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饲养员——老海

本文作者:贾来全


老海走了,走得很寂然,连给他送行的老黧牛也很寂然。

一向凶悍的老黧牛也没有了往日的犟脾气,在荒径上低着头吧嗒吧嗒地踏出了清晰的印迹,伴随着吱吱的板车声,这慢慢悠悠更显凄凄惨惨。牲畜通人性,大概是老海日日夜夜与它们耳鬓厮磨,老黧牛粗粗的气息回应着呼呼的春风,似乎述说着它的仆人老海的经历。

老海当饲养员二十多年,辛辛苦苦让“百日恩”(乡间有与畜处一日有百日恩的说法)体现得活灵活现。他的说话声、走路声、劳作声,不管是何种动作的声音,只要在它们的范围,它们都要有相应的回应,或听,或望,或叫,急切地等待着老海的服侍。老海辛劳的日日夜夜就是它们享受的时时刻刻,它们的每一根神经都连着老海,更何况与他相处十多年的老黧牛呢?

下葬时,老黧牛含着泪,舐着鼻孔,让入土的老海显得安详而自在。

老海是怎么死的,村子里的人谁也说不清,近邻说不清,村医说不清,连守护了他大半夜的老伴儿也说不清。有的说,中了风抽死的;有的说,因一口气憋死的;有的说,长不闲累死的……败血、气鼓、水鼓——最终,大家不甚明白地认为是七十二种霍乱病惹的祸。

倒是有一点值得肯定,正值春播,老海又是调牛的好手,帮楼的活儿自然非他莫属。生牛蛋子难以服缰绳,老海与之争锋出汗如流,一会儿脱去外衣,一会儿脱掉衬衫,最后赤膊上阵,被黄尘裹挟了一白天。不到六十岁的老海突然离去,不免让人悲催难忍。

老海常说他是饿着长大的,可老天没有亏欠他,给了他个好身板。

他身高一米七多,厚实的体魄像牛状。尽管饿着长大,也是村里少有的大力士,竟能从大头一边将双马碌碡立起来,年轻人总想和他比试比试,可他总是真人不露相,大概是成分(富农)高的原因吧。

老海是在民国晚年随其父从右玉来到我们村落脚扎根的,据说是为了躲避兵荒马乱。不管是何种原因,既来之则安之——老海践行得本本分分。

从合作化开始到三大改造完成后,他这个年轻人就成了大集体的饲养员,饲养院就是他蹲点的地方。他上了不到一冬的私学,认准了喝了墨水也吐不出几个字,天生不是玩儿笔杆子的料。于是玩儿二股铙、大方锹、铡草刀、水斗箩筐等,这就成了他的看家本领,而饲养院就是他大显身手的场所。羊圈猪圈与马圈牛圈南北相对,东面的草圐圙、饲料房、切草储草房和西面队办公室、磨房、炒房与之相连,形成了一个不甚规则的长方形大院落。那北边的二十多间牛马圈和四十多个大牲畜让老海忙乱得有时有序。一到晚秋,牛马入圈就得吃草吃料,这运行的链条与老海节节相连,环环相扣。切秸草,磨饲料,入口的东西得对得住天地良心——它吃你一口,你享一日福,它能耕地拉车,你才会粮满仓面满瓮。

老海深知:这付出的回报连着集体,连着村民。一铙一铙地刨,一刀一刀地切,一锹一锹地铲,一筐一筐地挑,一筛一筛地罗,草切细了,圈干净了,土去掉了,这先决程序中的功夫练就了老海的手、肩、脚。

“牛马不吃夜草不肥”。秸草、糠𦭜、饲料,他冷热粗精搭配,分时按点,该喂就喂,该饮就饮,拳拳之心更见眷眷之意。

冬天的后半夜寒风刺骨,而老海经得起它的酷烈,形象更见风韵。他头戴山羊皮帽,身着大襟羊皮袄和羊皮裤,脚穿羊毛毡靰鞡,尽管补丁摞补丁,也体现了北方汉子的风度。他全身一毛,进进出出,喂得勤,识得性,昏暗的马灯也映射出坚韧的光。偌大的一垛草、偌大的一堆粪,老海的浑身解数一展牛马。看着毛色光不溜溜的牛马,老海也偷闲于背风的墙角处,拿出来旱烟袋,口口吸香,神情悠悠。

有一次,他到供销社买盐,姓侯的售货员(大约四十多岁)跳出栏柜就拳脚相加,一顿痛打,在场的人都不敢相阻,一直到那姓侯的自己打不动了才罢手。他的儿子和他的亲弟弟看到他惨不忍睹的样子,要去和那姓侯的说理,而他极力劝阻——事越弄越大,受点疼痛有啥?老海终究还是以父亲和哥哥的身份说服了儿子和弟弟。

事后人们才明白,姓侯的打错人啦,他自己说是要打经常冒充生产队的名买煤油的那人。那时,凭票购物,老海根本没有权为生产队买煤油,也没有那个胆。可老海清楚,姓侯的在本村站栏柜已有两三年了,对村里的人他应该认识,他只是杀鸡给猴看,吃不倒成分好的,只好捏自己这个软柿子。毕竟澄清了事实,老海还是松了一口气。

老海最头疼的是星期天。星期天,孩子们不上学,尤其是冬天,饲养院成了孩子们的乐园。踢毽子、顶碰碰、狼吃羊等游戏,孩子们玩得不亦乐乎而忘乎所以。荡秋千弄断了缰绳,捉迷藏爬上了草垛,打陀螺竟然玩到圈顶上,圈内圈外一片狼藉,甚至夜里也不消停,偷偷抱上柴草熏麻雀。马踢,牛碰,失火,老海担心的危机孩子们一点儿也不去想。

老海的管束最凶的不过是大声呼喊,扬起铁锹虚张声势,可孩子们哪管他这一套,有的还和他顶撞。“老海……看你个四类分子……”“老海……秃脑袋……”“你娶了几个媳妇……老海?”害得老海休息一会儿都不成,他无语也无奈。不过孩子们的油滑机灵反倒显示出了他的朴实善良。

老海的确娶了三任妻子,在人们闲暇的诙谐中见到了他的风趣。“一个是妻,二个是娘,第三个上了祖先堂”——不善于言词的他也不能不使人们肃然起敬。开门关门,上炕下炕,家里家外,生活再拮据也不缺少妻子碗里的油点点——他在平平常常里把爱情做得实实在在。老海的纯真告诉我们,一个人不可能是完满无缺的,但没有踏踏实实的品德是不能的。

老海是在实行联产承包责任制的前三年去世的。面对殷实的生活,邻里不免想起老海,心情总是沉甸甸的。一个人的离去带不走的是深深的怀念。

“布谷声声春播忙”的时候,老海坟头随风飘摇的荒草似乎幻化出他忙碌的身影,而又渐行渐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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