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远山 | 坐火车

坐火车

张远山

我出游总是轻装，只有一个挎包，除了洗漱用品，只带薄薄一册古书。大抵是耐读的先秦诸子，大都已经读过，即使路上读完，还能立刻重读。

我的作息习惯是通宵夜读，上午睡觉，下午写作，几十年如一日，从不改变，任性到底。坐火车也一样，整夜坐着读书。

早上六点，广播通知，餐车开始供应早餐。

我立刻收起诸子，带上挎包，去餐车吃早饭。熬了一夜，早已饿坏了。

餐车都在中间第七节车厢，前后门同时打开。前面六节卧铺车厢的乘客，从餐车前门进入。后面六节座位车厢的乘客，从餐车后门进入。

走进餐车，我就坐在尽量靠近前门的位子。座位方向，正对守住前门的乘警。

我吃完早饭，带上挎包，径直走向前门。

前门乘警对我和我的挎包，早已熟视无睹。不少卧铺旅客来餐车用餐，也随身带着装有贵重物品的公文包和手提箱。

乘警如果避开目光，我就直接进入卧铺车厢。

乘警如果面有疑惑，我就站住问他：为什么又晚点了？

乘警耸耸肩抱怨：今天还算好的，平时晚点更多！

乘警的解释，只是息事宁人，绝无道歉之意，因为晚点延长了他的工作时间，他也是受害者。假如我感叹一下“同是天涯沦落人，相逢何必曾相识”，没准他还会与我同病相怜抱头痛哭呢。

有时我只想去卧铺车厢睡觉，不想去餐车吃早饭，因为餐车厨师的厨艺太差，性价比太低。好在条条大路通罗马，从座位车厢进入卧铺车厢，并非只有华山一条路。

前方到达某站，我就下到站台，向前走过几节车厢，在站台上的临时流动摊点，购买当地独有的特色美食。

临时流动摊点，总是正对某节硬卧车厢的车门。于是我就边吃美食，边与守住车门的女乘务员聊天，请教沿线各站有啥美食。

女乘务员十分乐意临时扮演精通各地美食的吃货，于是向我热心介绍后续各站的特色美食，劝我不要错过任何一种。

她用卧铺号牌，与所管车厢的每个乘客交换过车票，知道我不在她的车厢，以为我是过来买早点的其他硬卧车厢乘客。火车重新启动时，她与我已成熟人，不好意思拉下脸来要我出示号牌，只是催我赶快上车。

上车以后，我不会停留在她所管的硬卧车厢，也不会去软卧车厢。软卧车厢的贵人，信奉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不可能与人分享卧榻。

硬卧车厢的很多乘客，已经起床。

结伴出行的人们，坐在下铺，分食自带的干粮。

有个书生模样的小伙子，坐在过道小翻椅上，看着窗外，独自吃着早点。

我翻下旁边的小翻椅，坐下继续看书。

小伙子看腻了风景，转头打量我手上的竖排本繁体字古书，略现诧异之色。

我扫他一眼，露出毫不迷人的微笑。

旅途的寂寞无聊，促使小伙子立刻开口与我攀谈，问我是谁，从哪里来，到哪里去。我也把三个哲学基本问题，回问一遍。

小伙子与我一见如故，非要把早点分一半给我。他并非假客气，却把我的死活不肯接受好意，当成了假客气。双方使开太极推手，足足推挡了半分多钟。

随后小伙子转入正题：现在很少有人看书，你为什么爱看古书？

我从手头的诸子谈起，穿越回到我的精神故乡。先秦诸子含金量高，我专攻的道家更加迷人。很多乘客支着耳朵旁听，还有乘客忍不住发表高见。

不出半小时，我俩成了朋友。谈话逐渐深入，他知道了我一夜未睡，由于座位车厢拥挤嘈杂，才到卧铺车厢图个清静。于是他主动提议，如果我已犯困，可以睡他的床。他晚上已经睡足，白天不会再睡。他的语气有些迟疑，显然希望我像谢绝早点那样谢绝，与他继续聊下去。但我保持道家本色，绝不假客气，欣然接受了好意。

小伙子的铺位，正是我想要的中铺或上铺，因为乘客们白天会在下铺聊天、打牌。即使有的小伙子原先买到的是下铺，也会与中铺、上铺的中老年乘客交换。我专找独自出差的小伙子，是因为中老年乘客精神不济，白天还会再睡。我也从来不找大姑娘，因为她们不会主动邀请陌生男人睡她们刚刚睡过的床铺。再说与陌生大姑娘弄得相见恨晚，乃至执手相看泪眼，也太戏剧化了。

等我一觉醒来，目的地已经抵达。我精神抖擞地跳下床，与小伙子紧紧握手，依依惜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