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漠野
清明前夕在家庭群里第一次看到舅舅的孤坟，墓碑上刻着舅舅刚被红漆描过的名字，山坡的枯草随风摇摆。转头一念，舅舅已在光秃秃的荒山上埋了二十多年了。
在我七岁那年的五月，爸爸妈妈带着我坐上回老家的班车。在此之前，我只能在冬天过年的时候才能和爸爸妈妈一起回老家。我曾问过妈妈，为什么我们只能在冬天才能回老家？一年为什么只能过一次年？为什么只有在冬天才能过年？
只有回到老家，我才能见到表哥表姐表弟，看到别的小朋友受到欺负的时候总能自豪地喊出：“我回去叫我哥去！”幼小的我却总是孤身一人。
望着窗外的货运列车和班车赛跑，爸爸妈妈一路表情沉重，我自然不能流露出即将能见到表哥表姐表弟的喜悦。
记忆一片模糊，下了车我跟着前方亲戚们的脚步一步步走到了医院的后院，脚下踩过的碎石沙沙作响回荡耳畔。在医院后院用黑色篷布搭起了一座临时灵堂，灵堂下有一口崭新的棺材，棺材前放置的一炷香冒出蓝烟，直直飘向上空。我看到我的两个哥哥身上都穿着白色孝衣，一个站在棺材后，一个坐在棺材侧的凳子上。我和哥哥绕到棺材后，哥哥随手捡起一件沾满血的白衬衣，把我吓坏了，这是舅舅穿过的白衬衣。
站在棺材前，我好像被束缚在另一个空间内，想动却一动不能动，想喊却发不出一点声音，想哭却挤不出一滴泪水，只能孤独地站在那里，冷眼环视着身边正在发生的一切。我唯一的舅舅，姥姥姥爷唯一的儿子，我妈唯一的弟弟，永远不在了。从我记事起，舅舅只在我的记忆里存在了三四年。
小时候，当我妈知道有亲戚告诉我舅舅是被抱养的时候，她会坐在椅子上一言不发，默默掉泪。我爸便说我，和你妈说这个干啥，看把你妈气的。
舅舅出事当天中午出席了婚礼，在下午上班的路上，骑摩托车撞向路边违停的农用车，摩托车从农用车车尾甩到车底，恰逢姥姥在街上看一群人在车前围观，挤到人群里才认出车底是自己只有出气没有进气的儿子。
舅舅躺在车底一定很绝望，他有没有看到人群里正在往前挤的姥姥？有没有心生一丝留恋和对家人的愧疚？有没有后悔来到这个世界？
舅舅在距自己即将举办婚礼的前七天离开了我们。只剩姥姥在炕上嚎啕大哭，一遍遍地大骂“这么个枪崩侯”，坐在旁边的姥爷一言不发。坐在炕边的亲戚用烟盒、药盒、扑克盒摆出舅舅出事的事故现场。
我曾骄傲地坐在舅舅骑的那辆摩托车上，我抱着舅舅，舅妈紧紧贴着我的后背。摩托车无数次驶下姥姥家巷子口的土坡，驶在冬天泔水从下水道溢出并冻住的路上，驶向县城深夜灯火明亮的街道。
我的上衣兜里被舅妈及舅妈家人塞满了糖果，一路上我紧紧抱住骑摩托车的舅舅，等到了姥姥家的时候，衣兜里满满的糖果早已随着一路颠簸所剩无几。
舅舅出事后，姥姥家电视里再没播放过《三百六十五个祝福》《常回家看看》和《山路十八弯》。县城里闲聊的老太太议论到，五月是灾月，怎么能在五月办事宴呢？
舅舅未下葬期间，县城里的媒婆听闻纷纷去找姥姥：你看你儿子年纪轻轻就埋在山上多可怜呀，我倒是认识户人家，不知你们愿不愿意再给他配个阴婚？
识文断字的姥姥平静地说，我命中注定生不出儿子，早知道他是这么个没福短命货我就不抱养了，拉扯大，供出书，找工作，盖好房，娶媳妇，现在我们老俩口土埋半截还要再把他送走，再给他配个阴婚难道能让我抱上孙子？可怜我那没过门就守寡的儿媳，小县城流言蜚语再传出个克夫的名声今后让人家怎么活？这让我该怎么去和我儿子的亲生父母去解释这场意外？
舅舅出事当天去参加婚礼的那家人始终没人来吊唁。舅舅的工作是靠表姨夫帮忙安排来的，表姨夫在舅舅的葬礼上忙前忙后，为了自己的仕途极力劝说姥姥千万不要去单位找事。只是路边违停的农用车赔了点钱。心善的姥姥也说，人家开农用车的就是在村里种地的，人家停在那里动都没动，是他自己要往上撞的。
年末，众人在姥姥家收拾打扫，衣柜里翻出我妈给舅舅织的红毛衣，姥姥双手捧着毛衣唉声叹气地说：“你们下次谁去上坟给他带去烧了吧。”
长大后考驾照，不禁回想起舅舅的车祸。舅舅当时有没有戴头盔？舅舅中午有没有喝酒？舅舅的摩托车骑得有多快？这一切疑问在那个路口没有红灯、减速只有靠减速带的小县城，显得那么不值一提。
巧合的是在多年后的五月，表姨夫在办公室突发疾病，最终没能抢救过来。看着表姨为了能尽快拿到单位的赔偿抚恤金给相关领导买烟送酒，不知姥姥对舅舅的意外离世作何感想。
多年后回老家和四姨一起去银行，四姨和坐在柜台里的女士关系明显关系不一般，聊得格外亲切。四姨转头看向我说：“你看那是你舅妈，你还记得你舅妈吗？”听四姨这么一说，我仔细端详着隔着厚厚玻璃那头的舅妈，时光飞逝，我早已忘了舅妈的模样，不知早已开始了新生活的舅妈还能不能认出我。
在舅舅去世后不久，舅妈的父亲也突发疾病去世。老家讲究天坑，同期下葬的人，都葬在县城一角的山上。舅舅和舅妈父亲的坟相隔不远。家人去给舅舅上坟的时候有时也能偶遇舅妈。
舅舅的坟在县城边向阳的山坡，近年坟前新修了路。舅舅在那一边应该也能看到路上进出县城的车辆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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