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索菲的一天
索菲的一天

赤山子

赤山子,原名董新民,男,中共党员,1973年12月生,汉语言文学专业本科,中学高级教师,甘肃省第一批乡镇骨干教师。多篇文章发表于各类刊物。
 “汪汪”两声狗叫吵醒了我。似乎还在睡梦中,我努力地睁了几下眼,眼前恍忽还是一大堆骨头,上面的鲜肉直馋得我一把一把流口水。

是哪个狼犊子打扰了我的美梦?这半个月来,净吃素,我都好久没有闻到荤味了,还不让我在梦中饱餐一顿啊?双脚刨了刨身下的麦草,我狠狠地甩了两下耳刮子,猛然感觉到清醒了许多。鼻子一下子钻进一股别样的气味。这气味,让我有些陶醉,就像是注射了兴奋剂一样,我的皮毛立时舒展开来,尾巴不自觉地翘了起来。

我知道,是他……

拨开苞谷杆,一阵冷风扑面而来。一个激灵,刚刚勃发的荷尔蒙从饱满的夏天,一下子落到了瘦干的寒冬腊月。没曾想,一觉醒来,这鬼天气又冷了几许。

旁边的电线杆下,雄雄正翘起右后腿,撒尿呢。我知道,他是想告诉其他的狗,这是他的地盘,我也是他的。

“汪——”
听到我的叫声,雄雄撒腿向我跑来,一下子钻到我的身下,用鼻子狠狠地嗅了起来,我的身子也随着他的嗅觉欢快地旋转起来。

这时,不远处,传来三三两两的脚步声,我们俩赶紧相拥着蹲了下来,耳朵伸向了慢慢走近的脚步。我清楚,才六点过,只有学生才会走这么早。果不然,一男两女,三个中学生,从我们眼前走过。每人背一个大书包,沉沉的,每走一步,我似乎就听到踩出一声大大的叹息来。细一听,其中一个嘴里叽里呱啦念着什么,不像是中国人说的,可能是英语。不过,也有例外,昨晚十点都过了,一个男生,趁着星光,竟然脱把骑着自行车,嘴里叼着一根纸烟,哼着情歌。好潇洒哟!他可是一本书也没拿啊,再别说背书包了。

目送他们远去,我们的身边静了下来,只有点点星光,还有雄雄两颗闪光的明珠。真的,天气越来越冷,我清楚,我们的日子越来越难过了。

“索菲,我认识了几个朋友,已经约好,今天我们到街上找吃食去!”雄雄的爪子在我的左耳上扑了几下,又用身子挤我,满脸堆笑,尾巴摇得甚欢。

其实,我没有名字,甚至连父母都没有,我的记忆是从孤苦伶仃开始的。我记得那时我还很小,让几个小兔崽子追撵着跳进了泥坑,半天没敢上来。等到笑声远去,我从坑里爬出来,才发现自己已经成了泥鳅了。我把泥糊过的尾巴夹在后腿间,浑身打颤,四肢更是抖动不已,一起身,整个身子直往后退。疲惫,饥饿,恐惧,一下子涌过心头,泪水禁不住,滚了下来。

正当我极度悲伤时,一家三口,爸爸、妈妈,还有一个五六岁的小姑娘,说笑着从我身边走过。小姑娘挣脱父母的双手,跑到我跟前,蹲下来,小手要来摸我,吓得我“汪”了一声,这一声也似乎吓着了她,她站了起来,向后退了几步。妈妈跑了过来,叫了一声“索菲——脏”,硬把她拉走了。她穿着花格子裙子,风吹过,一摆一摆的,还有不时回过来的眼神,一下子刻进我的心里。那似乎不起眼、不经意的回眸,迅速抹去了我的泪水,整个地吸引了我全部的身心。就在那一刻,我决定给自己起这个名字——索菲;也就在那一刻,满身泥污的我,对着暖暖的阳光,轻轻地张开嘴巴,眼睛微闭,露出了我这一生最灿烂的微笑。

自那以后,只要碰到狗,不,包括碰到人,我都会大声地告诉他们——我叫索菲。遗憾的是,很少有人能听懂我的名字,也很少有狗在乎我的名字,但我知道,“索菲”二字在我心底的分量。是的,我只是一只不起眼的狗而已。

抬起右后腿,我向路口的大树根下撒了一泡热呼呼的尿。不管走到哪里,我们都会一坨一坨、一泡一泡地将屎、尿毫不保留地安顿在电线杆下、树根下、墙角下。我和我的伙伴知道,屎和尿就是我们的文字,就是我们的通讯工具,它记忆着我们的过去,记录着我们的路途,也传递着我们的信息。只不过,不需要像人一样摩挲屏幕,摆弄笔纸,我们只要向前一凑,鼻子一嗅,过去、现在和未来就一骨脑蹦了出来,活像现在人们经常扫描的二维码。甚至可以说,一坨屎,一泡尿,就是我们生活在这个世上的一道通行证和防盗门。

马有马路,狗有狗道。近年来,趁着党的好政策,各村之间的乡村公路大多已用混凝土浇筑,曾经名副其实的“水泥”路只能残存在记忆里。

有着这样平展的路,我和雄雄自然不能放过。更展样的是,路边栽了一排太阳能路灯,听老孙头说,是做房地产生意的赵狗子捐赠的。狗日的赵狗子,居然取了我们狗的名字,而且他的几个狗腿子那天差点没把我打死,骂我的话用了那么多的“狗”字,现在一想起来就觉得既恶心又伤心。不过,在这漆黑的凌晨,一束束白色的光亮洒在我们眼前,倒让我记起赵狗子的好来。是啊——人在自己需要的时候,才会记起别人的好,狗也一样。与狗不一样的是,人心里记着人家的好,可嘴里要骂个驴死肝子烂。

一阵风刮过,刚落的柳叶,横七竖八,卷地而来,还带来一股涩涩的柳树的味道。黄土高原上顽强的柳树,平日里是“有意栽花花不活,无意插柳柳成荫”,可似乎只有柳树最先感知到冬天的来临,几次凛冽的寒风吹过,三两天,窄窄的柳叶就会齐刷刷飘落。这架势,不知它是在自作聪明来迎接冬天,还是提前折下羽翼保护自己?一阵寒风掠过,禁不住,我摆动双耳,打了个冷颤,毛发立马竖了起来。看到我的冻态,雄雄赶紧向我靠了过来。

每过一路口,我,或者雄雄,会傍着树、电杆,或者墙角,尿上一泡,或者拉上一坨,有这一泡尿,一坨屎,就是走到天涯海角,我们也能找到回我那狗窝的路。

才尿了一泡,我们就遇上了大黄,看雄雄的萎缩样,我确定大黄是我们的头了。见了我,大黄两耳向后甩了甩,轻轻张开嘴巴,鼻子里“哼哼”的,围着我整整转了三圈后,一下子从后面钻到我的身下。我知道,作为我们的头,他是在检查什么……

拐过一个弯,没有路灯了,地面也高低不平,到处都是坑。大黄告诉我们,这曾经是312国道,不过现在连省道也算不上了,顶多算是县道,可其破烂程度,还赶不上现在的羊肠小道。

“领导都上高速了,村庄变成一样了,国道改成土路了。”到底是大黄见多识广,总结起来像个打了领带作报告的领导。

没尿几泡尿,我们的队伍已经扩展到六个了,大黄、小黑、胖胖、长耳、雄雄和我。小黑断着一条后腿,是被一辆醉了的破摩托车碰断的,没有手术,无法接上,只好一条断腿拖到老了。胖胖其实一点也不胖,叫胖胖,不知是曾经胖过,还是梦想发胖,这我就不知道了。至于长耳,耳朵也不长,大家认为他长一对驴耳朵,就叫长耳了。这几个家伙,最我的名字富有诗意,应该我当头儿,这样想着,我狠狠瞪了大黄一眼,不过没让他看见。

天麻麻亮了,我们跟在大黄的后面,一路碰上的大多是学生,偶尔也有骑电动三轮车赶早市的菜农,还有就是一脸迂腐气的老师。老是听人骂老师酸,说真的,老师要是没了迂腐气,不会咬文嚼字,整天流里流气的,还真不像老师!

街上的路灯还亮着,淡淡的光亮照着一排排无精打采的行道树,街心花园里的花草虽没怎么落叶,但似乎瘦了一大圈,没有了弹性,没有了夏日里的翩翩起舞。

找到几个垃圾箱,可里面的垃圾让清洁工人处理干净了,只留下浓浓的臭味给我们。大黄看到这,鼻子往上一提,上唇拉开,双耳向斜后方伸直,用力跺着四脚,大瞪双眼,向我们大声地“汪汪”。没有谁敢吭声,大家肚子里空空如也,只装满了怨气。

我走在最后面,在垃圾箱的背后,我嗅到了一丝香味,靠近,道牙子根,一堆还没有干硬的大便。想叫住雄雄,但我没敢,用最快的速度享用了这一顿美餐。不过,吞完舔嘴的时候,我才觉出酒精含量超标,吃得我头都有些晕,但我还是使劲用舌头舔了舔上下双唇,又急急地追上队伍。好在大家都沮丧万分,没有察觉到我已享受了一顿饥饿中的“大餐”,就连雄雄也没有察觉。
拐到那条新修的最宽的街道上,道牙子边,白花花的,躺着一摊豆腐脑,不知是谁提掉的,塑料袋都四仰八叉在一旁。大黄首先冲了过去,随后是长耳、胖胖和小黑,而我和雄雄,站在一旁,不是我们不想吃,而是四颗狗头早已挤得一塌糊涂,再伸进去一颗,估计连豆腐脑渣渣也挨不上。

没有几秒钟,一碗豆腐脑就被舔得一干二净,大黄们抬起头,瞅着周围,摇了摇尾巴,舌头伸得那么长,似乎没有吃够,舌头一圈圈地在嘴边舔着。我知道,这一碗豆腐脑,半碗汤水已经渗到路面以下了,怎么够他们四个打牙祭啊?

是长耳的一条讯息,让大家立时兴奋起来。长耳显然没有舔上几口豆腐脑,只是探了探自己的驴耳朵,吐了吐了舌头,嘀咕道:菜市场后面有个宰鸡的地方,说不定有扔掉的鸡下水呢!

这下,长耳得势了。他走在最前头,摇头摆尾,大有目空一切之势。不过,回头一看到大黄的驴脸,他马上就低下头,摇着尾巴,像狗一样,献上自己最真诚的笑脸。他知道,走在最前头,他是临时的。

我们拐了好几个弯,穿梭在两层楼房中间。这会儿,所到之处,冷冷清清,破破败败。这里是曾经有名的开发区,灯红酒绿之地,每日的热闹也就不过几个小时。

“说开发区,卖啥的、买啥的都有,甚至还有开发人体资源的。”长耳一边战战兢兢地在前面带路,一边向大伙卖弄他的见多识广。也真是,这两排楼房相对的一楼铺面,不是洗头屋,就是足浴房,还有门口摆着的几张球桌。这会儿,门都闭得紧紧的,长耳说,要开门要到下午四五点。
菜市场是一条南北走向的长街,宽十五米左右,长两百余米。靠北两侧主要是菜贩子的菜摊,周边菜农的菜大多批发给菜贩子了,也有一些散户摆在靠南的路段。虽说是菜市场,这里还算是干净,看来每天是有人打扫的,要寻一点能吃的,还真是困难。

一直走到菜市场靠东的路口,只见三四个铁笼子里塞满了鸡,摊主的去毛机正轰隆隆转着,鸡毛粘在一起,湿漉漉的堆在下面。一个老太太头偏过来偏过去,指指这个,瞅瞅那个,从她嘀咕的话语中,我们听出她是来买给坐月子的儿媳妇熬汤的。

旁边还有两个人,一个小姑娘和一个小伙子。小姑娘急急的围着卖鸡的转,脚下像安了风火轮,眼里写满了焦虑。摊主让她耐心地等,一会就弄好了。可是还是一个劲地催摊主,在她近于哭泣的诉说中,我们知道,她父亲建筑工地打工时从架子上跌下,母亲说是去新疆摘棉花再也没有回来。自己和奶奶相依为命,要是有一点好吃食,奶奶愣是要留给她,就是放坏了自己也舍不得吃。奶奶现如今躺床上已经半个月了,今早从牙缝里挤出两个字:鸡肉。是啊!在小姑娘的记忆中,奶奶从来就没有吃过鸡肉。听到奶奶的这两个字,她飞奔出来,一路上,她嘴里一直念叨着:一定要让姐姐吃上一口鸡肉。摊主听了小姑娘的哭诉,手底下明显快了,而且把给小伙子的鸡也先给小姑娘了。站在一旁的小伙子,一直翻看着手机,就是小姑娘的诉说他也没有转头,听到摊主说要将给自己的鸡先给小姑娘,他才抬起头,看了摊主一眼,没有说行,也没有说不行,又低下头拨弄手机了。

送走小姑娘,摊主朝着小姑娘远去的方向,叹了一口气:“唉——怎么现在还有吃不上鸡肉的人啊?”

其实,对我们来说,这里的状况也好不到哪里去,我们也没有肉吃,不要说吃肉,就是鸡毛也吃不上几口。胖胖仗着自己个子小,腿脚麻利,从案子底下偷偷爬进去,用最快的速度舔了几口溅到外面的鸡血,随后就在摊主一声呵斥下,夹紧尾巴飞奔而去。而摊主呢,也没再回头,只是手里弄着给小伙子的鸡。

凑了好一会儿,长耳才从小伙子的手机底下溜过去,一爪子打倒案子右下方遍布血污的破铁桶,低头吞了几口从鸡肚子里掏出来的下水,但转身逃走。身后,传来摊主一阵阵的骂声——“小子,今年的生意这么难做,你也到老子的饭碗里抢食来了!看我不把你的狗腿打断!”相信长耳是听不到这样激愤的话,可我的心里一揪一揪的。

这下,谁也不敢向那个血案子靠近了。大黄眨巴了几下嘴,带头不舍地向西走去。我们跟上。不多时,长耳也来了,虽吃了一口鸡下水,但他的脸上没有一丝笑意。大家闷闷地跟在大黄后面,不发一言,只是时不时向左右瞅瞅,看能否碰什么可吃的东西。一路,也就吃了几片烂菜叶子,一根骨头都没啃到,听说骨头现在人都拿去熬汤了。

街道开始拥挤起来,南来的,北往的,说本地话的,说普通话的,在我们身边穿梭,没有人怕我们,我们也不怕他们。街面上的店铺也陆续开门营业了,也正如卖鸡的所说,生意都难做,每经过一个铺面,我们总会看到老板娘的叹息声。
——是啊!人们的生活水平提高了,可什么生意都难做了,用他们自己的话说就是,卖东西的比买东西的多。生意难做,管我们狗什么事?怎么连吃的也少了啊?

“你这个死鬼,一天不动弹,就知道打牌、喝酒,把你喝不死啊?”

“暂你说我做什么去,死婆娘?”

“你不会连狗一样转转啊?”

两口子骂仗,把我们狗牵连上了。听到这话,我们一行六狗齐刷刷转过头,对着一家店铺的门面,瞪了一眼又丑又老、头发蓬乱、穿一身睡衣的胖女人。

好不容易捱到中午,我们蹲在一家新开的酒店门口,盯着出出进时、满嘴流油的人群。从酒店门口的告示牌来看,一楼贺孩子满月,二楼订婚,三楼贺乔迁之喜,还有零零星星的散户,有请客送友的,有同学聚餐的,有朋友聚会的,还有一家子聚餐的。

整个街道,两旁的行道树不再青翠欲滴,冷风一吹,瘦身许多,风中摆动,也呆板许多。而来往的人群,不经意间胖了几许,毛衣开始上身,衣裤也素色许多,不及夏秋的艳丽多姿。

我们耐心地等着,我依偎在雄雄的身旁,暖暖的阳光铺下来,勉强滋润着饥饿的神经。

好不容易,客人陆续离去。两点过点,有几个中年女人出来时,塑料袋打包一些吃剩的菜和肉。小黑瘸着一条腿,左右摆动着跟在前后摆的塑料袋后面,走了近百米,可就是连油星子也没粘到。

从玻璃窗看去,表情痛苦的服务员,把一碟碟、一个碗碗剩菜、汤狠狠地倒进泔水桶,双唇蠕动着,像是在骂什么。直看得我们伸长了脖子,流下了哈拉子,可没有谁敢上去讨一口饭说。

好歹有希望,大黄也不再焦躁,只是偶尔起身转转,摆动几下自己肥大的尾巴。

这时,从酒店里出来几位醉熏熏的家伙,一个比一个肚子大,像是怀了个五六个月的孩子。个个大话扬天,似乎这世上没有他们摆不平的事。
“大哥,你说今天这顿饭吃的怎么样?还行吧?”一个留着寸头的胖子,刚放开前面的手,又转身揽在旁边那位的肩上。

“不错!确实不错!特别是那个狗肉,还真地道!”说着,那人回头看了一眼酒店的名字,点了几个头。

“谁说狗肉上不了台盘?我看——”
胖子还想继续下去,身后一个小男孩用手指碰了碰胖子,待胖子回过头,只见小男孩睁大眼睛噘着嘴向路边努了努。顺着小男孩噘嘴的方向,几个醉汉看到,我们几个瞪着眼,眼里充满了仇恨。

“哼——怎么着?不高兴?吃你!吃你!就吃你!看你把大爷怎么着?”说着,胖子就要向我们冲过来,还是小男孩使劲从裤腰上拉住了。

我们一直目送几个家伙左摇右摆远去,心里沮丧万分,为同类被搬上餐桌而痛惜,为我们自己的明天感到有些无望。

等到服务员收拾停当,两人一桶,推出三大桶剩菜剩汤,推到路边。大黄领着我们围在周围,想弄上几口吃的,甚至还梦想着吞上几口肉呢。那么好的肉倒进了泔水桶,怎么不让我们吃上一口呢?最讨厌的是一个长得一点对不起观众的男服务员,咒骂着轰我们,甚至一脚差点踩到我身上。还是雄雄勇敢,向前一扑,叫了两声。谁知,那家伙竟跑回去,从酒店门口拿来一把拖把,使命地向雄雄打去,嘴里一个劲地骂着:“想吃肉,没门!吃屎去吧!”

这时,一辆垃圾车奏着《今天是个好日子》款款而来,一停下,两个服务员就将垃圾桶放到提升架上。垃圾桶提升到最高处,一下子就将满满的剩菜剩汤倒进垃圾车。没两分钟,服务员就推着空垃圾桶回酒店了。临走,那个丑服务员还转过身,向我们狠狠地唾了一口。这情景,直看得我们怒气冲天,满天的希望一下子变成了空气。垃圾车一走,我们冲过去,使命地舔地上遗留的油迹。

无奈,饥肠咕咕的我们开始互相埋怨,埋怨长耳领到菜市场白跑一趟,埋怨别人没有主动去抢食物。我也开始埋怨雄雄,不该领着自己来逛这一趟街。不过,没谁敢埋怨大黄,大黄的权威没谁敢挑战,谁挑战,谁吃亏。

大黄也一脸的沮丧,又把我们领到街道中间的垃圾箱。还好,这次里面增加了许多,有发霉的蛋糕,有烂了半边的黄瓜,有吃剩的饭菜,等等。虽不是美味,大家也争抢着美餐了一顿。雄雄刨出来一个大塑料袋,用力抓破,里面淌出几块排骨骨头来,他给我提来最大的一块,然后才招呼大家啃骨头。

闻着臭味,勉强填饱肚皮,舔了舔毛嘴,我和雄雄向大黄请假,想提前回家。不知为何,大黄今天爽快地准了我们假,雄雄一路上一直念叨这事。

过了四五点,天一阴,冷风一吹,不禁打了个冷颤。街道两边都是高高的楼房,里面也住上了从四乡进城的“农民”:说他们不是农民,户口本注着红红的“农户”二字;说他们是农民,他们已经离开了土地,脱离了耕种劳作。但,钢筋混凝土能割断他们与那一片黄土地几世的血脉关联吗?

“你押不押?麻利点,是男人,还是婆娘?”

从一辆停在路边的旧三轮车上传来这一组厉声。我抬头,看到四五个人圪蹴在车箱里,从他们的话语中,我知道,他们在玩纸牌——推拖拉机。这是一群揽活的零工,打不上工,几个凑一起,推起了拖拉机。让我一惊的是,靠车箱角还蹴着一个十四五岁的男孩,小眼睛,留长发,左臂用一条白布带挂着,显然是左胳膊受伤不久,还在固定着。就是一只右手还能动弹,发牌的时候请别人代发,嘴里叼一根纸烟,牙缝里不时蹦出一两句粗话,这派头,倒和当时的气氛融洽着。
“我蒙两块!”是有些稚嫩的男孩的声音。

“叔,你上吗?你不上我上,赢了我给你打底!”小男孩偏过头看旁边的头发花白的大叔的牌,说完抢过人家的牌上了五元。

小男孩输了,他又要从赢家的手里抢自己投进去的钱,让人家美美地骂了一顿。下一把牌发下来,他又去抢别人的牌来赌,结果又输了几十块钱,输了又哭声连连、低三下四向赢家要自己投的钱。

没过多久,小男孩就输光了自己的钱,只好两手空空地蹲在旁边看人家玩。看到兴头上,又想玩,没钱,向别人借,没人借给他,倒是一位老者瞪了他一眼,借给他一句话——狗揽八堆屎,一堆吃不上!

还“狗揽八堆屎,一堆吃不上”呢,这一天,我就吃了一堆,一小堆,还八堆呢。这年头,人家别的狗早不吃屎了,就我,不是饿,我才不吃哩。
就在离开那辆旧三轮车五六米的时候,我回过头,那个男孩也正朝我的方向看来,目光一对接,我的心底不由地升起不少疑惑——男孩为什么不去上学?胳膊是怎么受伤的?他的父母亲怎么不管他?我可以肯定,这些疑惑永远是很难找到准确答案的。

行走在回家的路上,虽然雄雄给我讲了许多笑话,但我仍是笑不起来,眼前闪现中午时分的一幕:小黑断着一条腿,一瘸一拐地跟在塑料袋后面,两眼发直,口水直淌。是的,现在人们生活水平提高了,买私家车的人越来越多,车辆拥堵,时不时就看到我们的同类,被车轮碾死,脑浆四溅,瘦小的身躯五颜六色地粘在柏油马路上,无人理睬,只能等一遍遍碾压,风干在急匆匆的车流中。从这点来看,小黑是幸运的。我们跟别的动物不同,要是被碰、被碾,尚不能断命,只存奄奄一息,我们总要拼尽全力,艰难挪动,到阴暗孤独的山林野地,痛苦地、安静地离开这个世界。这是我们狗类的法则。不像人,一旦出了事故,抬着死人,上县政府,上市政府,要钱,要条件,可真是亏了死人了啊!

一辆三轮电动车从我们身边急驰而过,我们看到,电动车的后车箱里,竟然挤着从幼儿园接来的五个小孩子,他们嘻嘻哈哈,你推我搡,甚是热闹。看到我和雄雄慢慢地走着,其中一人拿石子向我们打来,石子在地上一弹,蹦到我的背上。雄雄跑上前,“汪汪”叫了几声,但单调的“汪汪”早已淹没在孩子爽朗的笑声中了。那笑声,伴着电动车的“嘟嘟”声,似乎向我们诉说什么,但我没能听懂。真的好难懂啊!

拐到小路上,四周静静的,天也暗了下来。一个女人的哭泣声越来越近。近前,只见还有一个三十多岁的男人扯着皮箱,另一头是哭泣的女人使劲拽着。

“一年到头,我吃屎拉尿,拉扯两个孩子,伺候你两个先人,没见你挣几个钱来,倒挂上了个野婆娘。你说,你还是个人吗?”

“……”

“你放开!你不管,我也不管了,你养下的,还有养下你的,看你怎么办?”

女人说完硬拉了一把皮箱,男人也就用力往回拉了一把。两人相对在路边的冷风中。

“一年我没见过男人的面世,你倒好,搂着野婆娘舒服着,把挣下的钱都散上了。你还知道屋里还有你日弄下的娃娃和养下你的先人吗?”

“……”
“你才来几天,野婆娘就受不住了,微信、QQ联系着不站。我看你两个就是一对骚狗!”

听到这个敏感的字眼,我的心里一揪:你男人就是那样一个货,关我们什么事啊?

天色暗了下来,路两边的树叶悄悄地落了下来,任由冷风吹来吹去。每向前走一段,我们总能搜寻到那种熟识而亲切的味道。几次闻寻,就到了我温暖的小窝了。

从苞谷杆缝里挤进去,一下子翻到麦草里,惬意极了。闭着眼,正享受的时候,雄雄扑到我的身上,用毛慌乱地拨弄着我的情弦,刺激得我全身的荷尔蒙迅速飙升下。一翻身,我扑倒了激动的雄雄,一时间,我的狗窝里奏响了欢快的交响乐。

一曲奏罢,我俩疲惫地蜷缩在一起,准备美美地睡上一觉,但“咕咕咕”的声响从彼此的肠胃里传了出来。是的,几泡尿,一坨屎后,肚子里真没有多少东西了。

钻出我的狗窝,漆黑一片,远处传来星星点点的灯光。在雄雄的提议下,我们从水眼口钻进了学校。刚钻出水眼口,一股臭气就直钻我的鼻孔,呛得我摆了好几下耳朵。

校园里安静极了,只有门房和一间宿舍里照出光亮,其余的房舍享受着白天热闹之后的安宁。像一对夫妻,我和雄雄轻快地行走在这透着书香气的校园。花园里的三叶草,似乎还能散发出令人心醉的花草味,我知道,三叶草是这个校园一年中最后的绿色。

掀翻教室门口的一个个垃圾桶,里面装着膨胀的塑料袋,有香辣片的,有牛板筋的,有方便面的,还有一些食品袋,上面什么字也没有,还真不知道是装什么东西的。刨了几下,滚出两个包子,冷冰冰的,一咬,一股鲜味直钻我的肠胃。再刨,鸡蛋,花卷,火腿肠,都出来了。幸亏有这些小家伙懒得吃免费供应的营养餐,不然,我和亲爱的雄雄只有挨饿度过一个充满情味的夜晚了。

出来时,我们没再钻水眼,而是从铁门缝里挤了出来。摸了摸鼓起来的肚皮,我们相对笑了。稀稀疏疏的灯光,开始传来一丝丝温暖的气息。
“走!赶紧走!你一天不好好学习,就知道上网!现在人家城里娃娃不进网吧了,你倒是钻进去不出来了。上网能上大学吗?上网能有饭吃吗?”
是一个母亲揪着儿子耳朵骂骂咧咧走过来。

“有……”不过,儿子的声音很小,只有我听见了,相信他的妈妈没有听见,不然,就会好一顿揍。
“你说说,光你不写作业,我到学校看了你们老师多少次脸势了?你怎么不把上网的劲头用到学习上呢?”

“妈,我再不了——”

“再不了——我不信!几次了,每次你都是这话,我看你是——狗改不了吃屎。赶紧走!”

刚刚飘过来的一丝温暖气息,让这一句话给吹凉了。没有星光的夜晚,吹过来一阵冷风,直钻毛眼,禁不住一抖。看来,冬天真的来了!

一路,雄雄又开始挑逗我,用嘴毛拨弄我,可我没有了心情,荷尔蒙像冬夜的草垛,凉了一大截。我不愿意雄雄留在我的狗窝,在路口就撵雄雄,雄雄伤感地围着我,又是摇头,又是摆尾,一直,我就没有给他一个笑脸。看到无望,雄雄只好在电线杆下尿了一泡后,一步三回头地走了。

雄雄一走,我的心顿时空荡荡的,身子立刻疲惫起来,脚步也跟着沉重起来。我不知道,我怎么会这样,但在我的眼前,乡村的活力开始在寂静的夜晚一点点凝固起来。

躺在我的狗窝里,伴着孤独、无奈、伤感和疲惫,默默地进入了梦乡。

“快到家了!”
一阵急切的说话声吵醒了我。
“走快点!快一年没回来了,真想孩子,真想家!走快点!”

“是啊!到家了,才知道——金窝银窝,不如咱家的狗窝!”

说话声渐渐远去。夜,又一下子静了,而我,没有了一丝睡意,只有睁大眼睛,瞅着这个被苞谷杆遮盖的夜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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