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母亲节专题|宁雨:和母亲做书友
和母亲做书友

母亲回来了。在村口,她把行李包往白晃晃的小路上一丢,一把将我揽在怀里。我以为她会抱起我,一直把我抱回家。但没有,她只是轻轻地揽了我一下,随即就松开了。转身,猫腰去拽开提包的拉链,飞快地从中抽出一个包得严严实实的纸包,起身交到我的手里。纸包的皮儿是两层旧报纸,里边的书却簇新。那是一本小说,名字叫《小英雄雨来》。

母亲是做了手术回来的。她得大粗脖子病去保定住院,一待就一个多月。她回来,拖着虚弱的身子,背着被褥和换洗衣服,从县城下车走了五里路才到村子。但她没有说累,也没有说她的病,而是那么急切地送给我一本书。这本书是她专门为我买的,也是她买给我的第一本课外书。

母亲为我买书的情形,后来无数次出现在梦境里。有时候,她背着一只红荆条编的草筐,草筐装满了青草,草上还飞着一两只黑底子金花的蝴蝶。她一转身,厚厚的一筐草就变成了沉甸甸的一筐书,那么多的书,足以让一村子人眼红的一筐书啊。有时候,她正在发脾气,手里捉着一根擀面杖,见鸡打鸡,见碗砸碗。忽然,她的擀面杖飞出手,打在了院墙边的老榆树上,劲儿太大了,树梢剧烈地晃动,树叶子们打着旋往下掉,到地上,却成了一本一本的书。

不管怎样的梦,最终结局都是母亲一下子拥有了好多的书。有书在手,母亲的眼睛马上明亮起来,脸上现出好看的笑容。那样的笑容,让我爱一辈子。

母亲买《小英雄雨来》那年我八岁,还不能完全认过书中的字,每次读,只能囫囵半片地从头翻到尾,在心里描画着小主人公雨来的样子,把一页页密麻麻的字,译成一幅幅图画,就像我从同学那里借来的小画书。读来吃力,因此也说不上格外的爱惜,但我毕竟拥有了一本好像只有大人才有资格读的砖头一样厚的书,它不同于课本,更不同于流行的小画书。正因为它难读,它与众不同,在小伙们眼中,那是一本很牛的书。这让我在很长的一段日子中颇怀了几分骄傲。我偷偷思摸着,母亲舍得给我买这本书,说明她是允许我跟她一样读闲书的。要不了多久,我不光能把“雨来”读下来,还会跟母亲一样,在黑黢黢的夜晚,就着煤油灯读那些砖头一样厚的书,那些藏着无数人物、无数故事,迷得人不想吃饭、睡觉的书。

那时,村里人管学生课本以外的书,都称作闲书。学生读书,是祖祖辈辈认可的正经事。不上学了,你生命的全部意义就是干活儿。干活儿为了活着,活着为了干活儿。不干活,去干些跟生命意义无关的事体,人不管饱暖,猪狗不下崽鸡鸭不生蛋,当然是毫无益处之“闲”。既然闲书无益,像母亲那样爱看闲书,并且甘愿为之点灯熬油的人就更少。看书的人少,得到一本好看的书更非易事。但母亲爱看书,也总有办法弄到书。我怀疑,三乡五里爱看书的人,有一个秘密联络通道,她们通过庄稼、青草的气味,甚至通过一片云彩一阵微风,就可以相互传递关于书的消息。偶尔,母亲秘密分派我去河对岸的村子借书、还书,心里那个高兴,比过年还高兴。在执行任务的过程中,我的内心一下子与母亲平等起来,甚至成了亲密的朋友和同党,就像她跟那些与她一样读闲书的人。

母亲看的书,有《连心锁》《苦菜花》《林海雪原》《三国演义》《水浒》。那些破破烂烂,没有书皮,甚至前前后后都缺了很多页的书,她却看得津津有味,有好多次被煤油灯燎了前额的头发。高兴了,母亲也给我们讲上一两段书。比如,杨子荣孙达德林海传情报,诸葛亮夜观天象借东风。母亲讲书的时候,往往手边在拾掇正经事,洗衣服,缝棉被,纺线,织毛活,或拧玉米粒。她的心多一半不在书上,讲得有一搭无一搭,我却听得五迷三道,暗自希望她能放下手中的活计,好好讲,让我听个痛快。但这样的想法,只是憋死在心里,我不敢粘她,更不敢像别人家的孩子一样撒娇耍赖。一家六七口人的针线等着她赶,生产队的工分等着她挣,我们的一日三餐等着她做,三天两头生病的姥姥等着她侍奉。母亲哪里有真正的清闲,她很累,脾气很大。她的脾气是累出来的。

父亲累了,靠墙根坐下吸一两支自己裹的旱烟卷;姥姥累了,去找她的老姐妹摸几把纸牌。母亲不吸烟,不玩纸牌,也极少见她跟别的女人扎堆聊天。她把自己的烦恼和劳累,一点一点埋藏到砖头一样厚的书里,就像所罗门把魔鬼封在瓶子中沉入海底。当然,我们稍不小心犯了错,惹她生了气,那些累和烦,随时都会冲开“封印”从书本里跑出来,化作一场山摇地动的闹脾气。可我不记恨母亲,一点也不。我心疼她,除了读闲书那样一点可怜的消遣,她一无所有。我盼着自己快点长大,成为一个有能耐的人,帮着母亲弄到更多好看的书,让书把她的坏脾气拴得牢牢的,不再跑出来吓坏我们,也气坏她自己。让母亲读书吧,我喜欢母亲读书时安静平和的神态,甚至她不小心被煤油灯轻轻燎过的额发,在我看来都是格外美丽的。油灯下读闲书的母亲,是我少年时期的女神。

转眼,母亲老了。她老人家的火暴脾气更深地埋藏在那些经年累月读过的书里,时常表现得很乖顺,没了家长的威严,倒像是我们的孩子。母亲跟着我小住,赶上我在家休息,俩人也是读书,她窝在沙发上,我猫在书房里。我的书房,有满满六柜子的书。有时候,母亲慢慢踱进来,我以为她要找什么书,但她又往往什么书也不找,只是扶着书柜站着,目光在一排一排的书籍之间游弋。

我染上了母亲年轻时的坏脾气,累了,烦了,浑身火苗子呼呼乱窜。唯有把心埋在书里,让自己慢慢安静下来,漫天乌云一丝一丝散去,满世界重归风日晴好。母亲说,读书跟抽烟喝酒一样,是上瘾的。好羡慕母亲,做了八十年的“瘾君子”。也许,世界上任何嗜好,一旦成瘾,都该戒断吧。书瘾,是个例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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