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78年，我初三，上海恢复重点中学制度。这一年的重点中学入学考试，成为改革开放后的首次中考。6月考试，为期三天，考六门课。我们的考场在比乐中学。
第一天上午政治考试，下午语文考试，我按照多年习惯，提前半个多小时第一个交卷。没有回家准备第二天的考试，而是回了蒙自中学，还有很多宣传事务等着我干。
我走向学生会办公室，路过校长办公室，钱盛英校长叫住我：“考得怎么样？”
我说：“考卷不难。”
第二天上午数学考试，下午物理考试，我仍然提前半个多小时第一个交卷。仍回蒙自中学，路过校长办公室，钱校长再次叫住我：“考得怎么样？”
我说：“没我不会的题目。”
我在学生会办公室干活，钱校长走过来：“到我办公室来一下。”
我放下手头工作，走到校长办公室坐下。
钱校长看着我，字斟句酌地说：“本校的教学质量很差，但不影响你每门功课全校第一，区里、市里也排得上号，因为你读书好坏与老师没关系。你不上课，不做作业，老师也不找你家长，因为我了解你，关照过所有任课老师。个别老师向我表达不满，我都替你挡回去了。其他同学能否考进区重点、市重点，我不敢说。你能考进最好的市重点，我一点不怀疑。但是市重点的校长、老师不了解你，不可能允许你不上课，不做作业。现在所有的中学都在搞题海战术，重点中学的题海战术更加升级，你去了重点中学，要有上课、做作业、应付题海战术的心理准备。”
我大惊失色：“我可受不了这个！”
钱校长笑了：“本校的教学质量虽然在全市四百多所中学里排名垫底，却是全市中学系统的宣传先进单位，这是你为本校带来的荣誉。我去区里、市里开会，经常受到表彰。很多中学校长十分诧异，向我讨教宣传工作的秘诀。我说本校的学生会主席，是我此生见过的最特殊学生。我的私心，不希望你离开本校。撇开私心，从你的角度考虑，无论是普通中学的教学方式，还是重点中学的教学方式，全都不适合你。”
我恍然大悟：“谢谢校长提醒！明天我不去考试了。”
钱校长问：“父母都希望孩子考进重点中学，你最好与父母商量一下。征得他们同意，再做决定不迟。”
我说：“我父母从来不管我读书的事情，这是我的最终决定！”
第三天，其他同学仍去比乐中学考试，我在蒙自中学干了一天宣传工作，然后回家告诉父母，我放弃了第三天的考试，因为我不想浪费时间上课、做作业，应付题海战术。父母完全接受我的理由。
这次中考，蒙自中学第二名以下的读书尖子都考入了重点中学，只有我留在了蒙自中学，高中两年继续不上课，不做作业。
1980年5月，高考前一个多月，我决定不考理科，改考文科。钱校长一向啥都支持我，这一回沉不住气了，亲自来到我家，要求我父母说服我改变决定。
我父亲说：“这孩子是我们绍兴人说的天外人，读书的事情从来不用我们操心。小学时，音乐老师要他去少年宫学音乐，美术老师要他去少年宫学美术。两个老师都来我们家，要我们说服这孩子。但是我们既不懂音乐，也不懂美术，只能让他自己决定。他先是去少年宫，同时学了一阵音乐、美术，后来他放弃了学音乐，一心学美术。事实证明，他的每次决定都是对的，包括两年前不考重点中学。这次他弃理从文，我们也不想干涉他，还是让他自己决定。”
钱校长无奈，只好放弃说服我，但她考虑到蒙自中学从未开设过历史课、地理课，也没有历史老师、地理老师，于是与兴业中学（绰号“咸菜中学”）校长商量，让我去兴业中学文科班插班借读。兴业中学校长久闻我的小名，欣然同意。于是我和蒙自中学的几个老文科生，去兴业中学的文科班插班。
其实我习惯自学，已经买了历史、地理教材自学，不需要借读。但我不愿辜负钱校长的好意，就去兴业中学蹭了几天课。
兴业中学文科班的班主任范亚菲老师，听了兴业中学校长的介绍，对我有了先入为主的好奇，成了最为夸张的老师。
范老师要求文科班的学生，每天写一篇作文。每天放学前，范老师让蒙自中学的六个插班生先走，留下本校生训话。
第二天我去兴业中学，文科班的男女同学围上来控诉我：“昨天你们一走，范老师就读你的作文，边读边赞，赞完训话：你们看看人家蒙自中学的学生会主席，是理科生改考文科，写出来的作文像六七十岁老先生一样。你们这些老文科，写出来的作文像什么样子！”
弄得我都不好意思再去兴业中学蹭课了，这是钱校长的好心给我惹的祸。
我当时在区、市中学生团组织兼任了不少职务，很多战友都是各自中学的学生会主席和全校第一。我常告诫那些沾沾自喜的战友：所谓全校第一，只是某个中学某个年级的第一，每个中学有五个年级（当时没有高三）。上海四百多所中学，同时在校的年级第一就有两千多人。全中国的所有中学，同时在校的年级第一至少上百万人。还没算上毕业离校的。所以某个年级的全校第一、全区第一、全市第一、全国第一其实非常普通。因为还有全世界的无数小范围第一，所以永远天外有天，人外有人。小范围第一就沾沾自喜，不过是夜郎自大的井底之蛙。
虽然我的幼稚作文被范老师夸张到可笑地步，但我仅凭当时的有限学识，就知道根本摆不上台面，所以我把中学作文全部扔了，一篇也没保留。
随后是高考前的例行体检。我因左眼有疾，体检不合格，不能参加高考。
钱校长急疯了，发动全校教师，挖掘一切人脉，为我争取到了重新体检的机会。重新体检只是走个形式，于是我重获高考资格。
假如钱校长不劝我放弃中考，我就会考进重点中学。假如我在重点中学体检不合格，就没机会重新体检，就不可能重获高考资格。
没有钱校长，我就不可能躲过平生第一大劫，也就没有今天的我。
我考入大学半年，1981年春天，钱校长骑着自行车去蒙自中学上班，路上遭遇车祸，当场去世。
乍闻噩耗，我根本不敢相信，陷入了巨大的悲痛。平生遭遇过无数亲友的离世，钱校长的英年早逝是我最为悲痛的。
我去龙华殡仪馆参加了钱校长的葬礼，看见她丈夫一夜白头。
钱盛英校长走得太早，没能看见我的一篇文章、一本著作，使我没机会报答她的师恩。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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