神弓

　　老张家有一把弓，这把弓是张家的祖祖辈辈传下来的，据说除了张家的每任族长外，连张家的老辈人都没见过这把弓。

　　

　　张家在镇上是个大家族，做弓的手艺在周围几个镇子都远近闻名，许多爱弓的人都不远千里的到镇上购弓。

　　

　　做弓的世家当然也会使弓，张家的祖上连着出了七八个武举人，每个都有着百步穿杨的本事。

　　

　　然而时代不同了，弓箭相对于洋枪还是显得太笨拙了。买弓的少了，做弓的自然也换了营生，张家宅子渐渐没落，只留下一家张姓的人家依旧坚持着做弓这一行当。

　　

　　战争年月，连地主家想吃饱饭都成问题，更别说整天摆弄着没人问津的弓箭的张家人了。张家的小孙子整天在娘的身边喊饿，可张家的男人们依旧每天雷打不动的做弓。

　　

　　不过谁能想到，老张头闷头做了十几年的弓，一笔财运忽地就落到他的头上。

　　

　　听说新调来的联队大佐浅野是个爱好弓箭的主儿，镇上那帮官员乡绅变着法的淘弄各种宝弓讨好这位大佐，平日里门可罗雀的张家门槛如今差点被这帮马屁精给踩折喽。

　　

　　这天老张头正在家中忙着压弓身，狗腿三火急火燎地找上门来。狗腿三是镇上的保安队长，从小就是大街上的无赖。宣统末年的时候，狗腿三到镇上的周财主家敲竹杠，被周财主带人当着全镇人的面打断了一条腿。从此走路就总撅着一条腿像黄狗撒尿似的，‘狗腿三’便成了他的绰号，至于他的本名，镇上的人叫着叫着就忘了。

　　

　　这个狗腿三别的本事没有，钻营的功夫却是一流。大清亡了以后，狗腿三靠着这手溜须拍马的功夫硬是混进了镇上的警察队，而且混的还风生水起的。当年把狗腿三腿打断的周财主被狗腿三领着一帮警察活活的打死在大街上，镇上的百姓对他是敢怒不敢言。

　　

　　日本人从关外打到关内，狗腿三立马又换了个主子，狗尾巴冲着日本人使劲摇，马屁拍的那叫一个勤快。太君一高兴，镇上的保安队长就交给狗腿三当了。

　　

　　老张头知道，像这种人千万不能得罪，狗一样的东西不一定哪天就能咬上你一口。

　　

　　“哟，这不是三爷嘛，怎么有工夫到老头子我这来啊。”虽然看不上狗腿三，但老张头面子上还是要迎接一下的。

　　

　　狗腿三也不客气，径直走进正堂，一屁股坐在太师椅上，翘着个二郎腿道，“可别介，现在全镇上下谁家不知道你老张家的生意最红火，要说忙还得是您老忙啊。”

　　

　　老张头知道这是狗腿三在点自己，赶紧到后堂取来一卷红纸包着的大洋递给狗腿三，“小老儿这点小生意，还得靠三爷多多照料。”

　　

　　“嘿嘿，看样子这一段你们老张家没少挣啊。”狗腿三一点也没客气，将大洋塞进怀里，“多多照料就算了，我要是来多了，你们不一定背后怎么骂老子呢。今天我来也没别的事儿，三爷我小的时候可就听说你们老张家供着一把宝弓。”

　　

　　狗腿三讲到这时顿了一下，老张头心里却咯噔一声。看样子这狗腿三是看上了自家的宝弓，想要用来溜须联队大佐。

　　

　　“听说你们老张家那把神弓指哪打哪，连王府门前的石狮子都能钉进支箭去。”

　　

　　“三爷说笑了，能把箭射进石头里的那是飞将军，咱们普通老百姓哪有那本事。”老张头赶紧又从怀里掏出一卷大洋塞给狗腿三，“神弓什么的都是早先为了吸引金主编出来的噱头，三爷这么精的人怎么能信呢？”

　　

　　“我呸。”狗腿三见老张头不识相，将手里的大洋往地上一摔骂道：“你个老东西别给脸不要脸，太君白天看上的东西晚上就得放到太君的桌子上，到时候惹恼了太君你可别后悔。”

　　

　　狗腿三一瘸一拐的走了，老张头怔怔地站在正堂不知道想着什么。

　　

　　浅野大佐最近要办大寿，镇上的各界人士都受到了邀请，连张家也莫名的收到一张请柬，邀请老张头到浅野大佐的家中一叙。

　　

　　浅野家的茶室里，老张头第一次见到这个浅野大佐。浅野身材不高，人中留了一撇短胡，两鬓已经斑白了，看起来和老张头年纪相仿。

　　

　　“张桑，听狗桑说您的家里藏着一把绝世的宝弓，可否能让鄙人见识一下。”因为是在茶室里待客，浅野只穿了一身便服，一双虎目一直打量着坐在门口的老张头。

　　

　　“鄙人修习日置流已经三十余年，对你们中华的文化也是大大的仰慕。”

　　

　　“太君可不要听信那些谣言啊，我们老张家哪能趁得起那种好东西。”老张头连忙解释道。

　　

　　“哼，看来张桑你是敬酒不吃吃罚酒了。”浅野大佐的中国话说的很僵硬，举起巴掌‘啪啪’拍了两下。

　　

　　‘哗啦’茶室的纸门被拉开，老张头以为进来的会是鬼子的宪兵队，没想到进来的竟是自己的大儿子。

　　

　　张家大儿子一脸的难堪，跪倒在老张头面前，“爹，不是儿子不孝啊，可是狗腿三他们把小龙给抓走了。”

　　

　　小龙是老张头的小孙子，老张家有两个儿子，却只有这么一个孙子，张家的香火全在这个小孙子身上。

　　

　　“嘿嘿，老张头，老子跟你说过，太君白天看上的东西晚上就得放到太君的桌子上。怎么着，见识到了吧。”狗腿三瘸着腿，大摇大摆地走进屋里，手里提着一个筒状的丝绸袋子。

　　

　　老张头认出，那就是放在祖宗祠堂供着的那把‘神弓’。

　　

　　老张头叹了口气，看着狗腿三将弓袋交到浅野大佐的手里，心里不是个滋味。

　　

　　“哦，张桑，这就是你们家传的神弓吧？”浅野大佐接过狗腿三手里的弓袋，迫不及待地打开“八嘎。”

　　

　　“啪”，狗腿三被浅野大佐狠狠地抽了一个嘴巴，捂着脸一脸的茫然。

　　

　　浅野大佐猛地将弓袋里的‘神弓’拽出来，冲着狗腿三骂道：“这就是你说的‘神弓’吗？你这是在侮辱我们大日本皇军的智商。”

　　

　　狗腿三抬眼看去，怪不得太君生气，弓袋里装的哪里是弓啊，分明是一把挂着弦的破扁担，连弹棉花的弓子都比这玩意儿卖相好。

　　

　　“老张头。”狗腿三恶狠狠地拽住老张头的领子“看来你是不想要你的小孙子活着了。”

　　

　　“别啊。”张家大儿子连忙拉住狗腿三的裤腿，“我们老张家的神弓一直就在祠堂里摆着，就是这把啊。”

　　

　　“哈哈哈。”老张头无视着狗腿三狰狞的模样，忽然冲着浅野大佐笑了起来，“没错，这就是我们老张家的‘神弓’，你个小鬼子不识货怪得了谁？”

　　

　　“你的，说说这‘神弓’神在哪里？”浅野大佐将‘神弓’丢给老张头，像随手丢下一袋垃圾。

　　

　　老张头珍惜地将‘神弓’从地上捡起，缓缓说道：“这把‘神弓’有三处‘神’的地方，一是‘惊弓’二是‘没羽’三是能‘摄人魂魄'。”

　　

　　“哦？何为‘惊弓’，何为‘没羽’？”浅野大佐又摆出一副请教的模样。

　　

　　老张头握着‘神弓’站起身来，身形仿佛拔高了许多，浑身的精气神儿都变得不一样了。张家大儿子第一次见到父亲如此模样，呆呆地看着老张头。

　　

　　“昔日更羸与魏王游猎时跟魏王赌约，曾不用箭便引弓射下一只大雁，这便是‘惊弓’之神。”

　　

　　“可那却是只受伤了的大雁啊。”浅野大佐从小也看过许多中国的古籍，对一些中国的典故很了解。

　　

　　老张头没说话，拿着‘神弓’走到门外，将‘神弓’对准天空拉成满圆。

　　

　　浅野大佐的房子是从当地乡绅手里抢占来的四合院改造成的，茶室的外面就是院子。

　　

　　“嘣。”老张头将弓弦一松，‘神弓’发出响亮的蜂鸣声，听的浅野眉头一皱。

　　

　　这种不放箭就空放弓的做法非常伤弓，浅野是个爱弓的人，最听不得这种声音。

　　

　　“下来了，下来了。”狗腿三的叫声把浅野吓得一惊，只见一只房檐飞过的麻雀落在了地上，扑棱着翅膀却就是飞不起来。

　　

　　“呦西。”浅野接过狗腿三小跑着递过来的麻雀，恭敬的站起身冲着老张头问道:“这‘惊弓’果然神奇，不知这‘没羽’又是怎么一说。”

　　

　　“西汉的飞将军在一次出猎时，错把一块顽石当做老虎，一箭射进石头，只留下箭羽在外面，这就是‘没羽’。”

　　

　　“哦，这就是所谓的精诚所至，金石为开，难道这把弓还能把箭射进石头里不成？”显然浅野大佐对中华的文化懂得不少。

　　

　　“借你的箭一用。”老张头看向浅野大佐，浅野点了点头，手下的鬼子兵将一支朱漆的长箭递给老张头。

　　

　　老张头接过箭，对准院子里的石马槽，‘哈’的一声，吐气发声。弓身被老张头拉的发出‘喀拉，喀拉’的声音。

　　

　　这石马槽是大青石整块掏成的，结实无比，老张头的弓弦一松，长箭流星般射向石马槽。

　　

　　“嘶”院子里传来一片呲牙花的声音，只见那支长箭稳稳地钉在石马槽的上面，半支箭身已深深地没了进去。

　　

　　“神弓，果然是神弓，中华的宝贝果然名不虚传。”浅野连木屐都没穿，疯了似的跑到院子中间，握着老张头的手一副请教的模样问道：“这‘惊弓’和‘没羽’鄙人都见识到了，不知这‘摄人魂魄’又有什么典故。”

　　

　　浅野大佐已经完全被这把弓折服了。

　　

　　“以前有人饮酒时看见杯中有条小蛇，回到家便一病不起，而实际上杯中的那条小蛇只是墙上弓的倒影。”

　　

　　“这是杯弓蛇影。”浅野连忙接话道，像一个抢着老师前面回答的小学生一般。

　　

　　“弓乃杀伐之器，凡是杀人过百的宝弓上面都会带着一股灵性，体弱之人见到便会被弓上的戾气所伤。”

　　

　　“可否让鄙人见识一下。”浅野大佐恭敬地问道。

　　

　　“呵呵，杨志卖刀还要有条狗来试刀呢，谁能让老头子我随随便便射上一箭呢。”老张头嘴里说着，眼睛却恨恨地盯着狗腿三。

　　

　　狗腿三被老张头盯的浑身发毛，不由自主的看向浅野大佐，却发现浅野大佐也是不怀好意地看着自己。

　　

　　“太、太君，我可是大大的忠于皇军的啊。”狗腿三感到一丝的不安。

　　

　　“呦西。”浅野大佐笑呵呵地看着狗腿三。

　　

　　“狗桑，现在就是你为我大日本皇军尽忠的时候，你可一定要把握住啊。”

　　

　　狗腿三是被两个日本宪兵绑到箭靶上的，灰头土脸的，两条腿筛糠似地乱抖。

　　

　　浅野大佐换上了一身狩衣，据说这是他们小鬼子打猎时的正装。手里提着一把丸木弓，毕恭毕敬地站在老张头身边。

　　

　　老张头依旧那身破衣服，将衣服掖进裤腰里，两只眼睛直勾勾地看着狗腿三。

　　

　　“嘿。”老张头运足力气，将‘神弓’拉满，箭尖笔直的对准狗腿三的脑袋，狗腿三的腿抖得更厉害了。

　　

　　“哈！”随着老张头一声怒吼，长箭‘嗖’的一声射出，‘咚’的一声命中目标。老张头放下手里的‘神弓’，神情好像老了十多岁。

　　

　　“张桑，为什么不射中他？”浅野的声音在老张头耳边响起，带着一丝幸灾乐祸。

　　

　　只见狗腿三耷拉着脑袋，像一只死狗般挂在箭靶上，嘴里不知道喃喃着什么，一滩暗黄的臭水顺着裤腿淌到地上。那支朱红的长箭正正道道的钉在狗腿三的头顶，把狗腿三的头皮带着头发削掉一片，狗腿三的汉奸头变成了沙和尚。

　　

　　“你们就从来没把我们当过人，对吧。”老张头冷冷地看着浅野，两只眼睛仿佛冒出火来“还是你们从来就是这么漠视生命？”

　　

　　浅野好像没听见老张头的问话，两只眼睛贪婪地盯着老张头手里的‘神弓’，仿佛这把‘神弓’已是自己库里的收藏之一。

　　

　　“哼，一张破弓而已。”老张头一股怒气冲过头顶，抬起膝盖，将手里的‘神弓’撅成两段。

　　

　　“压迈喽。”浅野眼看着宝贝在眼前变成两节，仿佛全身的力气被抽干，一屁股瘫坐在地上。

　　

　　“宝贝，我的宝贝。”浅野像疯了似的爬到老张头脚下，试图将‘神弓’拼到一起。但断开了的弓又怎么能拼好呢，浅野此刻也像一只可怜的老狗，沉浸在自己的哀伤里，连张家父子悄悄离开都没有发觉。

　　

　　“爹，小鬼子他怎么了？”

　　

　　“他的魂儿被‘神弓’摄走了。”老张头淡淡地答道。

　　

　　镇上都传说，浅野大佐和狗腿三两人被老张家的‘神弓’摄走了魂魄。狗腿三整日瘸着条腿在大街上溜达，见到行人就跪下喊：“饶命啊，饶命啊。”

　　

　　浅野大佐则是每天躲在自己的茶室里，自言自语的擦拭着一根破木头。据知情的人士讲，浅野大佐小声嘀咕的是：“宝贝，我的宝贝。”

　　

　　至于老张家，那天之后老张家便在镇上消失了。有人说老张家因为浅野大佐的事情被小鬼子害了，还有人说老张家当天晚上就连夜离开了镇上，从此改行干了别的。反正，镇上再也没人见过张家人一眼。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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