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汤汤川流，中有行舟。
张壁寻梦
文 | 指尖
鸟鸣唤醒黄土高原的清晨。
露滴落下，松沉旷远的琴声涟漪般散开，清泠泠渗入面前的庙宇、戏台、院落、树木和花草。漂浮的夜梦及时收敛，一朵红月季，低眉前倾，带着古典韵味，静沉沉贴墙而立。金黄的海棠果密密匝匝挂在枝头，像眼睛，像灯笼，也像星光。
属于张壁古堡的时间正式开启，四面八方的寻梦人纷至沓来。
一处村堡带给人的感觉，跟一座庙宇是有差异的。庙宇教人庄重和敬畏，而村堡却有亲切和熟识感，恍然红尘美梦，清晰而恣意。远客初至时，古意盎然的村堡散布的包容和暖意，让人生出“此心安处是吾乡”的深情悸动。而更多的人，宛如荡子归来，带着疲惫和不甘，面对眼前的萦回石路、古朴民居、沧桑古木、幽深街巷，以及梦境般熟稔的故乡气息，忍不住驻足轻叹，仿若从兵荒马乱的现世，跌回月白风清的从前年月。
我就是带着这种深情，一步一步，穿过高大的双道堡门，略带迟疑踏上红色石条砌筑而成的主街。那个热泪盈眶的瞬间，随时都要降临。若果，在红顺街上，遇见一个小脚老婆婆，她拄着拐杖，紧抿着瘪下去的双唇，但只一眼，我就会土崩瓦解，仪态顿失。
被誉为古代袖珍城堡的张壁古堡，坐落在山西晋中腹地，面积并不大，劈面相逢的几率看似高发，实则很低。我只要向旁边任何一条巷子闪身，就会躲开那些在时光帷幔中忽隐忽现的脸，连同他们真切绵长的呼吸，以及秘密幽远的倾诉。
人生如寄，多忧何为？汤汤川流，中有行舟。张壁古堡南北只有二百四十四米，东西三百七十四米，周圈总长不过一千三百米，这座被村民喻为“老倭瓜”状的村庄，更像一叶扁舟，飘摇在浩瀚无垠的时间海上，一千六百年来，摆渡着一个个活灵活现的生灵以及一代代明明灭灭的王朝，他们在这里征战，贸易，繁衍生息，生老病死，享受家园毫无保留的给予。古堡的每一面砖砌的高墙上，都留下了时间敦厚的印痕；而每一条巷子尽头的旧门板，都像一张张闭紧的嘴巴；每一块被足履和车辙踩踏碾压过的青石上，都镌刻着关于战争，苦难，智慧和荣光的符咒。
眼前不大的村堡，簇拥着大大小小近二百座院落和两个宗教建筑群，包括关帝庙、可罕庙、空王行祠、二郎庙等庙宇，更有练兵场，瓮城，商号等军事、商业建筑，真正让人瞠目结舌的是，堡内还有一套别具一格的立体三层地道，结构复杂，扑朔迷离，宽大通透，毫无窒息之感，无疑是一座宏大的地下宫殿。在张壁村，打开任何一家壁橱，掀开任何一家炕席，眼前都可能出现一个黑洞洞的地道口。更神奇的是，它居然跟遍布在村巷的十一口水井相通。在那些久远的年代，无论是北齐的高欢、斛律父子，还是隋末的刘武周、尉迟恭，这些历史上声名显赫的人物，都曾在张壁留下生活和征战的痕迹。上层地道，尚有将军窑、饲料槽、俘虏洞、粮仓、军械库等，地道的通风孔就是水井，透过现代人铺设的水井玻璃盖，下面深不见底。地道的设计者是谁？修筑地道用时多久？倾尽多少物力财力？资料在此缺失，但似乎也是无用的。只要感受古人卓越的智慧和能力，并生出深深的敬畏之心就够了。想来这也是古人想要的结果。就像南堡门楼龟裂剥蚀的基石，从不忘记用自己的信念和职责，坚固堡门的威严壮丽，却千年沉默，不着一言。
站在古堡空旷之地“戊己中央土”的影子钟上，阳光正越过山峰，照进古堡鳞次栉比的建筑，照在我站立的“立冬”和“霜降”之间。每个人的影子，都会暴露一些关于生命由来和去向的秘密，而这个拥有明壁暗道、墙高壁厚，被太岳山上的罡风吹佛了一千六百年的古堡，刀光剑影过，歌舞升平过，国泰民安过的古堡，又是谁的影子？或者谁又是它的影子？红顺街上，空寂无人，一条条牵牵连连的街石，以及街道东西两侧民居和商铺曾经的喧闹和繁华，都被隐匿在时间深处。那株被唤着“六郎”的千年老槐，用残躯紧紧抱拥着一株七十岁的绿柳。远处，奎星楼旁老旗杆上的灯笼，正在随风摇摆。过去时间跟现在时间合而为一，天与地，人与物，在古堡中，最终合体。一切如此神奇，如此值得玩味，值得细忖，但却不容亵渎，不容轻慢。
在张壁的瓮城、二郎庙、关帝庙、可罕庙、戏台，还有民居的门楼和墀头，随处可见精美的砖雕和石雕，它们刚毅，精致，柔润，质朴而清秀，大多为明清遗物，是我国古代建筑文明的杰出代表。最引人注目的，莫过于坐落在北堡门的空王行祠庙脊上，阳光下熠熠生辉的明代三彩琉璃装饰，看不清它细腻的刀工，精致的样貌，但能感受到它雍容华丽，富丽堂皇，不可企及的气韵。空王行祠现存两块琉璃碑是文物界的孤品，通体琉璃烧造，孔雀蓝底，黑字书写，碑额为青黄绿二龙戏珠，两边装饰蓝黑龙纹花卉图案。石碑上，记述了空王佛修佛的艰苦历程以及空王佛行宫修建的经过。
大地上最神奇最玄妙的传说，大多来自头顶的星空。人生漫长，转瞬即逝，有人见尘埃，有人见星辰。看见尘埃的我，以为张壁村因张姓得名；仰望星辰的人，却悟出了张壁的玄机——它来自我国古代二十八星宿中的张宿和壁宿。而张壁古堡的所有建筑，包括堡门，庙宇，商号，树木，水井，院落设置，以及地道方位布局等等，构成民间俗称“老倭瓜”的地理特点，完美地契合了天上张星和壁星的星宿轨迹。这样一处小小的古村落，从命名到布局是如此卓尔不凡。
将中国传统文化“天人合一”的理念，融入现实生活并发挥到极致，将中国古代文明中天文学、地理学、道教思想等等全部集于一身的，唯有张壁。一时恍悟，心中块垒顿消，一股清爽静暖的气息，拂过面前笃静深邃的古堡。想起老子那句“归根曰静”，张壁古堡，人世间盛放梦境的佳处，可谓天下怀揣梦想之人的根，只有在这里，才能感受故乡的慰藉，放下心中纠结，在无边的静默中释然，安享古堡这颗老灵魂近距离的眷注，好梦成真。
夜色张开怀抱，温柔地将古堡揽入怀中。人声渐散，红尘渐远，古朴恢弘的建筑和街道，在灯光中影影绰绰，红顺街仿佛天上的街市，缀满璀璨星光。深秋的风，带着寒意掠过古堡身后莽莽苍苍的山岳。回身望去，被三条数十丈深渠环裹的张壁古堡，仿佛一座被神仙搭建在云间的星空之城，与天上的张壁双星，隔着银河，隔着日月，隔着山川，隔着古今，两两相望，它们才是彼此的眼睛，彼此的影子，彼此的梦境和彼此的灵魂，携带着人类家园的豁达和包容，中华文明的智慧和愿景，以及寻梦人的追慕和乡愁，遗世独立，美好难忘。
配图：指尖 / 编辑：闺门多瑕
指尖，中国作协会员，出版有《槛外梨花》《河流里的母亲》《雪线上的空响》《最后的照相簿》《一色千年》等多部文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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