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间让人在地域的跨度中流恋某一个地点,故乡之所以成为记忆中挥之不去的坐标,不仅仅是埋葬了几位先人,座落着几间祖屋,更重要的是这片土地是生养我们的母亲。躺在这片土地上,就像躺在母亲的怀抱里。小时候进进出出的庄稼地,长满了杂草和芦苇的河沟边,石棉瓦和水泥台构成的市场,满脸煤黑的工人头戴安全帽和煤矿澡堂,那些记忆都回来,一片一片落满院子,栖息在姥娘家的葡萄架子上,石榴树枝上和丝瓜藤蔓子上。
姥娘家住在甘霖煤矿旁的小甘霖村,村子和甘霖煤矿北宿舍没有明显的分界线,一条水泥路隔开了村子和北宿舍,我多愁善感的少年时代有一段时间就在这里度过。这座村子曾经引以为生存的煤矿1958年生产,在我的少年时代——90年代时已经有近四十年的历史,现在想来,不惑之年的它像一个曾经健壮的中年人,虽然还保持着身躯和肌肉,内里却已经被疾患腐蚀着,尽管当时我们都没有想到这些。
那条坎坷不平的水泥路面,每天行走着不同服饰的人们,在那个工人和农民界线甚为清楚的年代,这条路有了更多的含义。
年轻时,他有过一大堆理想,去当兵,家里缺乏劳动力,不能去;招工,家中姊妹尚小,父亲又患有精神病,他必须陪在一旁,完成一段长子应尽的义务;做农民,你知道当改革的时代开始时,田地里的产出已经不足已满足一个人口众多的家庭,虽然从内心里讲,他愿意继续种地。那年,他是队里的劳模,作为奖励,曾经领回一个知青回家过年。
失去了几种选择,他和兄弟选择承继父业,掌握了父亲炒菜做饭的厨子本领,成为乡村红白喜事的厨子,这是他的众多职业之一。他是我的大舅,彼时在北宿舍经营一家代销店,从村子到北宿舍不过数百米路程,小的时候经常跟着妗子去北宿舍给大舅送饭。枣庄人把宿读作(xu),那时宿舍对于我真是一个美好的憧憬。一排一排整齐的瓦房,围墙上黑色粗壮的煤道管道,院子狭小逼仄,屋顶上的红瓦被雨水冲刷出青草,夹杂着几缕烟火味,因为每一处的道路几乎一样,我常走迷路。
临近春节是代销店一年中最忙碌的时节,在对面一户人家的围墙跟,两张钢丝床接在一起,架在宿舍的排水沟上。钢丝床上铺一张拆开的纸箱,各种炮仗、烟花摆上。代销店外面放了一张绿色老式写字台,上面有五色果子,包果子用的油纸、麻线、小四方红纸和一杆秤。写字台的旁边还放了几大口袋瓜子、姜片、葡萄干、成箱白酒、女士香槟。代销店是在路边搭建的两间绿色铁皮房子,一块公用电话的牌子横钉在门檐上,下面贴着两张酒厂送的宣传画:大红的灯笼和一串鞭炮,1995,恭贺新春。
北宿舍那时有很多家代销店,在这里生活的工人和家属人数庞大,配套设施诸如学校、医院、俱乐部、澡堂等五脏俱全。分隔村子和北宿舍的那条水泥路,曾是一个十分繁华的街衢地带,从东往西,代销店、馒头店、烧饼店、水饺店、诊所、早点、影碟店、水果摊、服装店、鞋店、录相厅、台球室、租书屋一应俱有,且都不只一家。它们占据在街道两边,挤挤挨挨,乡村水泥平房改造的门市房亲切而有温度。不止一次,我和表兄们从酸臭的粉行旁边翻出,穿越别人的菜园,跨过一条水渠,从两座平房的缝隙中钻出。多年以后,当我的脚掌已经走过太多的旅途,为了讨生活疲惫不堪时,我想起了少年时代那些无处安放的荷尔蒙。
我的二舅还是村子里有名的杀猪匠,一年里进了腊月,每天四点钟就要出门批发猪肉,五点钟天光尚未亮时,我和表兄们跟在二舅的三轮车后面使劲推着。三轮车里放着五六匹猪肉,腥气和着盖猪肉的灰白色笼布,一个油渍遍布的菜蓝子放着几把刀子,我们去的地方是甘霖市场,这是甘霖矿唯一的农贸市场。
天气睛和的市场的早上,晨光在清气中铺散开来,一条长长的街道上各家的招牌林立,宿舍的退休工人慵懒地倾倒尿桶,门前的晾绳上挂着花花绿绿的衣服,早点铺里鼓风机的声音清清茫茫,在走动的人群买卖声中穿透房屋,甘霖市场的早上,很轻。这是我少年时代的执念,以后,当我辗转各地谋生,变换了许多城市,却再也没有遇到这样轻的市声与早晨。也许是缺少了故乡的温度,在生存与精神的两种境遇中,踏上旅途的异乡人,总在回望与追寻的动荡里,难得安宁。
市场的空间并不大,石棉瓦和水泥台构成了遮蔽雨水的空间,肉市在最前面,然后是干货、杂货、蔬菜、水果。村子里几乎每一户人家都有菜园,吃不下的蔬菜瓜果,便也拿到市场上售卖,价格很低。那时,这还是一种民风淳朴的交换方式,如果用现在的语言描述,村子里的菜园是有机绿色的。记忆中,村子里在靠近老水楼的地方有一片粪场,每家每户都有自己的粪堆,积攒到一定程度便施到田地和菜园里。二十多年前,我垂头丧气地跟在姥娘和妗子后面,穿过臭气滔滔地粪场,向那片属于我们家的菜园走去。在菜园里认识了西红柿、黄瓜、辣椒、茄子、豆角、葱、丝瓜、蘑菇、白菜等常见食材,也认识了蚯蚓、蚂蚱、螳螂、西瓜虫这些田间生物。六年前,当我身处异乡,不得不面对吃饭以及吃饭的成本问题,在那个城市的菜市场,因为时令蔬菜价格偏高而犹豫,我想起了少年时代的菜园。
市场之外,甘霖矿门前那条被我们唤作“西大路”的甘陈线,是矿区里更为喧嚣的商业中心。“西大路”往南的尽头连接着这座城市一条十分重要的城际公路,运煤的火车和某一段时间从这个城市发往上海的火车也穿越“西大路”。紧靠铁路的“超超酒店”,在我小的时候便在这里,一直到现在,还在这里,仿佛煤矿的守护者。“超超酒店”的东边,穿过一片房屋,是村子曾经为了灌溉挖通的南大沟,流水响声很大,浮萍、泡沫块、旧纸箱、烂木条和某种动物的尸体卷在一起,浮于水面,彼此推搡着。
日子在狭窄的天地间缓慢地移动,时间如此陈旧而窒息。那时矿上的澡堂还对周围群众开放,男浴和女浴都有,经常可以看见一家人结伴前去。我们都摸清了矿上工人下班的时间,要赶在放新水的时候,工人下班之前迅速洗完。否则等工人们下了班,池子里的清水会在几分钟内被炭末染浑,工人们先在池子里把炭末泡掉,再用淋浴洗净。矿上澡堂没有专门的地方给我们放衣服,因为工人们都有自己的储物柜,暖气片上、管道上、池子边上,铺张报纸就能放衣服,似乎那时人们洗澡都没有什么贵重物品可以带,也不很担心会丢东西。
以后的很多个梦境,我都梦到这些画面:一条尘土飞扬的沙石面,铁路道口的看路工人,日光里蓝幽幽的钢轨,寂寞的村落和长满荒草的南大沟,黑暗中远处的灯火,甘霖煤矿下班的工人成群涌出,头上还戴着照明的矿灯……时间擦身而去,世界擦身而过,道路无尽地延伸,通往未知的远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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