尽管我非常熟悉这里的大部分街道,经济开发区,大型购物广场,著名景点,小区,也认识许多本地人,我认识的人中间有老板,领导,公务员,教师等等,但与他们的交往,仅仅停留在表层,我们之间永远也不可能像亲人之间那样自然,融洽,不设心里防线。我也经常和他们中间的一些人喝酒,侃大山,吹牛,在酒桌上称兄道弟,但酒醉之后,他们可以打道回府享受天伦,而我不得不打车回到我的出租屋,或者这集装箱改成的宿舍里。纵使深夜,纵使酒醉,我也依旧要赶回这里。不回这里,能去何处呢?

我一直不太不习惯在酒店过夜。哪怕再豪华、再干净的酒店,我都会觉得这房间里有过别人的气息与味道,这床上躺过别的人,甚至还有别人做爱留下的痕迹。在酒店里,我睡不踏实,常常失眠。一些隔音效果较差的酒店里,隔壁总会传来床板震动的声音,男女肉体碰撞与呻吟的声音,这些声音具有极强的摧毁与杀伤力,它们加深了我黑夜里的孤独与寂寞。唯有回到自己的出租屋,或者这集装箱改成的宿舍里,拧亮开关,见到自己的床铺时,我那种无家可归的感觉才会减少一些。在这里,关上门,便是我异乡的家。在这个家里,我是我自己的爱人,是我的孩子,是我的父亲和母亲。

我离开家乡已经十年有余了。如果回想起这十年的流浪生涯,我常常有想痛哭一场的冲动。这么多年来,无论是我的生活还是工作,似乎总不尽如人意。多年前的那场大病,几乎逼得我走投无路,它彻底改变了我的命运轨迹。我有时也会想,假如没有生这场病,我现在会是什么样子?我的心境又将如何?我还会不会继续从事原来的工作?我在单位里会不会得到领导的重视和组织的提拔?我的家人会不会像今天这样不理解我?可一切都只能想象,我们永远无法像时针,转了一圈后,可以再回起点。

大雾仍然弥漫在滩涂之上。雾气打湿了我的衣服,鞋袜,还有我的头发和身子。我必须每天洗澡。地处海边,海风里裹着盐分,这雾气里也裹着盐分。这样的潮湿,让皮肤变得油腻腻的,感觉极不舒服。大概在七八年前,我开始掉头发,每次洗头时,洗脸盆里的头发捞起来有一小撮。我头顶的头发日渐稀疏,额头前很快出现M型发际线。我每天得洗几次脸,还必须用那种能去油腻的矿物黑泥洗面奶。我的妻子曾用怀疑的眼光盯着我,她不明白一个男人为何要这样洗脸,是不是我在外面有了别的女人。这些日子,我又染上了失眠,每天要到很晚才能入睡,好不容易眯上眼睛后,脑子里仍清晰无比。每天晚上,我都会做一些稀奇古怪的梦,或被追杀,或追杀别人,有时我还会梦到与一个看不清面庞的女人做爱。

我几乎完全接受了脱发这件事情。我周边很多的中年人都有不同程度地脱发。我想这大概是属于人至中年的福利。直到有一次去医院看鼻孔沿儿长出的一粒疣时,我看见了医生办公室里挂着治疗地中海脱发的宣传图片。我问医生,我这样的脱发能否治疗。医生看了看说,你属于雄性激素分泌过多导致的脱发。说完便给我开了非那雄胺片、米诺地尔酊和二硫化硒洗剂。多年前的那场大病,让我变成一个乖顺听话的病人。我遵照医嘱,服药,洗,喷,两个月下来,脱发有了明显的改善。我的面部也不再像之前那般油腻。但我没想到的是,那些夜晚对女人的渴望与冲动也从此销声匿迹了。很长一段时间里,我的下体不能勃起,它缩成一点点,像只泄完气的气球,软踏踏的,耷拉着,有气无力地隐藏在我裆部的毛发里。我感到一阵前所未有的慌张与不安。

是要保住头发,还是保住体内的活力和作为男性的那点尊严?我手握一块硬币,决定由它来决定。漫长的人生路上,总会有许多十字路口,选择题,当我们迷茫与彷徨,无法判定时,总会寄希望于一些神秘的占卜,八卦之类,由上天来替我们选择。正面,继续吃药;反面,立即停药。我从储钱罐里倒出一枚硬币。我已很久没有用过硬币,也很久没用过纸币了。这一年多的时间里,我使用的钞票应该不会超过五百元,移动数字支付已经成了我最主要的支付方式。这样的方式。减少了我花钱时的心疼感,也降低了我每月工资到账时的收获感。忽然想起,曾在哪里读过法国诗人勒孔特·德·李勒的一句名诗:“把他从时间、数字和空间中解放出来,还给他被剥夺了的憩息。”

大概因潮湿的缘故,硬币有些发霉。我用手揩了揩,在灯光下,那枚硬币依旧泛射出一些光亮来。我将这枚硬币放在大拇指盖儿,用食指抵住大拇指,再用力向空中弹起,硬币在空中上升,翻滚,下降,再“哐当”一声,落在地板上,接着转圈儿,打滚儿,摇摇晃晃,终于停了下来。我俯下身子,看了过去。一朵银色的花儿,映入眼帘。

无聊的时候,我偶尔也会上网查询星座和生肖运势,从那些千篇一律和泛泛而谈的文字里,我意图去寻求那把打开命运之门的钥匙,去寻找生命中那吝啬的幸福与安慰。也许,生命是一个巨大的磁场,冥冥之中,总有些未知的神秘力量在影响甚至在决定着我们的命运。比如,生,死,比如一场突如其来的疾病和灾难,仅凭一己之力,我们无法彻底去扭转或者改变上天的安排。

窗外,浓雾依旧弥漫。我想起多年前的那场疾病来。那如梦魇一般的经历,至今仍心有余悸。我不知当时的勇气从何而来,或许是强烈的求生欲望吧。慢性白细胞白血病,晚期,医院给我判了“死刑”。晴天霹雳,祸从天降。我曾有过从五楼一跃而下的想法,但我很快打消了这个念头。是的,我不能就此缴械投降。我对我自己说,我不能死,我一定不能死。我曾一度怀疑医生误诊,我怀疑那些密密麻麻的检测报告,怀疑那些繁琐的病理分析,我还怀疑那些黑白分明的CT和核磁共振图片。每天清晨,无菌病房里,气若游丝的我拖着五根加长的输液管原地慢跑,边喊边做第七套广播体操,我将吐到垃圾桶里的药丸用开水冲洗后再咬着牙吞咽下去,我趴在病床上奋笔疾书。病床上,我读了一本已经忘记书名的小册子,那本小册子告诉我,忧郁可让人患上胃炎,乐观能提高免疫力,甚至可以战胜致人性命的病魔。

天气预报显示,大雾仍将滞留。我还要在这样的雾中忍气吞声一段时间。眼前这浓浓的大雾,混沌,阴沉,浓厚,湿冷,但燕子、白鹭,还有这滩涂上的各类植物,它们飞翔、鸣叫,相互体贴、相爱,茁壮的生长,蓬发。它们从未像我如今这样迷茫过,彷徨过。它们蓬勃,坚韧,怒放着生命的力量,它们相信,总有一天,浓雾终将散去,温暖的阳光一定会重新回到这里。

——生命的荒原里,纵然浓雾弥漫,纵然前途未卜,但已过中年的我,有什么不能去坦然接受和面对呢?

本文原刊于《天津文学》2019年11期

苏敏,安徽安庆人,现流浪为生。有作品发表于《青年文学》《南方文学》《山西文学》《文学报》等文学报刊。有作品入选散文年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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