伏羲学通信
张远山、河马
河马致张远山
伏羲学开山
（河马博客，2014－01－22）
收到远山兄发来之《陶器之道，开天辟地》一文初稿，先读为快。远山兄对上古中国彩陶纹样之释读和整理，已解读出伏羲族彩陶文明发展脉络，实在让人兴奋。远山兄原文配有大量纹样附图，博文形式难以呈现，其博客已贴出文章细目 http://blog.sina.com.cn/s/blog_4f0c6b5d0102e2wh.html，可略知大概。正式论文年内将陆续发表，有兴趣者可跟踪。
远山兄谦虚请提意见，熬夜回邮如下——
远山兄：
大作拜读，不能说已完全消化，大体已通（巴海兄来电说读不下去，呵呵）。如此重大之学术突破，实已不是几句“佩服佩服”可以致敬。伏羲之学，兄堪为开山。
思想知识文化须由载体外化为形式才能积累进步传播，此论甚是，也是解开彩陶纹样所记录“文（纹）明”之迷的根本指导立场。兄文取题《陶器之道，开天辟地》，考虑了伏羲族彩陶文明观测天文创立历法发展农业扩大族群，弟以为《陶器之道，文明之始》也很贴切。
由连山历发展至归藏历及背后之宇宙观世界观的进步，脉络略清，文献与考古两证，基本已拨云见日。连山纹、圭影符、道枢纹、百揆纹、星宿纹、河图、阴阳鱼……兄真是找到了前文字时代“纹明”表达的“关键词”和“语法”，以此辨析伏羲文化和彩陶文明之演进，读来有茅塞顿开势如破竹之通透之感。此学术突破，非唯具有破解前文字时代文明真相之价值，更是厘清五千年中华文明发展明面与潜流之钥匙。出土文物之实证为静态，凝固当时，但不易释读；文献积累为动态，由立场不同之人类叠加，更迷雾重重。兄之伏羲学研究突破，以纹样与文献互证，为释读彩陶纹样、重新激活古文献之原义、摸清历史真相，建功巨伟。而其能从更广义方面引发的对中华文明传统之反思，使能更合理迈向未来之期许，更是意义重大。
弟于佛学用心较多，觉“浑夕（宣夜）说”蕴涵之世界观基础，颇似佛法之“缘起性空”、“诸法无常”，此为佛法世界观之核心，以此“空性”照见的才是“真相”、“实际”。道家“气”之古体，写作“无”下加“....”【远山按：炁。】，疑即为破早期人类世界观“四大”之说，类“四大皆空”之义。早期人类世界观从直观的“盖天说”，发展至初级理性的“浑天说”（两者皆执直观之“四大”而非一元抽象之“气”），再至高级理性的“浑夕说”（“空”包涵“妙有”，非否定“四大”而是“不执四大”），顿为宏阔，发展逻辑非常清楚，只不过人类早期世界观的惯性也非常强大而已。婆罗门之“轮回”设计，有其类似“盖天说”、“浑天说”之世界观基础，佛法破之，以“空性”为至极，悟此即出轮回，十法界以此分“凡圣”，六凡轮回，声闻、缘觉、菩萨、佛，不退而彻证。“浑夕说”若成熟于龙山晚期，早于释迦牟尼观星悟道近2000年（佛法本也有“七佛说”，不否认前贤成就），早于更明确论证空性之龙树2700多年。梁《高僧传》载：“先是中土未有泥洹常住之说，但言寿命长远而已。（慧）远乃叹曰：'佛是至极，至极则无变，无变之理，岂有穷耶？’因著《法性论》曰：'至极以不变为性，得性以体极为宗。’罗什见论而叹曰：'边国人未有经（中国成了边国，呵呵），便暗与理合，岂不妙哉？’”其实非唯鸠摩罗什不明中国早有先进世界观之萌芽和基础，恐怕慧远自己亦对前因不甚了了。慧远本东晋玄学领袖，聪明慧透，其于道家古说之核心或早已猜出几分，因西来之说体全而证密，故趋之。佛法东传，本只在侨民群体中小范围传习，主动性并不强，慧远之类中土知识分子之主动学习及一些北族统治者之迷信，才是佛法大规模东传之主因，而能成其势，其早有兰因也欤？另外，大乘佛法其实绝非简单之宗教信仰，而是一整套完整的知识体系包括天文历法、韵学语法、医术、工匠之艺乃至音乐舞蹈等各种善巧方便，核心则是其世界观价值观，惜今人多已不知不习。但当时西域传法僧中多精通天文历算者，对中国天文历算也有很大影响。大乘佛法体系实际成熟于公元1至3世纪的犍陀罗贵霜帝国，大盛于伊斯兰教东扩前之中亚。贵霜乃河西大月氏族西迁所建，弟颇疑此族与伏羲先祖之关系，或至少西迁时带去了伏羲族之文化基因并继续整合发展？此为弟受启后之胡思乱想，略说与兄。
兄文结语部分展开了一些引申思考，弟细思后谈几点意见如下：
一、言东亚青铜文明始于伏羲，弟直觉不能服众。似还是以北族之黄帝族为主导，从全球视角，青铜肇于西亚，“草原高速公路”之传播效应也已有不少考古实证。青铜文明是被陶器文明点燃不假，彩陶烧制能更接近青铜之发现也合逻辑，但彩陶烧制发现青铜和彩陶纹样记录世界观之先进，并不一定有必然联系，主要还是和西亚土质含铜含铁量高有关。伏羲族即使已开始使用青铜，总体仍属新石器文明，此为炎黄之变之根本。
二、对黄帝之善评，有欲盖弥彰之嫌，实为不必。君子小人之说似非族群之分，而是周朝定“天人合一”之宗法礼制后产生的嫡庶之分，弟曾略论 http://blog.tianya.cn/blogger/post_read.asp?BlogID=143465&PostID=14608438。
三、对黄帝部族称“游牧族”还可商榷。此点前次讨论已略述，黄帝族融入农业文明和未融之北族发展成游牧族，差不多是同时发生的（以马之驯化为标），不能以静态观点视之。红山文化和黄帝之夏家店文化，族源虽近而有先后之别，前是新石器文明后是青铜文明，也不宜混说。
四、大汶口及江淮先民称东夷、良渚松泽河姆渡称南蛮，也宜细辨，不过此点不甚重要。夷狄戎蛮皆是黄帝统一中原、“中原中心论”成形后才有，上古玉器族（红山、大汶口、良渚）一般统称上古东夷或东胡。辽东地区形成氏族国家较早[苏秉琦先生提出过早期中华文明生成模式：北方原生型（红山）、中原（仰韶）次生型（此错，未考虑西面影响或颠倒了影响顺序）、北方草原续生型（黄帝之夏家店文化）]，应是驯鹿文化较早杀到中亚大草原尽头的一支，也是旧石器较早进入新石器的一支（标志是玉器）。河姆渡松泽良渚较早发展稻作文明，大汶口则是联系上古玉器族的核心，它们都是巫文化。黄帝族虽率先进入青铜文明，世界观也是巫文化。大汶口、良渚受到东扩之伏羲神农影响，其陶器纹饰亦出现连山河图即为证据（除了兄已论证之证据，吴江县博物馆一位杨姓员工拓印了一本江南古陶纹谱，连山河图为其重要特征，可证这是当时最时髦之思想，有机会兄可细考），这亦因其已有稻作农业之背景。大汶口、良渚之湿地文明稻作和渔猎采集并举，稻作可能非最重要经济形态，也不是精耕（自然条件好而反不思进取，稻作粗而麦作精），故未发展出先进天文历法，只能算“准农业文明”。黄帝一统后，神农和上古玉器族未融部族分为夷狄戎蛮，或北窜或南遁或西迁，成为今天之“少数民族”。韩国之连山历太极图，蒙古之归藏历太极图，必是上古玉器族后裔带去。高句丽、鲜卑（原义即大兴安岭）皆上古玉器族之后，日本族源也大致分两流，最早南部登陆之马来种和后来之玉器族。鲜卑分东西，越过大兴安岭西入草原的就是后来建北魏之西鲜卑（隋唐统治集团其实也是以鲜卑为主流），蒙古是西鲜卑之一支（因后来成吉思汗在世界文明史上影响大，蒙古之名才变得重要），大兴安岭以东之辽东旧族，后来一度成势的是女真、满人。鲜卑、女真、蒙古、满人乃至朝鲜及日本、皆与上古玉器族有关，故皆有“复国”之野心，成气候者亦追寻孔子（其本身即为上古东夷之后）提出之礼教文化本位“夷夏观”（其中蒙古为弱）。从广义上讲，中国从未被“异族”统治过。
五、“天人合一”一词不是不可用，但以慎用为好。传殷商乃夏族衰亡后上古东夷之复辟，虽有伏羲历法之影响，但其占卜之风却至登峰造极；周是夏族后裔复辟，此际伏羲“天道”已开始与巫文化妥协重整。周立“天人合一”之宗法礼制，天子（人之极）就代表“天”，以下以嫡庶之制君子小人之分形成金字塔型宗法制度结构，天道成人道，不仅巫媒渐渐变成次要，伏羲天道亦需首先服从此宗法制度。“天人合一”一般就是指儒家之“人道”，今兄以儒家之“人道”与伏羲之“天道”须“天人合一”，是新用法，其意甚佳，但须当心被误读，特标示。
此外，伏羲之学也要防“政治正确”。杨希枚先生研究殷墟头骨，证有高加索种，兄可查其原著。杨先生是中国人类学考古先驱，虽因时代局限受“西来说”影响较大，但为学扎实，不宜对其研究一笔抹杀。古籍中多记伏羲之“昆仑”背景，恐亦非空穴之风。复旦公布小河遗骸DNA研究成果，承认“五方杂居”但宣布东亚人种绝对“控股”，“政治正确”恐为主导。当然O群为东亚人最主要特征，O3最纯正为羌人，正是伏羲族后裔无疑。但也有少量G群（高加索种）分布在中国西北部（从河西到塔里木河流域），他们与伏羲先族之关系尚有待细考。兄之纹样研究足证伏羲族天文历法之先进与独创，弟倾向伏羲文化绝非封闭而生（世上绝无能独立成立之自性，皆因缘所生），而有各种因素交流影响作用。麦作、彩陶、早期天文知识乃至人种，均宜放到更宽阔之视野下慎考细厘，必不掩伏羲文化之光华而能使其更趋博大。
因兄工作重点一直是伏羲之学，立场态度也一直以伏羲文化为重，纵有偏倚，弟也完全能理解，不然也不足以奋力辟出新天地。弟为学浅陋，所谈意见不一定正确，仅供参考而已。纵观兄文，主体部分考证扎实立论有据，引申部分某些提法略有见肘之感。因兹事体大，弟建议兄公开自己研究成果时，可更集中于伏羲学之“硬货”，少作引申，或点到即可。伏羲学一立，理解中国历史发展必将有新的更贴近实际之视角。兄之伏羲学研究突破其实必会带来相关学术研究之革命，但新突破要打破老的思维惯性，料必会遭反弹。直取要害即可，节制自己的学术探讨范围为上，许多不吐不快之语不妨咽下，留待明者自悟，亦给别人饭吃。兄之成果弟还要细研消化，就先聊这些。
顺颂冬祺。
河马
2014年1月21日
张远山致河马
你我观点并不冲突
河马：
所言“缘起性空”与“浑夕（宣夜）说”之关联，极有道理。燃灯古佛虽不必认定为“伏羲”，至少也与烧陶之火有关。伏羲学之大体若能立起，必有许多与华夏之外的联系，可供进一步深入开拓和研究，把人类上古文化的起承转合，打成一片。
你的五点意见，不仅我大都同意，而且与我的观点大致不冲突。比如目前最早青铜首见于甘肃，并不能视为“青铜文明始于伏羲”，我只是说其从陶到铜的转接缘起。其他种种，一方面是我“白手起家”勾勒四千年上古史，不得不突出、强调主线和主要特点，否则枝节一旦细化、圆润化，新说难以立住。另一方面是我的后面诸文，还会广泛展开比这两篇发凡之文多得多的内容，有些你现在不能接受的局部，或许到时候也能接受。到时候不接受也无妨，有不同意见，学术才会进步。
远山
2014年3月20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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老庄之道，张远山著，岳麓书社2015年8月版，定价39元
作者签名本：伏羲之道，90元。老庄之道，60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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