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王珊君
又复读一年的我，八六年高考如愿中搒，老爹正好在天津出差，花三十五元钱给我买回一个长一米宽半米的枣红色大皮箱，接近老爹一个月的工资。它成了我有生以来第一件珍贵的家当，用这只皮箱装上我的行囊，我开始了人生第一次离家远行。
第二年弟弟参加高考，和他同学并列获得中旗理科状元，轰动了方圆几十公里，给老爹挣足了面子。从此，老爹的内心被喜悦和自豪充斥着。
尽管每一笔开销都让老爹压力重重，但是可以看得见的未来激荡着他的心。老爹回忆，每次在旗里开会的时候，来自各公社的干部都交口称赞他教子有方，甚至说基因好，每当这时，老爹都说是孩子们争气，他也没做什么，轻描淡写的一句话，背后却是老爹十几年无处不在的爱的坚持和付出。
又过了几年，小妹高考榜上有名，这样的情景羡煞了众人。这时候，老爹迎来了他生命中的高光时刻，以前所吃的苦、受过的累以及扛过的艰辛岁月化作一阵微风消逝了，终变成一缕阳光温暖着他。几十元的月薪，供着三个大学生，还有一家人日常的开销，即便如此我们在上大学期间的花销没有受到大的影响，后来才知道是老爹从银行贷款供养一大家人的开销。直到我和弟弟大学毕业参加工作好几年，也不曾知道老爹有银行欠款。
八八年春节，乡干部团拜到我家，已经是乡党委副书记的老爹在穿戴体面的人群中格外显眼，只有老爹的衣着寒酸到与他的干部身份和节日氛围不匹配。那一幕深深地刺痛了我。若不是我们姐弟几个上大学那么烧钱，老爹何至于紧衣缩食，与他同事看起来格格不入呢。那一刻反哺跪乳的决心强烈而坚定。
然而，不争气的我给予老爹的回报是残忍的。大学毕业后，我远嫁到2000公里之外的呼伦贝尔盟。老爹说那是继我妈妈去世后他遭受的又一次重创，老爹心里定然会想到远嫁的女儿就是断了线的风筝。从小老爹格外疼我，正如偏疼的果子不上色，指望着云彩不下雨。为此老爹又心痛了好几年。老爹写信给我，怕我与婆家相处不好而受气受虐，怕我承受不了远离亲人的孤立无援，怕我解决不了生活中难以预料的猝不及防，甚至说我结婚的时候没有给我一针一线，还说如果我妈活着，一定会因为想我而哭瞎眼睛。可想而知背地里老爹哭过多少次。
老爹，您给我的嫁妆是丰厚的，您给了我善良和勇气，给了我适应各种恶劣环境的能力，这是多少钱换不来的。年轻不懂事，以为地理距离不是距离。后来探亲时，每一次的别离都是泪雨滂沱。渐渐地我懂了，远嫁就是一场豪赌，于是后来只要是工作变动，我就想办法离老爹近一些。每当我和好友讲起老爹的故事，他们都会肃然起敬，了不起、伟大、不容易是他们对老爹的一致的评价，乡人亲友、老爹的儿女亲家对老爹都钦佩有加。
我大四那年寒假，和老爹回三道沟郭家村看望已经结婚成家的二姐，亲历了老爹酩酊大醉时的折腾。由于当年是老爹把二姐从教室里找出来回家伺候爷爷，使她中断了学业，被迫留在了农村，而且当年二姐的学习比我踏实许多，成绩也好，如果不是伺候爷爷，二姐定能考上大学。对于此，老爹一直心怀内疚。所以看见二姐住的房子的寒酸样子，老爹在心情压抑的状态下很快就喝醉了。本来已经上车准备走，结果又下来，摇摇晃晃地又要朝着二姐家里的方向走去，弄得司机很无奈，我劝说半天还是不上车。最后我也没了耐性，在老爹的后背敲了几下，终于把老爹扶上了车，第二天说起来他全然不知。往后的日子，老爹总是用各种办法帮助和弥补，经过十几年的努力，二姐的日子早已改天换地，老爹终于踏实啦。
老爹退休后又打了一份工，天真的我以为老爹是打发时间呢，后来才知道是偿还我们上学时欠银行的贷款。尽管姐姐们都结婚了，我和弟弟妹妹也挣钱了，但是老爹考虑我们要么是刚成家底子薄，要么是刚工作挣得少，所以都不曾和我们提起，而是自己默默承担。当了半辈子的干部，本该退休享清福的日子，结果老爹还要打工还账。过了许多年，大家的日子都好起来了，老爹的外债也还完了，老爹反倒有些落寞，好多次说起他最幸福的时光，就是我们姐弟几个读大学的日子，尽管时常困顿，但是他内心是喜悦的，充实的。原来一个人的幸福是在充满希望的日子里，而不是吃穿无忧。
老爹的家专门做了一铺大炕，以便春节团聚时我们姐弟聚在一起谈天说地。有时候我们睡懒觉不起，老爹悄悄地推门看一眼，然后到客厅等着，等不上就给我们擦皮鞋，如此反复几次后，还等不到我们起床，于是进屋说：“昨晚聊到几点？起哇。”我们睁开眼睛趴在被子里，头齐刷刷地朝着老爹的方向又谈笑一阵才起来。只有在那个时候，我们四五十岁的人觉得自己还是个孩子。
几十年来肩负父亲母亲双重角色的老爹，性格中多了一些“妈妈式”的粘人、唠叨和胆小。有一次我手机静音，不到俩小时老爹打了十几个电话，等我发现时，心里一紧，想着老爹的脾气，一顿暴风骤雨是少不了的。果然，电话一通，老爹火冒三丈问我干什么不接电话，以为出什么事了。我赶紧解释，还是不能让老爹消气，末了嘱咐我，有什么事情先告诉一声，打不通电话会胡思乱想而且尽往坏处想。这些年我们探亲多是开车，老爹总是说，每到一个地方发个信息，四五个小时车程，联系不下四五次。有时候我会和老公说，我老爹比你妈妈更婆婆妈妈。老爹和我们经常进行无障碍的沟通，因为他没有老人的固执。他也会总结反思自己曾经说错的话，做错的事，有时候看着老爹反思自己的时候，那神情像一个做错事的孩子一样，难免心酸。
老爹在第三代人的成长中没有亲力亲为，因为他早已疲惫不堪，但是在精神层面，一直关注着孩子们的上学、工作和婚姻大事，大外甥刚参加工作时带回密密麻麻的十几页的劳动合同，我们都懒得细看，老爹却逐一研究、发问。老爹的一些行事风格看似繁琐细碎，却细腻到深入骨髓，让我们无论在哪，只要想起老爹，身体里就长出坚硬的盔甲，足以抵御风霜。
老爹爱看书读报，几十年如一日，讲起国内外大事头头是道，每一个有仪式感的日子，老爹都会郑重其事地讲话，思路清晰，语言丰富。有一年春节适逢下雪，我说就着雪景，大家每人说一句与雪有关的句子吧，老爹带头讲起打油诗：“大雪纷纷落地，全是皇家瑞气……”老爹的敏捷和幽默换来满屋子的欢声笑语。在侄女考上清华大学的升学宴上，老爹破天荒一展歌喉，唱了一首《蓝蓝的天上白云飘》，虽然节奏音调都不准，但是那是我们几十年来唯一一次听老爹唱歌。那些天，老爹总是外出溜达，收割一堆羡慕赞美，一如《人世间》里周父带着儿子女儿给邻居拜年嘚瑟他的两个大学生儿女一样，别人说你家祖坟冒青烟儿了，老爹说主要是孩子的妈妈培养得好。
老爹毕竟是年岁大了，难免有小毛小病的，无论是去北京还是在呼市看病，都是大姐陪伴。每每谈起这些事儿，大姐总是说，我哪里是陪着看病，就像陪着旅游一样，因为老爹和医生的交流特别顺畅，记忆力非常好，凡事从不用大姐操心。内蒙古医院一位老专家多次给老爹做肠胃镜，最后发展到和专家大夫成了朋友，专家给他做完肠胃镜手术，还会递支烟给他。去年四月份，我陪老爹在内蒙医院住院，老爹自己规划，肚子疼先去消化科，肺心病去呼吸内科，失眠去神经内科，有时候医生交代的事情我都不如老爹记得清楚。更加有趣的是，当我们看不清药品说明书上的小字的时候，就会让老爹给我们读，这可能是老天既然成全他一生与书结缘，就必然赐予他一双健康的双眸吧。
你多爱你的孩子，孩子到了一定年龄也会爱回你，这种传递最后会变成一个循环的圆圈，这也是亲人之间的相互滋养。我们在父爱中成长，如今我们用更多的爱来回报老爹。晚年老爹的生活安稳，满面红光，邻里熟人都说老爹幸福。是的，老爹吃过的苦，付出的心血，经历了几十年的日月风雨，结出了一个亮闪闪红彤彤的果子，叫福气。
在老爹八十岁的时候，他给自己一个目标：“保八争九创百岁”。我们经常用这句话鼓励老爹调整心态，加强锻炼，争取目标达成。如今八十五岁的老爹走路有些气短，但是只要有精神，就让二姐给他录一段视频，告诉我们放心。即使自己不那么强健，甚至身体有多处不适，但仍然不想让我们牵挂，这就是父母对子女的爱，一种永远都戒不掉的爱。
谢谢您，亲爱的老爹，谢谢您给我们遮风挡雨，给我们撑起晴空万里，愿时光善待全天下的老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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该文作者1967年出生于内蒙古察右中旗，现居河北燕郊。
【本期幕后】
策划：敏敏
编辑：王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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