高中纪事
文/李东方
“一九六一年，是我国历史上那个有名的困难时期。不幸的是，我正是在这艰难贫困的年头，以全县第二名的成绩考入了县上唯一的一所髙中——
县立中学。”这是路遥小说《在困难的日子里》开头的一段话。我不止一次地读过这篇小说和他的《早晨从中午开始》。在我还没有退休的那些年里，我每接一个新班，我都要把这篇小说读给学生们听。
因为我也是在这个“艰难贫困的年头”读的髙中。比起路遥小说中的主人公，我和我的同学们要算是幸运的，我们所遇到的困难简直就不是困难。至少，当小说中的主人公被饿得“头晕目眩”，“连走路都走不利索”，甚至需要用全身力气来支撑起脑袋——“为了不使尊贵的它在这个世界前搭拉下来”的时候，我们髙中的男生还可以每月有34斤，女生每月有31斤的商品粮供应。这样的供应量放在今天还不一定吃得完，但在那个各种物资都极度匮乏的年代也还是不够吃的。尽管我们的条件比起路遥们要强很多，但我对小说中所写的艰难困苦的生活也是感同身受的，我从小说主人公马建强同学的身上看到了我的某些影子，这大概也是我对路遥及其作品特别钟情的原因吧。
小说中的马建强说：“上数学时，我就用新学的数学公式反复计算我那点口粮的最佳吃法。”这种情形我也有过，特别是月底那几天，正是“青黄不接”的时候，要特别仔细地精打细算：离月底还有几天，还剩下多少饭票，每天平均吃多少才能坚持到月底。宁可每天少吃一点，也不能出现断顿的情况。
我是在西安第46中上的髙中，学校位于南郊，在小寨的西南方。学校附近有不少菜地，入冬前，学校在空地上挖了许多沟壕，贮存了大量萝卜白菜。午饭时，炊事员把四两面擀成面皮，摊上萝卜白菜，卷成一个粗粗的、长长的菜卷，美其名曰“菜蟒”。为了增加营养，生物老师们还搞了什么“霉菌”，用来掺入面粉蒸馍。
为了减少体力消耗，上级教育部门规定学校不上课外活动，老师们不准找学生干活。每天下午上完课后，我们都呆在宿舍里休息。坐等开饭的这段时间很难熬，年青人闲不住，闲着没事更容易觉得饿，我们就会去打篮球，有事干就会忘了饿。
那时，家住农村的同学有时会带一些干粮来，所谓干粮就是把蒸馍掰成块状，放在太阳下晒干，便于保存。我也吃过同学带的馍块，有一种太阳的味道。没有坚固的牙齿是不容易啃得动的。记得是一个星期天，我和一个同学到他家去，他母亲给我们做了一顿“鱼鱼”，我没有吃过，也不知道啥叫“魚鱼”。这东西很光滑，头一次吃，刚到嘴里，还没作好吃的准备就一下子进到了肚子里，感觉很好吃。
那是一个饥饿的年代，也是一个富于激情，富于理想的年代。那一时期，我还参加了话剧《王若飞在狱中》的排练，尽管我在剧中只是扮演了一个狱友的角色。我们学校还邀请了雷锋的战友为我们讲雷锋的故事，还请师大的一位老师为师生们讲《红岩》。
尽管时局艰难，日子依然前行。生活里并非全是苦涩，也会有美好幸福的时光。那是夏天的一个周末，我们班全体同学要去翠华山游玩，因为学校地处南郊，所以离翠华山要近一些，大约有20公里左右。吃过午饭，在学校食堂买了些馒头，我们就出发了。女同学们带着所有人的干粮和水坐公交车去，男生们徒步前往。
天气很好，我们走在通往长安县的路上，遥望秦岭雄伟的身姿，不由低吟起王维《终南山》的诗句：“太乙近天都，连山接海隅。白云回望合，青霭入看无。分野中峰变，阴晴众壑殊。欲投人处宿，隔水问樵夫。”现在，一条大道直通南山，再也不用去问“樵夫”了。一路上名胜众多，风光无限，杨虎城将军的陵园好像就在路边。快到长安县时，见路边一块牌子上写有“樊川人民公社”的字样，才知道到了樊川地界。樊川在历史上可是一个有名气的地方，它的得名也是颇有来历的。据说汉髙祖刘邦曾将这里封为樊哙的食邑，樊川由此得名。在这块土地上发生过许多动人的故事，“人面桃花”的故事就发生在此地。据《太平广记》记载，唐时桃溪堡周围桃园连片，景色秀美，博陵人崔护于清明日独游长安城南，至桃溪堡，叩门求饮，柴门之内美貌村姑倚桃树而立，令崔护销魂落魄。次年，崔护再次造访，未遇，怅然若失，便在紧闭的柴门上题诗：“去年今日此门中，人面桃花相映红。人面不知何处去，桃花依旧笑春风。”此后引起一段风流韵事，二人终成眷属。
唐代诗圣杜甫也曾在此居住达十年之久，明代在他住过的地方建造了杜公祠。唐诗人杜牧自谓“樊川翁”，并将其著作命名为《樊川集》。
我沉浸在浓浓的古代文化气息里，又仿佛忽然看到了柳青《创业史》中的主人公梁生宝和改霞正沿着田间小路朝我姗姗走来…… 樊川真的是一个神奇的地方，千百年来，这里沉睡着一批名人，流淌着一种文化，激荡着一种精神，这是一处让人痴迷的精神家园。
时近黄昏，我们到了长安县城，早到的女生们在路边等候着，大家人困马乏，就在路边坐下来。夏天的夜晚也不冷，我们就随便铺些东西在路边躺着。天快亮时，老师催我们上山。大家睡意朦胧，边走边打瞌睡，睁眼看一下路，再闭上眼睛走几步。10时许便到了山顶，山上有翠华湖，水面不大，却很清冽。本来是来游玩的，可是大家都累了，天气又热，同学们一屁股坐下来，也顾不上男女有別，便东倒西歪地席地而坐，席地而卧，靠在一起，倒在一起。头上是蓝天白云，身下是芳草萋萋，周围是湖光山色，仿佛是一幅安祥、静谧、纯洁无瑕的油画。
歇了好一会儿，我们去了风洞。所谓风洞，其实是两块巨大的山岩倒在了一起，形成的一个狭长的洞穴，虽然洞外很热，但里面凉风习习，很凉快。从这里出发，我们又去了一个叫冰洞的地方，说来也怪，外面艳阳髙照，洞内岩石上却结了一层冰，洞内洞外，真的是冰火两重天。我们捡起石块，敲下几块冰，装在缸子里，带回去给那些没去风洞和冰洞的女同学们吃。
太累了，大家也没有玩得十分尽兴。下午我们便下了山，乘车回到了学校。下了车，都几乎要走不动了。
让我还是用路遥《在困难的日子里》的一段话来结束我对髙中生活的回忆吧：“青春、友谊和爱的花朵，就是在饥饿和严寒中，也在蓬勃地怒放着”，“正是靠着这种伟大的友爱，生活在如此贫瘠土地上的人们，才一代一代延绵到了现在……”
作 者 简 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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