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1

当我们读古诗的时候总觉得古人很有文化，出口成章，提笔成诗。

其实不然，古人做一首诗也挺难的。

我们有这种错觉是因为小时候学了一些浅白的诗，也可以叫流行诗。

就像流行歌曲一样，不能太难，词和调都得好记，要不然就没法流行。

我们学的最简单的诗中，李白的《静夜思》最为典型。

床前明月光，

疑是地上霜。

举头望明白，

低头思故乡。

大家一读就懂，这首诗只要知道“明月光”是“月光明”就可以了，全诗的意思就全明白了。

长大之后，还是有点怀疑，这首诗到底哪好？

这首诗从技巧上并不高明，除了通俗之外就没什么好的了。但它能触及人的底线情感——想家，想家是真情，有的人讲的爱国不一定是真情。

当一个人流浪在外、无依无靠的时候，想起这首诗，就觉得这首诗好，其实不是诗好，是家好。

说这首诗的技巧不高明，是因为这首诗没有用典。

古人做诗讲的就是玩典故，典故就古人的经典故事，要把经典故事里的词句藏到诗里表达自己的情感，说白了叫显摆。我是文化人，我懂的知识多，就像现在写文章引用名人名言一样。

2

这种玩法到了唐朝玩到了极致，诗里没几个典故就不叫诗。

唐朝被称为“小李杜”（李商隐和杜牧）的李商隐就非常喜欢用典，他写过一首诗叫《锦瑟》。

“锦瑟”就是非常华丽的古琴，是这首诗的开头两字，诗应该是无题。

锦瑟无端五十弦，一弦一柱思华年。

庄生晓梦迷蝴蝶，望帝春心托杜鹃。

沧海月明珠有泪，蓝田日暖玉生烟。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后来成了名句。

这首诗啥意思呢？

这么好的琴啊！有50根弦（牙痛），而每一根都能让我想起青春的芳华。

然后就不知道说啥了。

庄子做梦和蝴蝶一起飞舞，蜀国最早的皇帝杜宇死后变成了杜鹃。南海里的人鱼的眼泪能变成珍珠，在蓝田那里的美玉也能化为青烟。

此情此景为什么要到现在才追忆呢？只因为当时心中只是一片茫然。

你说李商隐要说啥呢？没人知道，最后只能说“已惘然”，过去的，就叫它过去吧。

李商隐追忆了自己的青春年华，伤感自己不幸的遭遇，二十岁中进士，但不被重用，用诗泄愤。

诗中借用了庄生梦蝶、杜鹃啼血、沧海珠泪、良玉生烟等典故，意思是你看我多能，我这么能，为什么不被重用？

那么，这样的诗是一口气做出来的吗？当然不是。

唐朝诗人嘲笑李商隐，说他做诗就像“獭祭鱼”。

什么意思呢？

说水獭这种动物有一种习惯，经常把捕到的鱼陈列在岸上，像陈列贡品一样，摆一排，这叫獭祭鱼。

用来说李商隐写诗时，也要把书铺得满地都是，干嘛？找典故。

所以，后来中国的诗人就有一个不成文的约定，“唐后无典”，唐朝之后的事，咱就别当典故写在诗里了。咱们比学问，就用唐朝之前的典故就好了。负担太重了，谁都受不了了。

所以，大家都喜欢李白，因为他的诗也很白，接地气。

3

诗到了宋朝诗就没那么流行了，流行歌曲是词。但宋朝文人做诗时也同样用典，这些天苏轼的一首诗很流行，上了头条。其中有一句叫“腹有诗书气自华”，意思是只要有满腹的诗书，人的气质自然就上去了。

这首诗叫《和董传留别》。

麤[cū]缯[zēng]大布裹生涯，腹有诗书气自华。

厌伴老儒烹瓠[hù]叶，强随举子踏槐花。

囊空不办寻春马，眼乱行看择婿车。

得意犹堪夸世俗，诏黄新湿字如鸦。

董传是苏轼的朋友，是苏轼在凤翔做官时相识的，董传当时在凤翔穷困潦倒，正准备参加科举考试，第二年苏轼回长安，做了这首诗送给他。

啥意思呢？

说小子你别怕穷，穿着不是问题，诗书满怀自然就有气质。说白了就是忽悠。

说你呀，既然不喜欢和那些老书生一切吃葫芦瓜的叶子，就赶考去吧。

只要考上了，口袋里没钱，买不起高头大马在长安街上炫耀，也会有富家姑娘看上你的。

只要你能拿到录取通知书，你就可以牛叉一把了，加油。

有人会说，有这么白吗？意思就是这么白，但苏大文豪用了很多典故。

麤缯大布就是粗布、麻布，《左传·闵公二年》：“卫文公大布之衣，大帛之冠。” 说卫文公就不讲究穿戴，麻布大褂，大白布帽子。生涯一词出自《庄子·养生主》：“吾生也有涯，而知也无涯。”后来韩愈说：“书山有路勤为径，学海无涯苦作舟。”

老儒：年老、没考上的读书人。出自唐朝牟融的诗《寄周韶州》：“十年学道困穷庐，空有长才重老儒。”

为什么要说吃葫芦瓜的叶子而不是地瓜的叶子，也是有出处的，《诗经·小雅》中讲：幡幡瓠叶，采之亨之。吃点葫芦瓜的叶子就不错了，享受去吧！因为那时还没有地瓜。

“囊空不办寻春马”一句比较有来头。

“囊空不办”引自《南史‧虞玩之传》，虞玩之是南朝齐国的官。

虞玩之去见南齐高祖萧道成，穿了一双破鞋。皇上笑话他说，你这鞋穿鞋了多少年了？虞玩之说，我没钱，买不起，这和见你有关系吗？少扯没用的，谈国家大事。后来萧道成重用虞玩之为骁骑将军。

“寻春马”出自唐代诗人孟郊的一首诗《登科后》。孟郊四十六岁才中进士，唐朝中进士的人要骑上马、戴上大红花游长安街，富家、贵族也会派出车马来选婿，作为自家在官场的代言人。所以诗中才讲“眼乱行看择婿车”。

孟郊中进士后写了这首诗。

昔日龌龊不足夸，

今朝放荡思无涯。 　　

春风得意马蹄疾，

一日看尽长安花。

昨天那些龌龊就不说了，今天老子要放荡一下，春风得意快马奔驰，看遍长安的花。

这个花是双关语，其实指的是长安的美女。

后来杜甫还单独以《空囊》为题做了一首诗。

翠柏苦犹食，晨霞高可餐。

世人共卤莽，吾道属艰难。

不爨井晨冻，无衣床夜寒。

囊空恐羞涩，留得一钱看。

爨（cuàn）：烧火做饭。

说柏树叶子虽然苦，也可以吃，朝霞虽高，也可以餐。世人都不明世理、苟且偷生，我一个人坚守道义太艰难。早上起来井都冻了，又没火做饭，也不能睡觉，没有衣服、没有被子，冻得受不了。口袋里空空，怕人笑话，留下一文钱，给别人看。

当然，老杜讲的“一钱”是做人的底线，是“吾道”。

4

“腹有诗书气自华”好像在科举的年代也做不到，因为马克思说物质是第一性的。

没办法，发财的好时代过去了。

此情可待成追忆，只是当时已惘然。

1992年1月29日，南行途中的邓小平来到珠江冰箱厂（现海信科龙），当听说这个乡镇企业小厂在7年间，产量增加了16倍，排名全国第一，并出口到东南亚一些国家，他高兴地说：“我们的国家一定要发展，不发展就会受人欺负，发展才是硬道理。”

“发展才是硬道理”已成典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