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行草 | 母亲的元宵节

燕子在天上飞啊飞,

唱着歌儿打着转儿飞。

燕子你为啥要飞回来?

我想念故乡的金达莱了。

——行草《母亲的元宵节》

母亲的元宵节

文 | 行草

母亲来到内蒙古六十多年了。母亲从长白山脚下的朝鲜屯来到内蒙古东部小城的那天,正是元宵节。母亲穿着一身白色长裙,一句汉语也不会讲,在火车站下了车,用一个朝鲜族新媳妇的眼光打量着陌生的内蒙古小城,从此,一路进入耄耋之年。这中间的岁月,是用无数个元宵节连起来的。

儿时的元宵节,天寒地冻,我们姐弟四人坐炕头儿打扑克。电压不稳,灯光忽明忽暗,照着手里的牌。抓手好牌,我得了宝似的兴奋,紧绷着脸,悄悄用余光瞅,看有没有人注意我。却被姐姐瞅了个正着。

窗外高挑着一个纸糊的灯笼,越发映得院子四角黑洞洞。风咣当着当院的大铁门,再长驱直入,从紧糊的窗缝儿往里挤。

母亲炒好一锅瓜子,端出一碟子大麦糖稀,再去灶里的余火煨几只土豆,静悄悄地坐到我们身后看热闹。

一锅瓜子嗑出一地皮。再磕打掉土豆上的灰,剥完皮,手黢黑。抓牌,大小王真的成了小丑,魂画儿的。

这时候,我和邻居家孩子过的是一样的元宵节。如果说区别,就在不一样的饮食上。

从冬至起,家里的饭食与邻居家就不一样了。冬至这一天是要熬粥的。粥用粘米做,里面放上粘米面磨成的球,再放上红小豆,粘乎乎地慢火熬煮。母亲郑重地告诉我,一定要多做,做一大锅,冬至粥吃不了,剩了,才象征着这家过日子像个样儿——“年年有余”这样的词儿母亲是不会说的,母亲汉语水平仅限于能听懂,说起话来跑腔跑调是常事儿。就像元宵节是我的叫法,到了母亲那里,就叫正月十五。因那咧——冬天里,母亲愿意讲老家的事,一讲,一半朝鲜话一半汉语,还愿意这样用朝鲜话开头,因那咧——从前呀,在老家,喝过了冬至粥,过了年,正月十五要吃粘米饭了。老家进了冬天,冬至时节是农闲了,所以喝粥,省粮食。正月十五开始干农活了,就要吃抗饿的粘米饭,也要满满地做上一大锅,用粘米,加红小米,去缸里捞出一大颗带冰碴儿的辣白菜,下饭。最好吃上九碗,吃得浑身都是力气,出去,一口气能打上九捆柴……

冬至到元宵节期间,母亲还会包饺子,包很多很多的饺子。我们小时候,母亲是不会包饺子的,不会剁馅、擀皮。母亲包的是朝鲜族的豆馅饺子。皮儿是大米磨面做的,红豆馅儿。放凉了也可以吃。厨房盖帘儿上,一圈圈摆着晶莹洁白的大米面饺子。睡觉以前,到厨房溜达一圈,翻出一个冻得硬硬的饺子,啃着吃了,睡觉时就会说不出的满足。

有一些正月十五的记忆,跟歌舞有关。

刚到这个快到国境线的内蒙古小城,开始的时候,我家一个亲戚都没有。慢慢的,母亲认识了一些小城里的朝鲜族人,认了两个亲戚,老家都是韩国的全罗北道,都姓宋,一个我叫她大姨,一个叫大舅。有几个正月十五,大姨和大舅领着孩子们来家里一起过元宵节。进了门,在窄小的玄关脱了鞋,大姨家的哥哥们给母亲行礼,然后上了炕,围着炕桌,在烧得暖暖的炕上喝酒,玩花图(朝鲜扑克)。炕的一头连着灶台,灶上,一溜儿的锅,铁锅,擦得铮亮,深膛厚盖,灶里燃着稻草,锅里是本地朝鲜族农民种出的“鲜光”、“莎莎尼”大米做出的米饭,是飘着自家酱味的酱汤或炖了鸡的海带汤。小炕桌上,母亲用小碟装了大麦熬出来的糖稀,大姨和舅妈带来了自家打的打糕。吃着吃着,歌随时起,舞随时跳。常常是酒未过三巡,菜未知五味,有时大姨领头,有时是大舅妈,唱起来了,站起来了,跳起来了。我们也跟着唱起来,站起来,跳起来。把碗呀、桌子呀用筷子、用手打节奏拍得山响。

后来,大姨和大舅舅妈相继去世,孩子们大多去了外地。母亲也退休了,圈子更小了,小到只和几位朝鲜族老太太偶尔在正月十五这天,玩一天花图。

母亲的玩伴只有两三个,住得不远。老人家们拽着楼梯扶手,一步一喘地爬到四楼,咣咣敲门,再扶着门框喘一会。进屋坐定,先不着急玩。聊,聊城里的朝鲜族哪家和哪家结了亲家,哪家的老人动不了窝了,哪家的婆媳处得不好。气喘匀净了,把毯子铺上,划拉着洗牌,分了牌,再一甩一甩地出牌。玩过三圈五圈,有时候就吵起来。俩老太太要尖儿,说“上风头”话,互不相让,你算分算不对啦,她出牌出错啦,呛呛着打嘴架,转罗圈儿似的。母亲绵软,柔声细语地给人家和事,劝劝这个劝劝那个,有一次劝大劲了,俩老太太冲她来了。母亲委屈了,说明年不玩了,再也不玩了!哪能不玩呢。下一个正月十五,老早就约上了。老太太们又来了。玩着玩着,又吵起来。吵起来了还劝。

玩着玩着,这一两年,母亲性格悄没声变了,变得抢尖儿,说急就急。我给母亲买了一个名牌的棕榈床垫,母亲美滋滋的。元宵节老人家们来打花图,母亲跟人家显摆。白头发阿姨顺嘴说了一句:现在的床垫都是黑心棉。母亲本来汉族话就跑腔跑调的,一生气,又不知“棕榈”怎么说,急了,“哗”,一下把床垫的拉锁拉开,拉人家手:你摸,你摸摸,是黑心棉吗!

母亲和白头发阿姨她们在花图里打发着时光。除了正月十五,平时也隔三岔五玩起来。干玩没意思,添点彩头儿。多大呢?她们都有大把大把的分币。每家都有子女去韩国打工,韩国的东西源源不断地寄回来。她们用着价值不菲的韩国钱包,装着我们上个世纪的分币。输了,便一分两分地认真数钱。那些珍贵的六几年、七几年的分币在她们苍老的手里,数过来、数过去,在几个钱包间打转转。到母亲八十岁这年,玩花图的人里面只剩母亲和白头发阿姨了。

母亲的世界越来越小了。

今年的正月十五,回到母亲家,铺块小毯子,姐几个陪母亲一起玩花图,像小时候那样围成一圈。在这北疆小城,在蒙古族的酒、歌、四胡声里,在麻将和扑克的包围下,盛开于娘家的花图,像初春的一芽娇嫩的绿,由着窗外的雪花探头探脑地看。

其实就连本民族自己,都很少有人玩花图了。我家玩的这副花图不再鲜艳,玩了好几年,早已暗了颜色。连走几家韩国商品店,我都没有找到花图。老板说,玩的人太少,卖不动,好几年不卖啦。

说起来,花图和扑克大同小异,也是四种花色。每种花色12张牌,五颜六色地,记着流转的12个月份。

一月,松鹤。二月,梅花。接着依次是樱花、黑苕条、兰草、牡丹、红苕条、八月光山、菊花、枫叶、梧桐、冬雨,和四季吻合。整副牌里面分值最高的,是集齐三种鸟。二月,红色花瓣褐色虬枝的背景下,立着黄颈绿衣的布谷鸟。四月,黑色苕条上面的鸟,是麻雀。我更喜欢这个月份。父亲六岁那年从朝鲜半岛来到中国,度过11年岁月,并从那里走出来的村子,叫南苕条。我不知道为什么朝鲜族在林林种种漫山遍野的树木里,独独衷情于学名叫做胡枝子的这种植物。花图里有两个月份以它命名,四月黑苕条,七月红苕条。连村子,朝鲜来的人落脚的吉林老家的村子,也叫南苕条、北苕条。

“江源道,金刚山,一万二千峰,八千座寺庙……”,正玩着花图,延边台播放的一首歌蓦然响起。这歌不是第一遍听,配着花花绿绿的花图,却让歌声有了“蓦然”的效果。再加上对于陌生的那个国土的想象,巫性的歌声里满是诱惑和神秘。父母双亲从那里出发,到了中国,让我生于斯、长于斯,对我而言,内蒙古东部的小城就是故土。而父母亲呢,在这样一个月圆人圆的夜晚,有没有情感在花图里回家,回到吉林老家南苕条村,或许更远,回到他们遥远的故乡?

我一下子忘了出牌。

母亲说,十二月的冬雨鸟,叫“节毕”, 是燕子。正月十五了,春天就要到了,燕子快回来啦。说到这儿的时候,母亲用朝鲜语唱起歌了——一首老歌。

燕子在天上飞啊飞,

唱着歌儿打着转儿飞。

燕子你为啥要飞回来?

我想念故乡的金达莱了。

行草,女,朝鲜族。内蒙古作家协会会员。作品散见于《当代人》《牡丹》《生态文化》《西部作家》等刊物。多次在兴安盟散文、小说征文比赛中获奖,获首届兴安盟文学艺术创作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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