春天里
文/图 | 郭帅
一
在岭南，看到满地落叶，你就知道，春天来了。
清晨的鸟鸣日渐稠密，空气潮润，饱含着即将到来的雨季的气息。春风扫落叶，也是无情。在这之前，该离开的树叶都已经做好了准备。通常，除旧布新只需要一夜北风。给它一周时间，光秃秃的树上就再次爆满新芽。有时冷空气迟迟不来，比如今年，落叶的过程就持续得久一点，视觉上稍显惨淡。岭南的春天，要首先扮演终结者的角色。其实若想免去一年一度大规模清扫落叶的麻烦，有太多常绿的树种可以选择。只是四季循环，生生不息，我猜岭南人民也需要这样一场浩大的仪式，来给一个轮回做个了结。
我说，如果可以，春天应该生活在北方。一冬天的沉闷和寒冷过去，河水解冻，草木泛绿，柳树的枝条最先开始柔软。再不久，一树一树的花开，大片的色彩突然爆发、弥漫。只有在北方，你才能感受到经历过压抑的生命，在这个季节，如何澎湃地绽放开来。你要出去踏青，呼喊，尽情释放内心的悸动和对自然久违的亲近。
而在岭南，一切就平静得多。作为一个温暖冬季的延续，春天的到来并不能使人有太多惊喜。只是木棉花成片地开放了，红黄色大只的花朵，落到地上都轰然有声。我始终觉得，鲜花凋落的姿态同盛开的姿态一样重要。比如樱花，七日的花期，一边盛开，一边飘零，花瓣如雪纷纷扬扬，洒落得干脆，义无反顾令人动容。木棉花则是在盛放时，连着花蒂一起决然跳下， 树下落英纷陈，长久地保持鼎盛时的姿容，既不褪色，也不萎靡。落花犹似坠楼人。一样美丽的年华里同样的盛装一跃。比做英雄也好，美人也罢，这两种花都是有浪漫而悲壮的情怀的，让人唏嘘不舍。而最难堪的要属榆叶梅，花苞初绽时尚且楚楚可怜，待到花期已过树叶长满，枯萎破败的花朵仍紧紧粘在纸条上，观之令人遗憾。
我见到了木棉花就一朵朵拾起来，像其他岭南人一样。用来煲汤，据说有诸多好处。再过一段，白兰花开，风一吹，四处都是甜美的香气，摘一朵别在衣襟或发尾，甚至用来煮了茶，都是醉人的气息，在雨季里给你慰藉。若要凤凰木开花，就得等到五月份了，那是春天的末尾，夏日即将来临。你看，在岭南这样单凭气温无法判断季节的地方，植物的花期通常是个可靠的指标。正如南北方的城市街道都大同小异，最明显的区别，就在于树木。当然植物也有不守规矩的时候。在通济桥边阳光水汽格外充足的地方，就有一株凤凰树，从春末一直开花到冬季。树老成仙，大约沧海桑田之后，它也可以随心度日，不在乎自然法令了吧。
文人们往往伤春悲秋，我看也是太喜欢这两个季节。没有严寒酷暑的折磨，此时身体格外地舒服了，饱了眼福也饱了口福，精神大大地愉悦过后，便有些特别的情绪需要抒发。我年少时更喜欢秋天，沉静，优雅。人总是这样，偏爱自己缺少和向往的东西。如今，我越来越喜爱春天。这样蓬蓬勃发的生机，这样无限的可能性。即使在四季鲜花盛开的岭南，你看到树枝上的新绿，看到植物们崭新的气象，你也会觉得，春天，不管在哪里，总归是要被称颂的。
二
这个春天，我发明了一个游戏。
小区对面的公园里，常有孩子们打玩具枪时散落的子弹。那是一种是很小的黄色塑料球，草坪上、树坑里、体育器材的旁边、甚至小路上，不一定在哪里就寻得了踪迹。而且，发现了一颗，一定会随之找到好多颗。我起床就带着儿子去“寻宝”，主要想出门运动一番，顺便呼吸下新鲜空气。儿子则目的单纯，找得很投入。每当发现一颗，他都欢呼雀跃，飞跑过去弯腰捡起来放在他的小口袋里，生怕被我抢先。作为一个合格的对手我也必须全力以赴，跟他讲好，谁捡到就归谁，撒娇耍赖是没用的。儿子虽不乐意，几次交锋下来也只好遵从游戏规则。
子弹只有绿豆大小，想要发现，倒确实需要眼力和耐心。有时候我捡到少见的银色子弹，儿子想要，只能按照我的霸王条款，乖乖地拿出五颗普通子弹与我交换，后来他觉得吃亏，讨价还价后最终定为三颗换一颗。我们玩得不亦乐乎，走一会，跑一会，总得寻遍整个公园才带着一口袋胜利品和满身热气回家。
寒假结束后，在外面玩枪的孩子少了，子弹随之少了很多。我就得事先把以前捡来的子弹偷偷洒在公园各处。很明显，三岁半的小朋友只喜欢这个寻找收集的过程，对得来的战利品并不留心珍藏。他从没问过我每天拾来的那些子弹最终去了何处。就像我小时候采回蘑菇后并不关心如何吃掉。
说起来我采蘑菇的经验其实很少，大约只有两次。但这两次足以让我津津有味地回忆至今。雷雨过后，在树根旁，草丛间，发现一把嫩嫩的小伞尖时，那种喜悦真是无可比拟。不管它价值几何，你只知道，那就是你此时唯一想要的宝贝。如今，时隔一代人的年月，在新发明的这个小游戏上，我又找到了儿时采蘑菇的心情。
寻宝的终极乐趣在于发现。春天是挖野菜的好时节。小时候我最喜欢挖的不是书本上时被称颂的荠菜，而是野蒜，也叫小根蒜，像个大头娃娃一样，造型很是可爱。圆圆的脑瓜埋在地下，只露出野草一样的叶子。这就需要用心去辨别寻找了。我虽然始终分不清各色野菜的品种，但在寻找野蒜上却很擅长。
我还擅长寻找另一种草，名字我不清楚，只知道它有嫩黄多汁的根部。你若在一片野草中发现了这种草，就有好玩的了。在它附近，一定有骆驼虫。骆驼虫也有一个大头，胸部驼起，腹部弯曲，很像背着一个驼峰。长大后我特意查了它的图片，发现作为一种昆虫的幼虫它长得还是很恐怖的，不过小时候我可从没害怕过。它的洞很容易和同样大小的蚂蚁洞区分开来，洞口的圆形要更标准，四周也没有散落的土屑。你发现了这样的小圆洞，就可以把草根伸下去了。和钓鱼一样，发现草杆向下一沉，你迅速把草抽出来，草根处就咬着一只骆驼虫。抽出的时机重要，力道和速度同样重要，稍差一点，骆驼虫就松了口，落回洞中了。
有玩笑说，万物复苏之际，虫子们也在地下爬着，是为蠢蠢欲动。不过冬天养藏、春天发散，古来如此。如果你有一个不完全包裹在混凝土城市中的童年，春暖花开之时，你折一段嫩柳，做了哨子不嫌单调地吹着，在奔跑中你一定也感受过大地的日渐松软。如果故乡有山有河，我羡慕你的幸运。如果没有也不要紧，天高地阔何处不是游乐场。草长莺飞二月天，说到奔跑，我想起该带儿子去买一只风筝了。
三
春和景明，宜出游、野餐。
靠着一片花树，草地上铺一片防潮的垫子。几样冷荤小菜，三五知己。围坐在一起，须得吃酒聊天。啤酒解了渴，就可以拿出清酒，浅斟慢饮。有风吹过，花瓣飘落到酒杯中，那就念一句我饮不须劝，一口喝下——你看，为了营造这样诗情画意的效果，你应该选择樱花树或是桃树。或者你偏要坐在木棉树下，没准儿会像牛顿一样被砸得灵感突发，成为科学家或哲人。
清酒只是我的喜好，你可以选择其他酒。只是酒性不可太烈。小时候我喝过家乡的一种糯米酒，清亮的淡黄色，有淡淡的甜味，度数不高。如果这种酒还有售卖就好了，太适合野餐。这样清爽可人的春日里，只宜微醺。
酒至微醺，就容易思乡。
林不醉打马南下始终没有跑出过藏马山，酸枣永远都在回忆她的王村。常说自己故乡感淡漠的午茶君，终归还是怀念少年时的杯盘草草。一个人童年的所在和经历，是其一生的根基。期间发生的任何事情，都是他可以挖掘一生的矿藏。而我最庆幸的，是在童年最初的时光，懵懵懂懂混沌初开之际，有那么一小段年月是在城郊度过的。
一池花草，两架葡萄，几株果树，满园蔬菜，再加上禽鸟鱼虫，一个孩子所需要的乐趣就全部包含在里面。有一年春日雨后，泥土的气息格外美妙，我在院中望天上蒙蒙的雾气，突然，飞鸟竟然从四面八方聚集盘旋而来，就在我的头上，数不清的鸟儿喧闹着，沸腾着，宣泄着。我看呆了，竟连自己慢慢坐到了积水的地面上都不知道。后来我无数次见过壮美的风景，大江大海高山峡谷，还有疑似银河落九天的瀑布，却始终觉得那一场生命的喧嚣最是让我惊心动魄目眩神驰。
樱桃树是家家户户都会种几棵的。现在我知道那是毛樱桃，和如今常吃的大樱桃不是同一品种。春天时它最先开花，结玛瑙珠一般晶莹小巧的圆果子，酸甜开胃。因为太家常了，也就不大珍惜。平时吃的很少，大部分都任由它被鸟儿衔了去。但我喜欢把一捧樱桃洗好，放进白瓷盘子里摆在案上，这种色彩的刺激实在诱人，是雪地里穿大红衣裳的美人抱着一枝红梅。略大一些时读穆斯林的葬礼，有君璧和冰玉姐妹买樱桃的段落。碧绿的荷叶包着红红的樱桃，上面一些水珠。我便觉得颜色搭配上还是我用白瓷盘子要更胜一筹。
长大后我学会了做果酱，可惜自家已经没有小院可以栽几株樱桃树了。可惜的还有屋后两棵杏树，每年都结那么多金黄色的果，却并不受重视。有一次和表兄弟玩动物棋，说到赏罚，我别出心裁地提议输了的要吃杏喝冷水。结果就是比我小一岁的弟弟吃多了杏说肚子疼，我自然也为此受足了训斥。这件事，我猜表弟他也仍然记得吧。
杏树和李树，我都是不敢爬的，我害怕上面有毛毛虫。但我不怕葡萄树上的虫子，那是肉滚滚的小胖墩，憨态可掬。通体绿色，却在头部有好似猫脸的图案。我们叫它树猫儿，有的比成人的拇指还要大。茴香上生的虫子是有艳丽斑纹的，整体形象要憎狞的得多。孩子们几乎都怕它，只有我喜欢抓来玩。轻轻碰一下，它还会伸出两个鲜艳的小犄角。
回忆是无穷无尽的，一开始就停不下来。我想，孩子应该有一个院子来度过童年。至少，每年能有一两次远离城市的机会。我赞成他在那里放松自己，无所事事、虚度光阴。若是从小就被各种压力和目标塞得太满，又如何能自由地丰满他的内心。
嘉玲的父亲有一片菜地，有时邀我们去采摘。儿子拔萝卜，摘木瓜，兴奋地跑来跳去。我希望即使生活在城市里，泥土也能成为他根基的一部分，我希望他对自然对生命能够尊重而敏感。将来的某一天，他同样在春日的花树下喝酒，想起前尘往事，他也会觉得，春天那么地好，生活那么地好。
作者简介
郭帅，网络用名弥生。辽宁沈阳人。2006年毕业于北京大学外文系，之后游学工作于日本东京与京都。现为自由艺术家，生活、工作于北京、佛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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