杂色的秋天（二）

本文作者：常永明

本系列前篇：

持有这老白种田心理的人不在少数。首先是半家户，比如教师邓留根，他虽是公办教师了，可老婆还是民办教师，还有两孩子，忙是忙了许多，但再不用交口粮款了。几年后，他又有自己一套耕种方式，多放压青，既增长田力，又省人力，锄地时找几个十几岁的大个学生，小的或女生拔草。收割苦一点，正值放暑假，后来，干脆乡村学校叫暑假为秋假或农忙假，几时开镰几时放假，也不统一在几月几号了。而且，凡是半家户，除了应交纳的任务粮，一般不肯再卖粮了。国家储备粮库中他们的粮食连沧海一粟的一粟也没有了。很明显，用粮换现钱，我们不需要。于是半家户的自得日子渐渐跃出了乡村低层。

那农活儿干得最优雅的是精细鬼了，精细鬼本名金喜贵，绰号来由，顾名思义吧。而今绰号是“二地主”。庄稼人种地，灰眉土脸。而今这金喜贵呢？且看这一身打扮，锄地季节，头戴一顶白凉帽，上身白的确良长袖衬衫，小臂卷起两三寸，敞开露出桔红背心，黑裤，黄胶鞋。骑一辆新飞鸽双梁自行车，车篮里，一军用水壶，内装炒过的冰糖水。后架上，坐着他老婆，叫季月，弯眉细眼，见生人先要脸红一刹儿。男人用车一带，平处骑着，上坡两人推着，近看是走亲戚，远看像对正谈恋爱的年轻人。干活儿看时辰，早上凉快出工，太阳初燥收工。锄地时有歇有坐，有吃有喝。在二麻虎这类农民眼中，不是地主，胜似地主，故名二地主。

另一层内涵，二地主高利放贷，人们虽说手头紧困，二地主能借给你，已是难得，可二分利息，也如割肉一般。此时，不少人想起周家，周大老婆。周大已死，在周震山工作旗县另辟陵地。周大老婆还活着，腰腿痛，几年未回南沟了。当年不少人向她借钱，从没有拒绝过，别说利息，连个条子也不打。有几个人还想趁运动，给周家划个漏网地主富农，顺便黑了借款。而这二地主呢？借钱一百元以上，含九十九元，除了打条子外必须有两个担保人。后来，又搞什么抵押物，买牛押牛，买马押马。有个人给儿子娶媳妇，借他九百元。便小心翼翼地问：“老金哥，不会用我儿媳妇儿做抵押吧？还没嫁过来呢！”二地主一本正经：“呵呵，有'押力'，才有还款动力！”于是他这二地主的名号叫踏实了。

二地主心里有一本明细账，所收利息，一定抵得上二麻虎全家人早起晚睡汗掉八瓣的粮食收入。真是遍地是黄金，看你会取不会取。

当他与乡长宋明瑞农合社主任陈合德开镰第一次相聚时，是牛郎织女一度一会的七夕夜。

应说牛郎织女见面，一定泪水泉涌，那么人间一定大雨滂沱。也许老夫老妻了，控制了些许情绪。今夜无雨。

乡长主任在二地主家吃饭喝酒。弄得村长李银锁心虚，莫非要换村长了？对这个职位，当惯生产队干部的他，开始眷恋了，这小官，不管种，不管割，只管摊纳催讨，就是早年的保长里正吧，他们还要抓个壮丁。而且，一人做事一人知，摊纳收粮也还有些迂回空间。想不到，是怎么惹下了新乡长？他徘徊在星空下，二地主方正的小院前，人家牛郎织女相会，李村长觉得自己就是一旁那头笨牛……

灯下，一碟花生米，一盘土豆丝，一瓶两块钱的当地白酒，三人不紧不慢地喝着，灶上锅里炖的母鸡肉味，竟放肆地笼罩了酒桌上的气味与酒客推杯换盏的氛围。

宋乡长四十出头，红脸，鼻直口方，官相。酒杯一放，脸发红，叫声：倒上。陈主任淡黄面皮，酒喝得有声，吱一声后，杯中的酒还是不动神色。这二地主，皮贴脸颊，双眼含笑，喝得也实在。脸却越喝越白。

平淡无奇的农家小酌，却开创了小山沟改革开放的一个特色窗口。第二天，二地主起程，到后草地找到兽医陈富财，在他的联系下，购回了一群马匹。雇了几个马倌在空旷草地上转场行进。

乡政府，宋乡长紧急召开村干部会议，他忧国忧民地说道：“同志们呐，别认为土地一下户，闲了村干部！作为党的干部，政府工作人员，我们一定要想人民群众之想，急人民群众之所急。秋收开镰，我们必须做好如下八项工作……”其中一项，就是登记各行政村群众所需马匹耕牛。

当李村长李银锁从乡里吆了七马八牛回了南沟村，首次村民大会上，蹲点大队书记资深村干部李太平激动地说：“乡亲们，前些日子，不少人说什么集体化搞了三十年，一黑夜回到解放前。看看，解放前还有人管你买牛马？而且是贷款购买。”

贷款，办好手续，把相中的牛马当下拉走。有两种借款人，陈主任和二地主。

人们有牛有马，二地主这一阶段很是忙碌。买牛马，卖牛马。宋乡长陈主任二地主似乎聚会多了点。李银锁也加入了，他以村长身份。后来，他过意不去，不能总是吃喝二地主，于是答应摊派中一定给些补偿。二地主拒绝了，“弟兄们，不不，领导们下来吃个饭，算个球！”满屋子人笑了。

这里应该发现一个空洞了，权力金钱私谋一旦成了结合体，就成了章鱼了，柔长的触手，攫取了小鱼小虾，甚至鳖类。李银锁买到一匹只计本钱的五岁囗白马，才四百八，乐甸甸的。二地主老婆季月在无人时，问男人：“你们就便宜他了？因为他是村长？”二地主送走宋乡长和陈主任后，边上炕边说：“那马有蹄伤，买时才二百九。”而后酣睡后炕。季月心疼地给男人盖了一床棉被，嘟哝着，“不能少喝点，隔三差五的……”再重复一句，遍地黄金任人取，就看你会取不会取。这宽松了的乡村，给了你各种自由。发不了财的，要怪就怪自己吧。

季月悄悄带上门，在西粮房有一人等她，是李银锁，年轻的村长。两人很自如地行其男女之事。二地主拥有掠取金钱的精明，却欠缺了男女之事上的精力。季月不一样，多次的聚会中，她一头老牛吃上一株半嫩的草。李银锁则太想了解这个特殊的三人组合，一次次的生意，太冠冕堂皇了。

这时的乡村，有几分像大户人家让生下的宝贝周岁抓阄，父母的期望是那样，而儿郎则是这样，凡人宝宝抓的是俗物平庸无奇的五谷杂粮，只有这些个另类宝宝抓的则是别样的。果然，这些另类宝宝日后长大，做出许多让乡村历史震惊并皱起眉头的大阵仗。可不仅仅像《红楼梦》中贾府大宝贝抓了脂粉盒，长大出家当个四大皆空的和尚。

本站仅提供存储服务，所有内容均由用户发布，如发现有害或侵权内容，请点击举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