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李志强
在母亲被确诊为右肺小细胞癌之前，身体一直很硬朗。胃口好，饭量也大，上下楼梯连气都不喘。母亲有个嗜好，喜欢抽烟，但抽得都是最廉价的。她平时也喜欢喝点小酒，有时还和同伴们去广场跳跳舞，和牌友们凑在一起玩玩麻将。母亲虽七十几了，除了头发花白，看上去也就六十上下。所以得悉母亲患了大病，我无论如何也不敢相信，怀疑是不是医生误诊了。
但事实总归是事实，不能接受也得接受。
为此，我们兄弟几个背着母亲在电话里商量，打算一边给母亲治病，一边找机会陪母亲出去转转。母亲没有文化，也没见过多少世面，趁母亲还能行走，我们借机陪母亲先去了趟北京。在天安门广场留了影，去颐和园欣赏了优美的风景，到动物园观赏了许多母亲只听说过却没有见过的动物。后来又去了青岛，吃了海鲜，看了大海，坐了轮船。记得母亲在极地海洋馆看到许多奇异的海洋生物时，激动地像个孩子似的，还手舞足蹈起来。
出来时我们和母亲乘坐的是动车，返回时又陪母亲坐了飞机。母亲坐在机舱里，一直俯视着舱外，高兴地连嘴也合不拢，脸上乐开了花。后来，母亲逢人就说起坐飞机的感受，一边说还一边用手比划着机舱外那蓝天白云的模样，母亲那激动的情绪实在难以言表。那段日子，母亲过得很开心、很快乐。
但由于旅途的劳累和对气候的不适，母亲有时会声嘶力竭地咳嗽，甚至有几次发现母亲还咳出了淡淡的血丝。看到这些，我们特别担忧，决定赶快回去住院治疗。好在母亲一直不知道自己患的是什么病，到母亲去世我们也没有告诉她。
母亲在呼市附院化疗了几个疗程后，由于对药物的反应，恶心呕吐，连饭也吃不下去，而且浑身没有力气。渐渐地头发也掉没了。母亲很伤心，经常喃喃自语：“这病怎么越治越不见效呢？”有几次，母亲一个人偷偷照着镜子，用手梳理着仅剩的几根头发，伤心地抽泣起来，埋怨自己不争气。而面对我们，她又显得很坚强，还安慰我们：“我倒这把年纪了，只要你们好好的就行。”
母亲在治疗和休养期间，兄弟们一直无微不至地照顾着，我虽定居在淄博但很放心。因为路途远，工作又忙，我只能借寒暑假回去陪护母亲。每回去一次，我都十分珍惜和母亲在一起的时光。
早晨起床后，我首先要将窗户打开一个缝，让空气流通一下。等母亲起床以后，我为母亲准备好水，帮母亲洗脸洗手，刷牙漱口。为了让母亲精神起来，我还把妻子用的化妆品，给母亲擦在脸上、手上。也曾想过，是否给母亲也淡淡地涂个口红，描描眉，让母亲显得更有精神。
母亲吃对了楼下一家烧麦馆的羊肉烧麦，我们隔三差五地陪母亲去吃，每次都要鼓励母亲多吃一些。吃完早饭，我们便搀扶着母亲到户外晒太阳、散步。母亲走累了，我们就找个清静的林荫地，坐在早已准备好的马扎或垫子上歇息。这个时候，我会和母亲交流许多过去的事。我深知，父亲已经走了，母亲的时间眼看也不会很长了，有许多以前我不知道而想知道的事，如果再不问就永远也没有机会了。所以，我向母亲问询了许许多多过去的事，比如：关于姥姥姥爷、爷爷奶奶的事；母亲年轻时的经历；在困难时期，父母是如何把我们兄弟几个拉扯大的；就连父母找对象的经过我都问过。母亲虽然年纪大了，而且现在还有病，但对过去经历的事记忆犹新，讲起来有条有理，头头是道。讲到开心的事，母亲情绪一激动，会笑得前仰后合，脸上荡漾着灿烂的笑容，此时哪里能看得出母亲是个患了病的人；但讲到伤心处，母亲情绪倏然低落，竟然会一把一把地抹起眼泪。我守坐在母亲面前，端详着情绪时有变化的母亲，我的情绪也发生着陡然的变化。
从母亲的叙述中，我感受到父母这辈子过得很不容易，他们苦了一辈子，累了一辈子，委屈了一辈子。尤其含辛茹苦地把我们兄弟四个养育大，抚养成人，让我们都有了一份固定的工作，还建立了美好幸福的家庭。现在，我们的日子都好过了，而父母却来不及享受，将要相继离去。想到这里，我心里一阵酸楚，哽咽欲泣。有道是：“子欲养而亲不待”，现在我才真正领悟了。
回到家里，妻子绞尽脑汁地做母亲喜欢吃的饭菜，也做一些母亲从来没有吃过的东西。虽然母亲饭量大减，但妻子还是要千方百计地来调剂母亲的胃口。我们都知道，只要母亲能吃下饭，就能多维持一些日子。
中午，我们会让母亲好好地睡上一觉。
下午，根据母亲的身体状况，我们选择让母亲在楼下的活动场所透透气，小憩一会。如果母亲精神不好，我们干脆就在家里，陪母亲聊天。给母亲洗洗头、洗洗脚，剪剪指甲等。
说实在，母亲把我们养育这么大，我从来没有这样近距离地伺服过母亲。尤其是给母亲洗脚、剪脚趾甲，母亲开始显得很不好意思，但我的执意让母亲渐渐地习惯了，也适应了。而且从母亲的表情上，我明显地感受到一种享受感和幸福感。是啊，面对将要离去的亲人，我已经没有什么保留了。以前不好意思对母亲说的话做的事，我现在什么也不去顾忌了，我想好好地尽自己一点孝。
母亲喜欢听我唱歌，虽然我唱得不怎么好，但为了让母亲开心快乐起来，我也没有什么不好意思，尽情地为母亲唱她喜欢的歌。有时唱到某一情境，我还要伴随一些表演，把母亲逗得“咯咯”直笑，还不住地抹眼里笑出的泪。母亲开心了，也高兴了，不知怎的，我心里却一阵辛酸，痛心……声音明显有些颤抖、哽咽。这时母亲会问：“咋了？”我会强作微笑告诉母亲，可能是嗓子有些不舒服。母亲会立刻劝阻：“不要唱了，歇一歇吧。”为了避免这样的尴尬，后来，我干脆录成了K歌，用手机放出来给母亲听。
夜间，我和母亲睡在一张床上，为的是更方便地照顾母亲。比如夜间上卫生间，口干了喝水，或身体不舒服时我能马上感知到。
一个假期很快就结束了。末了几天，我和妻子心情都很压抑，心里有说不出的滋味。每一次返家时，我们和母亲都当作一次生离死别。那个寒假，我们和母亲过完了最后一个春节。临行时，我和妻子拖着沉重的行李箱，妻子不敢回头但早已泣不成声，我看着母亲不忍心离去。我很想给母亲跪下踏踏实实地磕个头，但我没敢，我怕母亲对这一不习惯的行为产生疑虑。就这样我们再次和母亲告别了。后来，听兄弟们说，母亲拄着拐杖一直守在十八层高的楼道窗口，一眼眼看着我们离去。我们的身影不见了，但母亲久久不肯回去，守在那里发呆。
这期间，我时不时地和母亲通电话，询问母亲精神状态，吃饭怎么样？越来越觉得母亲连说话也有气无力了。两月之后，得知母亲的病一天天加重，我和妻子便请了假。由于工作忙，当时我真担忧不好请假。出乎意料的是，领导很爽快地准了假，还嘱咐我：快回去尽尽孝吧，不要留下遗憾。
下了火车，我们急匆匆赶到家里，生怕母亲等得着急。进了屋我放下行李箱，急切地来到母亲卧室，看到卧床的母亲，消瘦憔悴得不成样子。掀开母亲的被子，我诧异了：母亲消瘦的只剩下皮包骨头了。看到母亲这个样子，我心痛极了，第一次领悟了“骨瘦如柴”这个词。母亲一言不发，看到我似乎在看一个陌生人。我心里很明白，母亲有一种潜在的自责与愧疚，自责自己再不能在大门口迎我回家，愧疚自己再不能为我下厨做饭，哪怕坐起来说说话。面对母亲恍惚的神情，我心如刀绞，真有些心灰意冷、不知所措。我在想：在母亲剩余的日子里，我能为她做点什么呢？
前几次回来陪护母亲时，母亲还能下地行走，生活完全能够自理。现在，母亲什么也做不了了。除了大小便，我们搀扶着、抱着放到坐便椅上，平时一直躺在床上。吃点饭、喝点水也需要我们把母亲扶坐起来喂。母亲是个特别爱干净的人，至死手里还攥着一块花手绢。所以我们几乎天天给母亲换洗衣服、床褥，让母亲在床上睡得更舒适些，为此，母亲一直没有生褥疮。
一整天，我静静地守在母亲身边，母亲很少说话，只是眼巴巴地看着我。有时我问母亲：“妈，喝点水吧！”“妈，您难受吗？”母亲多半是用点头或摇头的方式来回答我。为了打破这种沉闷、寂静的氛围，我有时问母亲：“妈，我再给您唱歌吧。”这时母亲脸上会有些许表情，看着我使劲点头。但有时我还没有把一首歌唱完，母亲已经闭上眼睛睡着了。端详着母亲睡着的样子，我感到异常的寂寞、孤独，百无聊赖。只有母亲那微弱的呼吸声让我知道，妈妈还在我身边。过一会儿，耐不住寂寞的我，也蜷缩着身体倚在母亲身边睡着了。当我突然醒来时，睡眼朦胧中发现母亲已经醒了，母亲侧着身子正痴痴地看着我，而且还把自己的一只手搭在我的身上。此时，一种温馨感、安全感、幸福感油然而生。我又打起了精神。
五月一日劳动节那天，我们把母亲从呼市运回了老家中旗。这也实在是不得已的情况下，征求了母亲的意见所为的。那天我们十分担心，母亲在遥远、颠簸的路途中，能不能坚持到家。平时母亲一直吸着氧，但在途中没有了吸氧设备。一路上我们不时地关注着母亲的状况。经过漫长的两个小时，很庆幸的是，母亲终于安全回家了。
回家以后，我们不情愿地为母亲准备着后事。夜间，我们都不敢熟睡，兄弟几个轮流守护着母亲。为母亲替换尿不湿；过一段时间，给母亲翻翻身子；感觉母亲很难受时，为母亲按摩按摩身子。有时母亲会突然高烧起来，我们就用准备好的湿巾纸，为母亲擦额头，擦手心，擦腋窝等。还要不时地观察母亲手腕上智能手表显示的心率是否正常。我习惯性地把手贴在母亲胳膊上、手腕上，感知母亲的脉搏强弱，或者贴近母亲的脸，听听母亲的气息强弱……
有一次，半夜两点来钟，由于有点累，我睡着了。说是睡着其实是打了四五分钟的盹。突然醒来的一瞬间，我惊慌中看到母亲双眼紧闭，一动不动。我不顾一切吆喊着“妈！妈！”也许我的声音太大了，母亲的身子微微动了一下，睁开了眼。当时我急得眼泪都出来了，埋怨自己为什么这么大意。假如因为我的失误，母亲没有了呼吸，连寿衣都没穿上，我会自责后悔一辈子！
那以后，我在夜间守护母亲时，不管有多累，再也没有睡着过，我把注意力都放在母亲身上。要么为母亲按摩身子，要么给母亲把脉，我还习惯地把母亲的一只手放在自己的胸口上、脸上，说是来感知母亲的体温和脉搏，实际上我更想感受的是母亲在生命最后一刻，流淌在血液内涓涓的母爱。
五月十九日下午一时许，母亲安详地闭上了双眼。母亲是看着我们离去的，走得不急不躁，走得安稳放心。似乎在告诉我们：孩子们，我要走了，你们好好的！当时我们虽然很悲痛，但也为母亲解脱了病痛而释然。
母亲去世后，灵棚里母亲的棺盖上放了一个音乐盒，里面都是我下载的母亲喜欢听的歌。其中有一首歌是乌兰图雅《妈妈的恩情》，我特别喜欢。歌词大概是这样的：
妈妈给我生命的光环 ，
把我降在五彩人间 ，
妈妈精心修剪枝叶 ，
辛勤浇灌幼小心田 。
妈妈用心血培育幼苗 ，
盼望花朵美丽鲜艳，
妈妈祝福我顶天立地 ，
驰骋人间多有奉献 。
妈妈给我聪明的心灵 ，
教导我爱勤劳勇敢 ，
妈妈的慈爱是阳光雨露 ，
妈妈的恩情如大海高山。
……
现在，我把这首歌设置成手机铃声，而且在我车上的影像里，还经常循环播放。只要听到这首歌，那优美的旋律和动人的歌词就会把我带到一种神奇而眷恋的时光，让我想起母亲，思念母亲，感恩母亲。
是啊，想想小时候，虽然父母和我们一直生活在一起，但那时年幼，并不懂得去珍惜与父母的亲情，只知道父母把我们生下来，就应该把我们抚养成人。长大以后，虽然懂得一些事了，但一直在外上学，很少能和父母在一起促膝谈心，交流亲情。再大了，我们都有了自己的家，整天和老婆、孩子生活在一起，几乎忘记了父母的养育之恩，更想不到去孝顺、陪伴父母。记忆中，我没有对父母亲口说一声“我爱您”，总感觉别扭、不好意思，或没有必要。现在什么都明白了，但已晚矣。这样的机会永远也不会有了。
好在，在母亲生命的最后一刻，我陪伴着母亲走到了生命的终极。虽然仅短短的几个假期，但朝夕陪伴母亲的情景，时时萦绕于我的脑海，常常呈现在我的眼前，让我魂牵梦绕、眷恋难忘，更让我经常沉浸于一种美好幸福的回忆中。这段日子，让我感受到的是一种神圣的责任，一笔宝贵的财富，一个温馨的回忆，一段幸福的时光。
写于2019年初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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