无所适从则回避之，于是在中国社会里，陌生人之间普遍存在冷漠、敌意甚至仇视情绪
——题记
“五伦”是儒家的礼制基础，也是传统中国社会的伦理基础，千百年来被国人视为中华民族的人伦法则。越礼、乱伦，都是不可饶恕的罪行。所谓“五伦”，即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五种基本的社会道德关系，父子有亲，君臣有义，夫妇有别，长幼有序，朋友有信。孟子完整提出“五伦”关系之后，儒家自信已全面概括人类社会的基本关系，认为人与人之间的关系概莫能外，只要敦此五伦，社会就会和谐有序、安定团结了。古人设庠序，皆所以明人伦也。
然而，据我看来，“五伦”却是有着重大缺陷的，漏项十分严重？漏了哪项呢？陌生人与陌生人之间的关系。也就是说，“五伦”所及者，都是相互认识、彼此联系的人之间的关系，而事实上，社会上更普遍的人际关系是陌生人之间的关系，而我以为，这恰恰是涉及面最广、也是最重要的社会关系。缺少对这层关系的调整，后果是严重的。
1.社会缺少润滑剂与凝结剂。父子、君臣、夫妇、兄弟、朋友，都是P2P的关系，是一对儿一对儿的组合。这就相当于漂浮于社会之海的若干颗粒，彼此有碰撞，但往往是绝缘的。在这若干颗粒之间，有巨大的空间需要道德规范与引导，而儒家“五伦”并没有从朋友关系进一步扩展到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因此，从伦理角度讲，中国社会更容易成为一盘散沙。
2.社会充满冷漠与敌意。因为文化中没有调整陌生人关系的原则，人与人之间一旦离开熟人关系，就显得无所适从，无所适从则回避之，于是在中国社会里，陌生人之间普遍存在冷漠、敌意甚至仇视情绪。这一点与欧美社会形成鲜明对比。我们看老外一个个笑呵呵的，相互之间只要打了照面或眼神相触，就一定会点头微笑，说声hello，你若再简单问一句什么话，他（她）会特别开心地与你交谈。而中国人之间一旦眼神接触，马上发射出怀疑、防备、警惕、躲闪的电波。在国际机场，国人某若稍有不文明举止，老外倒是抱以宽容的态度一笑置之，反倒是周围的中国人或嗤之以鼻，或横眉冷对，恨不得马上与之划清界线。其实，现在大多数中国人出国都是比较注重文明礼仪的，有些不文明行为往往与语言沟通障碍、风俗习惯不同有关，可以批评，但也应当理解和帮助。中国人相互之间充满敌意，但中国人遇到外国人同样会变得笑容可掬，见面就点头示好，说明什么？说明是我们自己人之间缺少一种文化上的积淀和默契。
3.社会形成熟人社会。“五伦”皆为熟人关系，而陌生人关系阙如，则找陌生人就不知道会遇到什么脸色，得到什么对待，也即不具备可预知性、可预测性，换言之，不确定性甚强，因此我们更愿意遇事就找熟人。在我们心里，熟人才是可以信任的人，熟人才是自己有信心面对的人，熟人关系才是我们擅长处理的关系。当然，中国形成熟人社会有着十分复杂的原因，其中最重要的原因至少有二：一是法治不彰，二是官本位文化，但是伦理缺陷也是很重要的原因。而且，法治不彰与礼制太盛有关，官本位文化与“君君臣臣、父父子子”的伦理也是紧密联系的。简单举例，今天政府内的上下级关系，事实上就是“泛君臣关系”。
4.中国人性格更趋保守。这很容易理解。不知道如何与陌生人相处，则冷漠、敌意、防备、仇视，人和人之间就隔了一层膜，性格就必然内向，嘻嘻哈哈、开朗外向的人就少。大多数中国人都是熟稔之后谈笑风生，初次相识则寡言少语。从前，我在云南出差时，晚上看少数民族年轻人围着篝火载歌载舞，曾有一个感慨：先秦本有六经，可惜《乐经》失传，致使泱泱大国56个民族唯独汉族人没有独特的民间歌舞，群体性缺少歌舞的天赋与热情，殊为遗憾！认为这是汉人内向的一个重要原因。今天再思考“五伦”缺陷，则找到了另外一个文化上的原因。
为什么儒家“五伦”会缺少如此重要的关系调整呢？当然可以说：智者千虑必有一失。但是，也可以从农耕文明中找到原因。中华文明起源不同于欧洲文明者，主要在于农耕文明，而非海洋文明、城邦文明、商业文明。农耕文明，人身维系于土地，大多数人终其一生极少远离定居地。捆绑于每块土地上的人，必然以血缘为最重要的社会联系，一村一镇自然成熟人社会。这样的社会形态，必然会产生和推崇礼制，也必然形成以“孝”为核心、为基础的伦理规范。五伦者，都是以“孝”为基础推演出来的，按儒家的说法，“孝”乃仁之本，也即“孝”本于天然之仁，并为成后天之仁之阶。由于先圣先贤看到的社会就是这样一个又一个由血缘纽带构成的基本不流动的农业社会，所以这样的社会主要考虑的人伦关系就是熟人关系，“五伦”就够了，不需要再继续往外拓展。事实或许就是这样。
那么，今天中国的社会正在经历农耕文明解体、城市文明兴起的转型阶段，可以说是数千年未有之大变局。原有的以血缘关系为基础的道德规范发挥作用的范畴会越来越窄，而陌生人之间的关系将成为更普遍的社会关系。当此时也，确立和倡导一种陌生人之间的道德规范，是极其必要的。难吗？其实不难。将朋友之信，进一步拓展到人人之善，从小朋友教育起，陌生人之间要友善、信任即可。防范固然是必需的，也是世界通行的，但地位一定是次于友善、信任的。真正难的，是“观人风者得焉”。
（宿正伯 沧海晨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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