本文作者：常永明
这是个沉重的真实故事或案件，先从一九六七说起吧。在我们学校一次批斗会上……
台上交待罪行的是一位小学教师，年龄三十出头，面目清秀，罪名是“劳改释放犯”。我读五年级时，他教六年级班的语文数学，曾把我的作文拿到他的班级当范文读，激励了我，于是我很喜欢这位老师。
他是凉城人，说话柔和动听，交待罪行就像讲故事。
我……我，我是中师毕业分配到德胜学区的，几年后做了中心完小的教导主任。六一年冬天的一个晚上，我按惯例去教室查看，四、五、六年级每个教室只有不多的几个住校生，都是离家有十四五里以外的。
四年级教室只有姐弟两个，姐姐六年级，弟弟四年级。我进去后，这姐弟俩围着火炉坐着，一盏油灯下做作业，见我进来，似乎有点慌乱。
一股烧土豆糊味惊觉了我，我从炉坑一看，炉灰里正烤着六个鸡蛋大小的土豆，六个。
一查问，那才十四岁的姐姐胆怯地告诉我，弟弟饿得不行，她从厨房偷拿六个土豆。她一脸苍白：“老师，我补交饭票行不？做饭的师傅回去了，不然……”“不然什么？这就是偷盗！”我恶狠狠地训斥着。
我把土豆掏出来，让姐弟俩拿到办公室，我认定这是偷盗行为，一定严肃处理。批评教育后，让她们回去睡觉。在办公室姐姐哭了，弟弟也哭了。
第二天，为了教育全体学生，我在晨会上点名通报了这件事。而后在教师办公室外墙上张贴一张布告，给予记大过处分，并且在那女生的全姓全名上，仿照当时公安局处决罪犯用红笔打了XXX。
这时的批斗会出奇地平静，记得这个老师语调深沉，不时发出一声声懊悔的叹息，他说的比我写的要动人得多。
“也就在当晚，那女生在学校柴房上……上吊了。”说到此处，他声泪俱下。全场一声惊呼：“六个土豆，一条人命！”
我因为私设公堂、夸大事实、违法处置、致死人命，判处有期徒刑二年六个月。六四年刑满释放，到二号地做了代课教师，我罪有应得，罪有应得……
此时，一直弯腰交待罪行的他抬起头，只见他泪流满面，接着说：“批评学生不能是伤害学生。我这辈子永远忘不了那一幕，弟弟抱着姐姐的尸体声声哭喊：‘姐姐，我不该喊饿，我不该喊饿……’半前晌，那家长用一辆牛车拉走女儿的尸体，只说了一句：‘不怪老师，这是她的命。’然后默默地出了校门，那男孩号啕着跟在后面。”
那天，天阴着，落了一地白雪……
全场一片冷寂，我尽力噙着眼泪，这是批斗会啊。我发现女生们早已泪流满面。人们的思维陷入一种尴尬，对逝者之痛竟超越了对批斗对象应有的恨。主持人灵机一动，呵斥那个老师下去。接下来批斗的是我的启蒙老师张瑜先生。
不过，我依然沉浸在一个画面里，科布尔镇外，初冬雪野，一辆老牛车，车上是一具冰凉的豆蔻少女的尸体，她的眼晴一定是睁着的。咯吱咯吱，笨拙的车轮发出单调苦涩的声音。向南或北蹒跚在苍茫的雪野，我记不得那女生是哪个村庄哪个不幸人家的女儿。
六个土豆，一条生命，却久久印在了我的脑海。也曾期望那女生的同学亲人能够更真实告诉事件的本原，但又生怕让那已成疤痕的心灵再次流血。
学生自杀，各地近年来常有发生。本学期，我所在地附近一所有些名气的中学，有两例学生跳楼自杀事件。那些日子，二三十个警察守护，否则讨说法的家长会让学校无法上课。
每逢听到这种新闻，我的脑际一定会浮现出那凄凉的一幕：苍茫的雪野，科镇外，行人稀少的雪路上，一辆老牛车，一具十几岁少女的冰凉的僵硬的尸体，一个父亲牵着老牛，老牛喘着粗气，车后一个哭泣的小男孩……
现在学生自杀多为学业压力大，也有因为被批评了几句的。说是教育无小事，当老师是常常在小题大作。从前的老师们，作业潦草，体罚；迟到了几分钟，体罚；上课不认真，体罚。但是，这些是不能够让一个学生为之放弃生命的……我们那个年月，有几个学生不被老师体罚的？但为六个土豆去那样羞辱一个女生，实在有损师者良心。教育与伤害的区别就像是锄草与斫苗。
我所在的高中，前年也险些出了大事，一个班主任从教室里搜走一个女生的手机，这个女生冲出教室，跨上一米多高的阳台围栏，叫道：“拿走手机，我就跳下去！”下面是三楼，这时一个东北的年青女老师正好经过，她一把夺过那班主任手中的手机规劝女生：“下来！下来！给你。值不值得这样？……”
值不值得？一部手机！六个土豆！！
一个过去了许久、差不多所有人早已忘却的往事，仍能让我想起。因为那故事戳痛了老师的良心。教书，目的是唯一的，让学生成才，让学生成人，尽管他是别人家的孩子。这就是师者良心。
一个老师，教一辈子书，退休了，良心没有伤痕，那就是无比幸福和幸运了。
我该忘却那个只知道一个梗概的往事了。雪地，牛车……大约很快会消逝在我走下教坛后的淡淡晚霞里了吧？
不过，正在当老师的或准备当老师的还是要记着这个人间悲剧：土豆，雪地，牛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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