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语陶 | 储劲松

陶,烤灼也,作瓦器也;正也,洗也,化育也;畅也,喜悦和乐也。

语陶

文/储劲松

1

一九八一年夏天,我失手打碎了一只瓦钵。

那天清晨五点钟左右,积雨云就在锣鼓山高耸的山巅上空啸聚,闷雷轰轰如战鼓,闪电的鞭影像魔王索伦之眼,仿佛在召唤和集结地底下的阴兵。那一团湿牛粪一样庞大的漆黑、混沌、山上之山的核心,酝酿着显而易见的暴戾和愤怒,像弃妇残破而怨毒的内心,只消一个缺口或者轻微地触发,就会摧枯拉朽地发作。

五点半的时候,父亲把我从床上拎起来,喝令我去放牛。其时,木瓜冲村车湾生产队二十几户人家,按人头数轮流看养一头水牛,我家四口人,每两个多月就要轮一次,一次四天。自从五岁左右,我从父亲手中接过牛绳,牧牛的任务就落到了我的头上。

我梦游一样爬下床,坐在耳门的门槛上,望一眼厚黑沉闷的天空,一瞬间就跌入了甜香的梦之国。父亲的呵斥像炸雷,“还在摊尸!”我一个哆嗦弹起来,靠在门框上,又继续软塌塌地睡着了。待到父亲的薅草棍在门扇上哐哐哐地击打数遍,我才彻底地还魂了。在去往牛栏牵牛的路上,我还顺手拾了一块石头,扔在车湾老屋前方那一排枣子树上,打落了几颗尚嫩的小青枣,揣在口袋里。

父亲戴着斗笠穿着蓑衣扛着一把锄头,一路偷偷地尾随着我,既是监视,也是去田里加固田坝。祖父昨天下午站在岭头上望雨脚,就预言第二天将有一场大暴雨。梯田之上,稻秧青青正在分蘖,它们渴望雨,焦渴的大地需要雨。不用回头,我都知道背后有一双眼睛。我佯作不知,打开牛栏的门,湿热腥骚的气息燎上来,几乎把我冲倒。我捂着鼻子,摸索着解开系在木桩上的绳索,把牛牵出来,领着它慢腾腾地赶往锣鼓山半山腰牧草丰腴的所在。

我其实是喜欢放牛的。平常,牛安静地吃草,我躺在草皮毯上看天,闻草香,编马尾草,采商陆籽染脚趾,或者捉溪里的鱼虾,快活自在如被观世音菩萨收服之前的红孩儿。但是那天早上太闷热,牛虻、苍蝇和其他肉食类的虫子特别多,数百只乱哄哄地叮在牛的腿上、肚子上、屁股上和眼睛周围,贪婪地吸食鲜血。尤其可厌的是牛虻,不光叮牛也叮人,它们长长的口器一旦刺破皮肤,被叮者即痛楚难当。一向温驯的水牛吃了几口草,就开始烦躁,渐渐地显出疯态,拖着我满山乱跑。乌云越积越厚,山林里越来越幽暗,周围哑默、诡异如鬼片。一头眼睛发红的牛和一个六岁的孩子,经由一根绳子,展开一场完全不对等的较量,它的黑鼻子被扯得老长,我的手几乎勒断,几次差点被尖尖的牛角刺到。我惊惶凄厉的呼叫,穿不透密密的丛林,更被天上的闷雷消解和掩盖。比丢掉小命更大的恐惧在于:队里曾经有一户人家放牛,因为牛发疯摔进了山崖,赔得倾家荡产。我也围观过那天晚上,生产队的人集体屠杀和分食已然残废了的耕牛的场面。

当牛找到一个水宕,在里面洗舒服了,滚上一身黑糊糊的足以抵挡牛虻的泥巴,终于驯服地跟着我手中的缰绳返回,在山脚下恰巧碰到父亲。他望了一眼牛瘪瘪的肚子,脸上的乌云比天上的还要厚,右手上的青筋暴跳。我下意识地捂住脸。“牛疯了……在山上乱跑……”我嗫嚅着,不敢直视他的眼睛,那里面有两团烈火。父亲的掌山并未如预想中一样袭来,从指缝里,我看见他取下腰间的镰刀,迅速在田埂上割了一捆茅草,然后,驮着草赶着牛往回走。我远远地跟着回了家。

这个时候,六花娘正站在车湾老屋右侧的坟山上,殷勤地问候别人家的祖宗。她披头散发,一手举着一把雪亮的菜刀,一手抓着一根鸡毛扫帚,左脚踏在坟头上,右脚站在坟沟里,嘴里在高声地叫骂:“打脑子的,趴河沙洲的,挨枪子的,欺负我家六花的短命鬼,杀千刀,晒脚板,不得好死!”她嘴里在骂,脚在坟头上跺,刀在空中劈,扫帚在坟头上扫,如此机械地循环往复,场面刺激而搞笑,在孩童眼里也是可怖的。那些年,每逢天阴落雨,六花娘的精神病就会发作。但是在平素不发病的时候,她倒是一个面容清秀且斯文道学的妇人,孩子们去她家的黑屋子里找六花玩,她还会给锅巴甚至冰糖吃。六花娘是个有故事的人,村里的大人在背后总说她可怜,我们这些孩子只觉得她的疯言疯语疯模样“很好戏”,比看公鸡爬上母鸡背、狗交尾、躲在壁脚听新婚小夫妻行房和偷梨打枣更叫人快活。

早饭是一锅小麦粑,装在一只陶土烧制的大瓦钵里,另外锅里还煮着半锅烂熟的黄瓜、豇豆和五月梅。那只大瓦钵有些年头了,算得是祖产,是父母与叔叔婶子析产时分得的数件家当之一。瓦钵外面上着一层黑釉,里面是暗红的土色,沿着钵口扎着一圈篾丝,既防滑也是加固,钵口上崩掉了好几块陶,釉也斑斑驳驳。村里人家都有大大小小的瓦钵,大的用来盛装食物、做蚕豆酱、和面,小的作饭碗。

幼儿时,吃饭是很叫人欢喜的事,我和妹妹呼哧呼哧吧吧唧唧吃得舔嘴嗒面。这时候,一道幽蓝色的闪电闪下来,屋子里一瞬间通通亮。“啊也,扯火了!”我与妹妹不约而同地惊呼。我们乡间的土语,把闪电叫做“扯火”,也流传着一个禁忌:“扯火”时不能作声,更不能喊“啊也”,否则就会引来雷击。乡人认为,被雷劈死的都是作恶多端的人,活该。但是每次闪电,我和妹妹都忍不住“啊也”,既是怕,也是自然反映。父亲呵斥了一声,“粑也塞不住嘴啊!”我们立时噤声。

又一道闪电闪下来,在雷声还在半天云上未到达地面之前,六花娘的叫骂传进耳朵,“发伢瘟的,砍头壳的,挂杨树桩的,嫁百家的偷人精,砍我家的甘蔗……”我莫名其妙地兴奋得不能自持,本来是坐在锅台边的小板凳上的,这时候鬼神差使一般,猛然一头窜了起来,肩膀恰好碰到放在锅台边上的大瓦钵。它蹦了起来,哐哩哐啷地旋转了半圈,随即叭地一声掉到地上,摔成了几大块,碎片像摇床一样纷纷摇晃。我还没明白是怎么回事,屁股上已经挨了父亲好几巴掌,然后他一把将我拎到屋檐下,罚我跪着,手里啃剩的半个粑也被夺去。这时候,雷电大作,大雨倾盆而下。

雨初始打在屋瓦上,吱吱如鼠叫,腾起一团团白烟,被风裹着在屋顶上回旋。继而,雨水汇聚到大瓦沟小瓦沟里,倾注而下,砸在一只只旧沙窝中。屋檐下挂起雨帘子,如果搬一把椅子,大马金刀地坐在阶沿上,从外面看很像戏里演的慈禧太后垂帘听政。只惜我是跪着的,并且雨很快溅得我全身透湿。我的瓦钵头也在滴嗒滴水。我不觉得冤枉,放牛让牛饿着肚子已是不可饶恕,何况还败家,打碎了一件重要的生活器皿。

其间,母亲来拉我进屋,我死犟着不动,她气不过,索性踢了我一脚,然后把耳门哐地一声关上了。跟叔叔婶子一起住屋子西头的祖父,实在看不下去,拿来他的斗笠戴在我头上,还塞给我一根喷香的烤山芋。暴雨渐小并渐止。

那天我跪着无聊,自作了一首儿歌,名字就叫《大瓦钵》:

瓦钵瓦钵哥哥,

我要点灶烧锅。

瓦钵瓦钵娘娘,

我要搞点尝尝。

2

细雨如筛,落在鱼鳞瓦上,其声细密幽杳如蚕食桑,如古琴《平沙落雁》,是很可一听的。因为小猫行走,竹叶、松针和瓦松阻塞瓦沟,以及自然老化,瓦经常有破碎或移位的。于是一到下雨天,屋顶总是漏雨,家里的黄泥地坪上、饭桌上、切台上,照例凌乱地摆着十几个接水的坛坛罐罐,以及洗脸盆和洗脚桶。雨有一搭没一搭地滴进去,“咚,咚咚”,清亮悦耳得很。如果是下雪天,雪籽在瓦上蹦蹦跳跳叮叮当当,躺在床上听来,更是天籁美妙。偶尔有几粒从瓦缝中漏下来,落到被子上,我会欢喜地拾到嘴里,以为清凉甜美堪比芭蕉露。

在晴朗的日子里,瓦是僵的,灰扑扑的,但水让瓦生动。雨水雪水清洗之后,鱼鳞瓦眉清目秀,如淬火一般钢蓝而硬朗,扔一颗小石子上去,吭啷吭啷,滚落之声如击缶。瓦上的天空是纯棉的蓝咔叽布,云朵是牛奶雪糕的软白。竹林窝里我家那幢土砖砌的一正五间转两厢的老房子,以及黄泥巴板筑的车湾大老屋,像两个巨大而粗夯的陶器。车湾大老屋是一架陶风车,六花家的屋子是风车的盛斗,运香家的屋子是风车的肚。我家单门独院的旧居则是一尊陶庙。

二十世纪八十年代初以前,即使是坐落在城郊得风气之先的木瓜冲,也见不到钢筋水泥,屋子都是土砖砌的,或者干打垒的,与武丁和傅说所在的殷商时代并无本质上的不同。那些纯然土质的墙,因为年纪够老,也由于屋基沉降不均,呈现出横一条竖一条斜一条的裂缝,细的可以插菜刀,粗的可以伸进拳头。我一直担心屋子会在雨雪中轰然倒塌,但它们却像山上被剥了皮的老松,从容站立在大地之上,活得比所有人都长久都耐烦,直到有一天被人为拆除,或者因为无人居住,在风刀雨剑中渐渐倾圮。屋子里,雨水和雪水沿着屋脊渗到墙面上,留下支离的泥迹,浓浓淡淡的黄色,尾端呈露滴的自然凝重之状。

后来读书,知道前代书家谓之“壁坼路”和“屋漏痕”。前贤似乎不曾注意到寒冬屋檐下悬挂着的冰凌,晶莹剔透,清雄浑朴,下端尖尖劲健出锋,如书法中的悬针竖,似可谓之“冰凌悬”或者“冰凌锋”。

墙上的木格子窗子很小,长宽都不超过三尺,多数没有窗扇,又常年糊着光连纸,因而除非是阳光灿烂的上午,屋子里有两三个时辰是一片虚虚的白,其他时候都是幽暗的,也是阴凉而神秘的。屋子里的雕花大床、老布蚊帐、五斗橱、大衣橱、竹木楼梯、八仙桌、写字台、梳妆盒、床头柜、画着喜鹊桃花的方柜、画着孔雀开屏图案的镜子、煤球炉子、蒲篮、米筛、针线笸箩,以及放在角落里陶土的瓮子、水缸、咸菜坛、炭罐、尿壶,一切都在明明幽幽之中。

一束天光穿过屋顶上的亮瓦,斜斜地投射下来,在地上映出一块棱形光斑,有万千浮尘在光柱里虫子一样游动。用手去捞,手中一无所有,就像人世间那些明明可以看见却不能把握的事物。屋里的陈设也在浮动、游移,显得不那么真实。我一个人在屋子里的时候,总怀疑角落里藏着妖魔鬼怪:指甲一尺长的吃人的养生地,手拿绳索来阳间捆人的鬼差,回眸一笑百媚生的狐仙,拖着红舌头的吊颈鬼,眼睛放绿光的蛇精……它们就藏在那些陶瓮、陶坛、陶罐、陶缸、陶壶、陶钵里,窃窃私语,喋喋怪笑。似有阴风阵阵袭来,我的头发顿时竖起,全身冰凉,手臂上起鸡皮疙瘩,赶紧转身摔门出逃,加入伙伴们的行列。

住在老屋里的旧时光,对于穿开裆裤的孩子们而言,穷白,静谧,因无知而快活。那些年,时间仿佛凝固如古陶,孩子们似乎永远也长不大。每天睁开眼睛聚到一起,瓦钵头仍然是瓦钵头,冲天辫麻花辫仍然是冲天辫麻花辫,拖蒜头鼻涕的仍然拖蒜头鼻涕,尿床的仍然尿床,头发焦黄的仍然焦黄,高矮胖瘦也几无变化。农闲时节或者农事的间隙,我们在车湾大老屋的屋里屋外躲猫、玩枪战、搭锅造饭、跳房子、砸沙包,用草棍子掏壁角灰堆里和壁缝里的土鳖虫,相互扔湿牛屎,追鸡打狗掏雀,偶尔也煞有介事地下一封战书,与程家花屋的一群孩子约着在竹林里打群架。

尤其喜欢梅伏天。江淮之间的梅雨季又湿又长,短则半月长则月余,大人都闲得发慌。为了避免整日瞌睡,男人默默地操着斧头凿子修理农具,有时也扎堆推牌九、玩纸牌,就着咸菜喝山芋酿的名为八角烧的廉价酒,女人则凑在一起纳鞋底,东家长西家短,咭咭呱呱像一群争食的母鸭子。孩子们更不会被逼着下田下地,嬉耍打闹之余,有时也聚拢在运香家,听她的老祖母和母亲讲鬼故事。这婆媳俩肚子里关于天神地鬼、人间散仙、花妖木魅的故事,就像流经木瓜冲的那条无名溪流一样,曲曲折折而又流淌不止。如果洪迈、蒲松龄、纪晓岚听到了,他们的《夷坚志》《聊斋志异》和《阅微草堂笔记》,势必要增添许多绚烂又离奇的篇章。

梅雨沥沥嗒嗒,如不醒之梦。黄泥地坪上积着一汪汪浅水,走路不小心会滑个四仰八叉。墙体渗出细密的水珠,生出半黑半绿的霉斑。床脚和楼梯脚长出一丛丛灰褐色的蘑菇,是不能吃的。装着玉米小麦稻谷的陶瓮在泛潮,腌着豇豆刀豆韭菜辣椒薤子葱的陶罐,和装着蚕豆酱豆腐乳的陶钵,外表结着一层纯白的霜粒,用指头抹一点塞进嘴里,是咸的。盐罐里往往藏着盐老鼠,也就是蝙蝠,眯着绿豆眼睡得正香,打开时会吓一跳,想破脑壳都不明白它们是怎么进去的。天井里放着几口陶缸,露天接着屋檐水。据说天水可以杀菌,也不知道真假。倒是时间一长,里面生了众多大眼睛细身子身体透明的古怪水虫,沉沉浮浮逍遥自在。墙上爬着蜒蚰、蜗牛、毛虫、壁虎、放屁虫,可以捉来装进火柴盒子当玩物。偶尔也有蛇来拜访,大人用火钳夹着,嘴时念念有词,恭恭敬敬地送出门。进门蛇是不允许孩子们残害的,祖父说它们是祖先所化,是来看望后嗣的。对于蜈蚣则毫不客气,无论是谁,见到了就直接用鞋跟碾成肉泥,若是被它们咬到,非得在床上躺一个星期不可。

阴雨连绵的日子,屋子里散发着既甜又腥的霉味,人情状恹恹,鼠辈也晕头转向。有一天,家里的水缸掉进了一只老鼠,因为厨房里光线昏暗,水缸又盖着盖子,一直到淹死也无人发觉。直到某天晚上,家里难得地煮一顿大米饭吃,而不是南瓜糊、面疙瘩和玉米粑,吃完干饭,从水缸里舀水烧锅巴汤喝,我吃饭的小瓦钵里出现一团黑乎乎的东西,起初以为是母亲偷偷留给我的什么好东西,禁不住欣喜若狂,待到打算下牙时,一股骚哄哄的气息直冲鼻孔。我犹疑地用筷子拨来拨去地察看,终于发现是一只小老鼠。我把那只老鼠搛起来,举给父母和妹妹看,妹妹吓得立马丢了筷子,我的父亲和母亲若无其事,只是很淡然地看了一眼,不发一言,低头继续喝他们碗里有老鼠肉味的锅巴汤。

木瓜冲的泥巴屋里,二十几户人家与物为春,与草木同秋。日子虽然很艰难,却也像天上的流云,像烟囱上的炊烟,清淡素白,自然而然。其间的生生死死,大病小灾,庄稼丰歉,欢喜悲愁,也如水流花落,一切顺其自然,也不得不然。

很多年以后,我在外乡行走,偶尔还能遇见黄泥巴瓦屋面的房子,以及牛栏、猪圈、厕所。虽然大多已经脱胎换骨,改作了乡村休闲游的景点,甚至是牛栏咖啡、猪栏茶吧之类时髦的玩意儿,但里面的气息依然让我倍感亲切和迷恋。它们身上刻写着祖先生活的痕迹和信息,承载着一代代人一粥一饭一瓢一饮的记忆,灰黄、简陋、朴拙而又温暖,有深沉浓郁的人间情味。

我家的旧居因为修高速公路早已拆除,车湾大老屋里住的几户人家陆续搬离,偌大的风车形老屋子只剩颓垣断壁,村庄里的其他老房子也都未逃脱毁灭的命运。木瓜冲已划为城区,由农耕时代飞速进入工业时代,如今难得见到一块裸露的泥土,满眼是钢筋混泥土框架建筑,仿古的红色琉璃尖屋顶散发着假玉的贼光,人住在里面很安全,却并不觉得安妥。我常常怀念垂髫之年住在老屋里的日子,那些时光就像祖传的陶罐,古旧、粗糙、安静、不争、法自然,大肚能容。

今年春节,我和几个堂兄弟去乡下亲戚家拜年,晚饭之前有一两个小时空档,我不耐烦无话找话地扯淡,独自跑到后山上去闲逛。看见人家新建的别墅后边,堆着好多陶器,小的有碗、钵、壶、瓶、罐、炉、盆,大的有瓮、缸、坛,大多破碎了,残片扔得到处都是,有几只仍然完好,装满了雪水,还有一两只有裂纹,腰身箍着铁丝或者篾丝,可以想见主人当初对它们的怜惜。它们被当作破烂无情地遗弃了。冰天雪地中,蓦然想起《诗经·小雅·谷风》:“不念昔者,伊余来塈”,心间忽然怅怅。

幸好,我的父母是惜物的人也是念旧的人,他们把从前旧居里的陶器和木器都搬进了如今的居所,仍旧在发挥作用。我也从老屋的废墟中捡来两块清代的青砖和一些瓦片,放在书房里。那些陶、木、瓦、砖身上,覆盖着厚厚的灰尘,厚厚的世事,以及厚厚的时间。

3

或许是因为自幼在泥巴屋中尿尿和泥巴长大,或许是由于一只瓦钵的刺激,我对陶一直情有独钟。

在我的书房里,收藏着一些陶片,也有陶砚、陶碗、陶钵、陶壶、瓦当、笔搁、笔洗这些陶制品。那些印着绳纹、席纹、布纹、网纹的陶片来自很多地方,有垓下古战场上的,有太昊伏羲氏之墟古陈州平粮台上的,有余姚河姆渡遗址上的,有明中都城凤阳城里的,有庄子故里的,有吾乡岳西新石器时代遗存窑形凸上的……它们聚在一起,像不同时代的古人穿越时空来到当下,一边喝着茶,一边静静地打量对方。陶若能言,它们的对话当类似关公战秦琼,极具魔幻现实主义色彩。

这些年偶尔走南走北,最想去也最迷恋的地方是各种古遗址。它们大多沦落为榛莽丛生狐兔出没的废墟,旅谷旅葵,冷烟茂草。低着头仔细翻寻,总是能拾到陶片,以及断瓦残砖和人兽的骨殖。我把它们从废墟里扒出来,揩去泥土,小心恭谨地用衣服包好,舟车劳顿地背回家,清供于案头。读书写作累了,就拈起一块,摩挲,凝视,遥想。以为它们就是浓缩的《尚书》《春秋》,是无字的《诗经》《楚辞》《汉乐府》,是秦关汉月唐风宋雨二十四史,是无声戏。

除了废墟,我进得最多的是博物馆,那里总是一个地方的骄傲,珍藏并陈列着动物化石、石器、骨器、青铜器、玉器、瓷器、铁器、木器、篾器以及陶器,也总是被监控器、钢化玻璃、电子防盗锁和其他现代化设施严密地保护。我注目最久的,总是那些貌似粗陋、憨痴、冥顽不灵的陶器。

一个古城或者古聚落遗址,一座古代的墓葬,哪怕是平民的住址和坟墓,有可能出不了越王勾践剑,出不了金缕玉衣,出不了夜明珠,出不了吉金乐石,但总是能挖到一些陶。因为房倒屋塌、水打土压、地震、火灾以及其他各种灾难,它们从地下被挖掘出来时,就很少有完整的。博物馆里的陶器,多是由原物的碎片和熟石膏拼接成形,几块红的黄的灰的彩的黑的陶,中间掺杂着几块刺目的粉白,看上去很不搭,滑稽一如京剧小丑的脸谱。但它们动辄有几千上万年的历史,上面留有古人的指纹、汗水、体温、情感、心事、智慧以及关于生存的故事,记录着古代的祭祀、饮食、农事、战争、福祸、预言、风雨气象、日月经天,甚至,那些原初的泥土里,有草木昆虫人兽鸟鱼的灰烬和血肉。它们是极简单又极繁复的密码,后世人见了,当礼敬之如神明在上。

陶是易碎的,又是坚硬的。泥土有水的上善品质,诸如利万物而不争,诸如随圆就方因势赋形,诸如至柔至刚,诸如不朽。一经做成陶坯,经由烈火的燃烧和淬炼成为陶器,则像牧羊的苏武,像意志坚贞如磐石的革命者,其身可残,其志弥坚,除非将其挫骨扬灰,否则历经亿万斯年,它们仍会顽强地活在世上。

迄今发现的最古的陶器,是出土于捷克的一尊雕塑:陶维纳斯。已有两万九千岁,比所有有文字记载的古代文明都要古老许多,保存也基本完好。它也极有可能不是最古的。那尊女神陶雕,面目和四肢是模糊的,甚至没有塑造头发、眼睛、耳朵、鼻子和双臂,却有着滚圆肥硕的臀部,有一对非常丰满以至快要拖到阴部的乳房,极力突出着女性的性器官,彰显对生殖的无上崇拜。

在中原的淮河博物馆里,我曾经见过两件鱼纹陶灶,是汉代之物。色泽青灰,气息方正朴鲁,长约一米宽约半米。其外观造形以及精细制作的灶架、灶头、火盖、炒煮食物的瓦钵,与现代的煤气灶相似度在百分之八十以上。如果在灶膛内塞进木柴或者栗炭,点上火,再在陶灶上的瓦钵里搁一只老母鸡,完全可以烧出一钵美味的鸡汤来。

由一片灰扑扑的陶片出发,上溯下游去进行田野考古,并且翻遍古书,穷尽想象和联想,可以追踪并还原一段人类文明史。

古书上说,尧曾在山东陶丘定居,故号陶唐氏。舜制陶于晋南的河滨,又说他的后裔虞瘀父事周为陶正,也就是周朝主管陶器制作的官员。《尚书·皋陶谟》里的皋陶,尧舜时代掌管刑法的大臣,以陶为名,我怀疑他的与名字与制陶有关。范蠡助越王勾践灭吴之后,隐姓埋名到陶丘经商,主要从事陶器贸易,后人称之陶朱公。在河南宛丘,我见过上古时代用作下水道的陶管,埋在地下几千年。英国作家丹尼尔·迪福的《鲁滨逊漂流记》,有一段写鲁滨逊在无人的荒岛上烧制陶器,收获了两只瓦罐和三只瓦锅,其中一只因为砂砾被烧熔,还出现一层上好的釉。在捷克的陶维纳斯发现之前,日本人曾经在九州南部挖出一只距今一万一千年前的陶罐,一度被考古界认为是世界上最早的陶制器皿。地无论东西,人无论南北,肤色无论黄黑白棕,在尚无文字的蒙昧时代,陶器就被发明出来,后来又进化为至坚之陶——瓷器,并在窑里无意中烧出了青铜器,开启了青铜时代。泥做火烧的陶,始终伴随并见证着人的逐步文明开化。

我以为,文明史的形成,有几种缺一不可的重要元素。一是天空大地,二是日月星辰,三是山川鬼神,四是水,五是土,六是石头,七是火,八是草木,九是飞禽走兽。崇拜、模仿、利用、改造,是文明史的关键词语。陶,则是文明之集大成者:抟土成坯,作为盛装食品和谷物的器皿,是利用;火烧成陶,是改造;在器皿下面垫上白茅,放三牲于陶器中,祭祀天地山川和鬼神祖先,是崇拜;在陶坯或成品陶器上施加纹饰,渐而涂彩、画草木花鸟人兽于其上,是模仿。更或许,最早的文字,就起源于制陶也未可知:先民在制陶过程中,发现铺垫的竹席、麻布在陶坯底部自然印上了席纹和布纹,很好看,也防滑。进而有意为之,在陶器周围印上和画上各类花纹和图案,那些花纹和图案在先民手下,渐渐夸张变形,演变成最初的文字,甲骨文以及楔形文字。

传说仓颉造字,天雨粟,鬼夜哭。它们为什么哭?有一段时间我思考过这个问题,百思不得其解。后来回忆起童年时,在车湾大老屋听运香的老祖母讲鬼故事时,她说过鬼怕光,也怕人间的火,所以总是夜行,或者在风雨如晦的日子才出来作祟。一下子恍然大悟,鬼哭泣是因为火,火造就了陶,陶是安静的火,陶上的纹饰和文字开启了文明的曙光。

姑妄解之,但曙光一照天下白。


4

今春油菜花初开的时候,我和几位朋友驱车去隔壁的潜山,专门看痘姆陶。

痘姆是一个乡镇的名字,在天柱山脚下,离吾乡不过三十公里之遥。地名很奇怪,据说早些时候,那里曾经天花病毒肆虐,当地一位老奶奶用偏方治愈了众多患病的儿童,人们于是尊称她为痘姆娘娘,地名也改为痘姆。痘姆这几年声名雀起,倒不是因为痘姆娘娘,而是因为制陶,那里有一座长达九十米的古龙窑,千年以来窑火不息。

古舒州潜山古来出陶器,陶做的酒器载于《新唐书》,尤其有名气。李白曾经两次流连潜山,天柱山麓的石牛古洞里有其诗作的摩崖石刻,后来他在《襄阳歌》里这样写:“舒州杓,力士铛,李白与尔同死生。”诗中的舒州杓,指的就是潜山出产的用来舀酒的酒杓。在后工业时代到来之前,潜山有很多窑,但现在大概也是硕果仅存了。

窑我以前是见过的,吾乡过去有很大一片区域归属潜山,也有很多窑。多的是小型的馒头窑,也有细长而威武的龙窑。龙窑只有窑厂才有,专门烧制陶器出售,属专业化流水线生产。馒头窑寻常百姓家就可以建,家里做房子需要青砖和鱼鳞瓦,就找一个小丘挖一口窑,请烧窑的师傅来烧砖瓦。那窑略似陕北的窑洞,有一个带穹顶的窑室,火膛与窑室一体,穹顶上有气孔,并撮起一圈浅浅的土坝。当砖瓦在窑洞里接受火炼的时候,师傅会在土坝里倒进几担水。水渗进窑里,促使泥土里的金属元素和木柴里的油脂发生物理化学反应,出来的成品坚硬且呈青灰色,若不加水,则是红色或者半灰半红,不结实也不美观。

农家烧窑,要拓砖坯瓦坯、挖窑洞、砍几千斤木柴,“拓坯打墙,活见阎王”,辛苦自不待言,也冒风险。窑容易坍塌,砖瓦烧不成倒也罢了,还有可能出人命。某一年村里一户人家烧窑,一头肥壮的野猪在夜里跑到了窑顶上,把窑踩踏了,毁了一窑货,野猪也成了烤猪。所以每逢有人烧窑,大人对小孩子总是千嘱咐万叮咛,切不可靠近。烧窑的师傅也在窑旁边支一顶草棚,日夜看守。但世间的许多事就好比偷情,越是被禁忌,越是有诱惑力。孩子们总是偷偷地结伴潜伏在窑边的草丛里,睁大眼睛望着窑口冒出的丝丝缕缕的青烟,想象着里面是如何的神奇。若是被烧窑师傅看见,免不了被呵斥追撵,于是一哄而散,嘴里一边讥嘲:“哼,烧窑的!切,烧窑货的!了不起啊!”在吾乡,烧窑的代表着肮脏,父母骂脸如花麻猫一身脏污的孩子:“你哪是烧窑的啊?”

但烧窑的人,和那些扛着土枪上山打鸟猎兽的人一样,对孩子们来说是非常神秘的。嘴里虽然讥讽,心里却是崇拜的。

除了烧窑的,卖窑货的人也自带光芒。小时候村里常有挑着一担陶器的人上门兜售,扁担两头,是竹片做的简易框子,里面各放一只大陶瓮,瓮子里套着坛,坛里套着罐,罐里套着钵,钵里套着更小的钵、碗、壶、炉、杯、盘、盏。到了人家稻场上,几声吆喝之后,男女老少都出来围观。卖窑货的把货物一件件变戏法似地掏出来,给围观的人看。那些陶器都憨憨的,摸起来索索作响,手感发滞。大人很在行地看外形,观釉色,品头论足,还把食指绷起来,在器物上弹来弹去地听声音,若声音清脆则点头表示满意,若声音沉闷则摇头甚至一脸鄙夷。声音清脆与否,关系着窑货的火工和成色。

卖窑货的人进了村,孩子们尤其兴奋。孩子们感兴趣的并不是大大小小的陶器,那些憨呆货家里到处都是,而是卖窑货的人。他们膀大腰圆,肩头上搭一条毛巾,操着潜山、舒城、肥西、庐江的外乡口音,咭里呱啦的,很“太”(读第三声),很可笑。木瓜冲的人一向自信,对于外乡口音一律谓之为“太”,这个我写不出来的字里,有一定的贬义,就像外乡人称我们是“山旮佬”一样。卖窑货的人走后的几天,孩子们往往意犹未尽,学着外乡人的腔调说话,能把鬼笑出尿来。

大约是外来和尚好念经的缘故,本地卖窑货的人很少进村来,他们的窑货挑着卖到外乡。前些时候一个饭局,遇到一个曾经以卖窑货为生的朋友,说起一件往事。那时候他才十三四岁,和他的祖父各挑一担陶器去外乡售卖,某回上一个长而又陡的岭,走累了,在岭头上歇伙,抽烟袋。人歇担子不能歇,用打杵撑着扁担,扁担一头落地,一头翘着,这样起身的时候省力一些。不想他的祖父一个大意,手没有扶稳,扁担滑掉了,扁担头上那只陶瓮和里面装的窑货,一直从岭头滚到了岭脚。瓮子在前面滚,他的祖父在后面大呼小叫地追,等追到了,瓮子已经有了一条裂缝,其他窑货更是支离破碎。相对于其他陶器,瓮子要值钱许多,他的祖父痛惜之余,灵机一动,把瓮子挑到田里,用田泥把裂缝糊起来,又生火烧柴把泥烤干,最后那只瓮子看起来完整如初。瓮子最后是卖掉了还是被买家识破了,朋友没有说。生存自古不易。

烧窑自古不易。痘姆陶的窑厂很大,场地上堆着白色的以及棕红色的陶土,角角落落叠放着各式各样的陶器,常用的生活器皿之外,另有装僧人骨灰的陶缸,有铺设下水道的陶管,有放在屋顶上作装饰和镇宅用的陶鸱吻、陶兽,还有制陶的轮车、陶范。制陶车间是简陋的黄泥巴瓦房,很古老了,估计有两三百年以上,屋架、椽子和桁条呈黄黑色,墙灰扑扑掉落,疑心它们随时会倒掉。但显然,它们还能站立几百年。我们在厂里流连,感受大朴大素的气息,想象着制陶和烧窑、出窑的场面。这里依然延续着古老的制陶技艺,特别是保留了最古老的泥条手工盘筑和印纹拍打技术。

那天还是初春,气温没有完全回暖,还不是制陶、烧窑的日子,窑厂里很安静,几个陶匠在挖泥、和泥,修补龙窑。那口著名的窑,建在一处土坡上,窑身依山势倾斜砌筑,远望如卧龙。窑身由窑头、窑室和窑尾三部分组成。窑头像一座土地庙,设有火膛和挡土墙。每年龙窑开张,都要举行隆重的首窑点火仪式,祭祀陶神,并由痘姆陶非遗传承人持火把点亮火膛。那场面我在视频中见过,很热闹也很神圣,很希望下一次点火能亲眼目睹一次。

我钻进窑室,抚摸拱形窑壁上的耐火砖。那些砖已经呈灰白色,用手指可以随便抠下一块来。这座窑不知道烧出了多少件陶器,也不知道烧出了多少传奇。陶匠说,烧窑的美妙之处,就在于不确定性,陶坯在火中烧,就像孙悟空在太上老君的炼丹炉里炼,会变形,更因火、土、土中的铁和其他元素、柴、窑的合作与融合,会发生神奇的窑变,有时烧出次品,有时烧出宝贝。想起古人说:窑变,两分天工,一分人巧。其天工,火性幻化,天然而成。

窑厂里有一个陶艺馆,陈列着品类繁多制作精巧的陶器和瓷器,供人参观,也可以购买。我带回两只陶碗和一只陶笔筒作纪念。那些陶碗,胎很薄,因为在烧制过程中窑变、釉变、烟熏、柴火中树脂的浸润程度不同,色泽斑斓各异,碗底或碗的边沿有清晰的桑叶纹,有一种庄重含蓄的美艳,据说是在碗坯入窑之前,把嫩桑叶放进去自然烧成的。碗捧在手里,既朴野又新潮,既厚重又清贵。

窑,古字为窯,后来简化为窑,是一个会意字,缶在洞中燃烧。许慎《说文解字》说:“窑,烧瓦灶也。”并说,瓦是已经烧成的陶器的总名。陶字的本义,则是两座小山,读遥,山西平遥古时写作平陶,《尚书》里的皋陶,读音为皋遥。陶字左边的挂耳旁,其实是缶字。而缶,“瓦器所以盛酒浆,秦人鼓之以节歌。”我见过搞音乐的朋友,用大大小小的陶钵作乐器,伴着古筝曲用玉如意敲击演奏《卷珠帘》,以为风度纯古,意思萧散苍茫,身与心都在天上人间。想起《诗经·王风·君子阳阳》:“君子陶陶,左执翿,右招我由敖,其乐只且。”君子手持羽扇,跳着由敖之舞,其乐陶陶,快活无忧。

陶,烤灼也,作瓦器也;正也,洗也,化育也;畅也,喜悦和乐也。

陶可用,窑火数万年不息。陶可赏,眼手摩挲可得厚土纯元真气。陶可陶,陶冶,陶铸,陶染,陶埏,陶陶然,陶成佳士。

陶有陶神,也有陶精神。

本文原刊于《青年文学》2020年11期

储劲松,安徽岳西人,中国作协会员。发表作品400余万字。著有《黑夜笔记》《书鱼记:漫谈中国志怪小说·野史与其他》《雪夜闲书》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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