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The Whiteness of the Whale》
摄影: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
文字:大卫·辛德勒(David Chandler)
胡涂导读:
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是一位英国艺术纪实摄影师(fine-art and documentary photographer),2002年移民美国,曾在耶鲁大学任教。作品在意大利威尼斯双年展(2001年)、瑞士温特图尔国家摄影博物馆、美国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英国泰特美术馆“残酷与温柔的审视”20世纪摄影展(2003年),以及德国埃森Folkwang博物馆展出。2009年获得德意志交易所摄影基金奖,2010年获得古根海姆奖学金,2012年获得哈苏奖。《一丝可能性》在首届Pairs Photo-光圈基金会摄影书奖中被评为过去15年最佳摄影画册(2011年)。保罗·格雷厄姆的作品风格多样,早年采用大画幅相机进行创作,后来又改用135胶片和数码,但一直在探索纪实摄影的可能性。本文是他的精选画册《白鲸之白》(The Whiteness of the Whale)的前言,通过这篇重要的文献,读者可以深入了解保罗·格雷厄姆的创作思想。
我们生活在《当下》(The Present),这也是保罗·格雷厄姆(Paul Graham) 2012年出版的同名书籍。书中的照片是在纽约拍的,或者说,这些照片就像监控器,监视着这些街道。图片里可以看出,格雷厄姆在短时间内拍摄两三张照片,对被拍者的追踪具有某种系统性。摄影师自身移动,或在人群中从一个人移动到另一个人时,一张照片就形成了。
占据街角的有利位置,先框取画面,当人们在画面中走过,格雷厄姆大脑中不断地构思画面,他的注意力也在不断变化:这里有一个奇怪的手势,那里有一个尴尬的姿势,也许是自信的表情,也许是脆弱的一丝痛苦的样子;或者更简单地说,是条纹图案在一个街角泛起涟漪的巧合。
一位身穿朱红色连衣裙的黑人妇女从阴影中走出来,当她经过一辆黄色出租车时,她的影子投在车上。在《当下》,这是一种奢华的色彩,随后这一刻消失并融入在城市中。
在那座城市的其他地方,人们在照相机前面走过,穿过马路,格雷厄姆用相机记录着这一切,一次两次,一次又一次。路人边走边思考,并没有注意到自己成了被拍对象,也忘了那一刻他们的手放在包上的方式,忘记了自己忧郁的表情,没有在意自己是否出现在画面里。相机是以这种方式与路人擦肩;它的感光性就像一种触摸,一种思想传递,一次亲密接触。这当然是一种幻觉,这里没有思想的交流。毕竟,人群是自我独处的好地方。但是,我们要极度专注、细致的观察,并且格雷厄姆对每分钟的细节变化都十分感兴趣——
人类在一个空间里重叠存在,感觉好像有某种联系。
曝光是短暂的,但这一瞬间却被永恒记录,观看者可以感受当时的情形。而这种真实的感觉是由不停的拍摄赋予的,不停的拍才是作品结构的核心。一秒钟或更长时间拍摄一张照片,之后再拍另一张照片,拍摄一系列照片可能需要一分钟,然后回到空间里继续观察。但是,这证实了摄影师的实际存在是时间和空间上的。这是一个站立的,或者不停走动的人,经过训练,相机放在视线高度,观察在建筑群里穿梭的路人,并将流动的人群无限组合,由此产生的视觉惊喜,混乱处的连贯性,荒谬和不协调,记录着不断发生的人类故事。
当我们通过《当下》思考这一切的时候,我们的想象中格雷厄姆的快门声消失了,呈现出有质感的照片,有共鸣的感受,阅读《当下》,体验《当下》。摄影不能复制眼睛观察世界的方式,但在这里它模仿了视觉,反映了所见,刷新了我们的视野。格雷厄姆通过相机,告诉我们,视觉与认知有关,也是反应智力的一种形式;摄影实际上是一种深刻体验。在这个非同寻常的过程中,机器的运转和快门声都是令人心动的。
但从更为流畅的照片编辑形式上来说,不只关注了单一的静态图像,而是整合了短时间内拍摄的一组图像,即图像序列。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格雷厄姆编辑图像的特征,证明了在拍摄时,实际环境是“流动”的这一概念;这里建议用维莱姆·弗瑟(Vilem Flusser)所说的“摄影姿势”概念进行更多搜索。认识到每次拍摄与被拍摄对象的相遇都要有试探性的“不确定性移动”。这说明,格雷厄姆所说的“不要生硬闯入,要自然融入”,拍摄时“避免绝对性和最终性”,这样的态度才能更恰当的记录当下时代特征。从这一点看,这几乎是他不断变化拍摄重点的自然结果,在美国的拍摄任务,再次强调了视觉虽然敏锐但容易出错,重要的是观察作为一个过程,随着理解的改变而不断提升,一个瞬间又一个瞬间,穿越时间。因此,格雷厄姆打破了图片编辑的僵化思路,对照片如何发挥其作用,如何与观众实现有效沟通,作出了深刻反思。对他来说,至关重要的是,再次确定了摄影师观察和记录世界的基本条件:我们周围的世界是不停流动的。
2010年,创作《当下》的过程中,格雷厄姆在纽约现代艺术博物馆作了一次演讲(即《难以理解的苹果》)。这次演讲非常及时,也给了他一个表达自我的机会。
他认为,他在美国创作的一系列作品,在视觉上是具有说服力的。通过视觉的力量,摄影师经过努力,可以借助相机,跨越摄影的门槛,表达生活中的某物,表达他们对世界的认知。他们通过相机努力定义某一时刻,并将其展现在我们面前,而我们可以清晰地进行事后观察,并可以感知他们当时的感受。在这一点上,他认为,摄影创作的核心无非是测量和折叠时间本身。
上世纪80年代中期他开始在英国以外的国家拍摄,欧洲和日本的时间最多。那时格雷厄姆将摄影创作推向表现主义的极端,就像当时与他成为朋友的德国摄影师迈克尔·施密特(Michael Schmidt)和沃尔克·海因泽(Volker Heinze)一样,他们的作品给了他很大启发,尤其在拍摄近在咫尺的事物,观察物体本身具有的力量和其所在环境氛围。例如,《新欧洲》(1988-1992),《空天堂》(1989-1995),《时代尽头》(1996-1998)和短片《绘画》(1997-1999)等大多以黑暗中打闪光灯为主,日光片很少。这些作品的真实感在很大程度上得益于相机的功能,关于社会不安和历史创伤的隐喻在隐秘的角落被扭曲,表象变得模糊,而作品中非常夺目的色彩是根据心理感受来确定的。《时代尽头》是这段时期这类作品的典型代表。对于“好照片”和“合法照片”的定义,他经历了十多年具有挑战性的尝试,图片利用了“错误”的偏色,模糊和红眼效果,在当时,这类无实际价值的照片,在艺术市场上的表现也算是完美了。
《时代尽头》是成熟的,是艺术特征鲜明的,格雷厄姆控制一切,自己做摄影师和出版商,这一做法在当时的摄影界是超越常规史无前例的。对个人而言,作品中年轻人的肖像,成了本世纪末年轻人状态的样本;对格雷厄姆而言,反思自己的青年时代,同时以照片的方式记录并终结了这段特定时代和独特经历。停滞的时间,让人感到疲惫的空气弥漫在《时代尽头》。该作品既是高潮又是墓志铭,1998年完成《时代尽头》后不久,格雷厄姆定期频繁到访美国,并开始了未确定项目的创作,该系列于2003年完成并出版,名为《美国之夜》。
然而,这些照片令人不安的部分,就是格雷厄姆要分享给我们的,令人震惊的街道景观,看的动作本身就与一种不适感联系在一起。格雷厄姆用相机迅速对周围的人做出反应,他的镜头自由地取景,让我们更直观地靠近被摄者。这些照片中,他的拍摄被视为对街道的即时反应,有感觉的反应。照片里人物的肢体语言强化了这种感受。
一个女人盯着自己握紧的拳头;一个胸部暴露在阳光下的男人做着鬼脸;一个坐在轮椅上的男人脸在阴影处,或者脸部的光被摄影师挡住;一个女人坐在路边,转过身迎合镜头的凝视,她疲惫的表情中充满了一丝愤怒。这些图片中视觉的力量和不稳定性,与侵蚀性的光线混合在一起,似乎反映了非裔美国人在这个城市经历的各种不适。书中这部分里有两张照片拍的都是眼睛受伤的人,给观看者一种阴郁的感觉。图中,他们眼睛上的白色手术眼罩象征着身体的虚弱,映射了社会的脆弱,并暗示了他们虚弱的身体和城市破败之间的联系,一层残垣断壁和碑文,附着其上的涂鸦和旧海报其实就是伪装。曾经和一无所有的人们对抗的这层伪装,正在消失。
格雷厄姆的早期作品用相机表现可见与不可见之间的对立关系,在纽约的拍摄中,这种对立关系表现的更加明显。明与暗,存在与缺席,看见与无视,都是作者拍摄时的高潮。然而,在《美国之夜》中,围绕他们的是有陌生感的街头戏剧,讲述的是可见与不可见,如果说这本书的中心思想是记录城市黑暗,那么在书的前后几页,我们会发现,它时而苍白,时而光芒四射。记录美国的内陆地区空空如也的景观照片,在书中都成了不同形式的留白。其中,一些照片曝光过度,以至于它们几乎无法在页面上正常显示,可视信息的消失要求观看者更加努力的观看,从而给观看过程带来了新的挑战。但实际上我们可见的部分几乎是不存在的。乳白色的海市蜃楼是一连串的景观错觉;后工业时代,城市里的沙漠掩盖了道路,路边的建筑摇摇欲坠,随着美国贫困人口的减少,孤独的身影穿过街道,步履蹒跚。一切似乎都是了无生气的,不存在的,超然的:照片里去除了世界本来的色彩和本来的实在,而被另一种静止的,更深层的社会顽疾所代替。
在这一系列里,富有锐度的彩色照片断断续续的插入,在某种程度上说,重现了一种奇特的力量,照片里漂亮的郊区豪宅在加州阳光下闪闪发光。这些图片记录了格雷厄姆对地方性不平等问题的观察,观看《美国之夜》成了一种令人敬畏的视觉体验;过度曝光的照片与高饱和度的照片混合排列,给观看者视觉上的冲击,从冷色到暖色,以一种轻松的选择性视野作为书的整体叙述,从而降低了观看者的阅读困难。而这正是作者独有的编排方法,安静的将自己的思路植入书的主线,缓慢系统地影响观看者;观看者对照片赞叹不已,而图片里的一切在现实里已消失不见。
《美国之夜》是一部永不妥协的作品。首先,书的结构让人琢磨不透,其次,晦涩过曝的白色照片是一种实验性的大胆转变,二者的结合,对观看者的水平提出了更高的要求,这在本书出版十多年后仍然存在。格雷厄姆在美国拍摄的第一批照片是一系列违背视觉的作品,而他照片里的诗意和历史意义,由赫尔曼·梅尔维尔(Herman Melville)和何塞·萨拉马格(Jose Saramago)用淡淡的印刷文字润饰,当书朝向阳光,文字才能清晰可见。
仅这个书名,就涉及了一系列具有历史意义的、可能令人望而生畏的其他项目:
沃克·埃文斯(Walker Evans)的《美国影像》(American Photographs);
罗伯特·弗兰克(Robert Frank)的《美国人》(The Americans);
李·弗里德兰德(Lee Friedlanders)的《美国纪念碑》(The American Monument);
史蒂芬·肖尔(Stephen Shore)的《美国表象》(American Surfaces);
乔尔·斯坦菲尔德(Joel Sternfeld)的《美国前景》(American Prospects)等。
因此,在某种程度上,《美国之夜》在图片上独树一帜,他代表了一种神圣的表达,与此同时,在国家的持续重建中,他找到了自己的位置,就像大卫·坎帕尼(David Campany)最近指出的,他被看作是美国现状的一部分:
像五十年前的罗伯特·弗兰克一样,格雷厄姆也是个局外人,对美国形象的定义存在偏见,但《美国之夜》的构想是为了反映、“诊断”一个国家的现状,并且是有计划的、走访美国东西南北不同地点,最后一个拍摄点是2003年的亚特兰大。
本书堪称一部经典,一部当代美国的回响,记录了风景、旅程和街道。这本书的中心部分和杰夫·沃尔(Jeff Wall)一样,在图片里“上演”了情景剧,这里对街头做了全新的阐述,并且表明了图像所在的摄影派别。但有些照片,是对一个时代的预判,是对《新美国影像》(Doug Rickards:A NEW AMERICAN PICTURE,2012年创作)的提前截屏。在制作《美国之夜》时,格雷厄姆尽力避免与任何已知的摄影形式比较,并消除个人主观情感。在拍摄过程中充分发挥其内在潜力,他批判性地使一种衰落的视觉语言重生,让曾经的一切牢牢地植根于当下。这样做的同时,唤醒了观看者;通过努力,重新得到社会的关注,用前所未有的、试探性的方式,让《美国之夜》在摄影师和读者之间架起了一座桥梁,使二者在艺术上产生共鸣。
《美国之夜》的观念严谨,书的主线围绕“戏中戏”展开——大家熟悉的“街拍”照片作为书的核心,故意处理成乱序,搭配边缘页的绚丽色彩,打破了观看者的认知习惯——这一特点在格雷厄姆的作品《时代尽头》中就有所体现,作品中的肖像照是摆拍的,拍摄对象也许是缓慢运动或者踮起脚尖,这成了年轻的被拍对象检测自己灵活度的方式。这两个项目都证明了书的编排对于格雷厄姆的创作越来越重要。在《时代尽头》和《美国之夜》中,拍摄过程里常见的“错误”是格雷厄姆思路改进的催化剂,单张照片的拍摄和图片的制作过程最终都服从于书的整体架构,这些策略定义了书籍的结构,并使作品结出硕果。
但是对于格雷厄姆而言,直到2003年年底,在美国旅行和拍照,到访各地,在街上结识各种人,这些经历都为他接下来的创作提供了动力。
正是这种日常的体验,观察被拍对象的细小动作、体会街头的空间感、感受着路人的感受,这些因素增加了他的拍摄兴趣,将其带入一种新的拍摄模式,摄影这一行为看起来简单,记录观察,记录周边日常,但其多样性和复杂性却成为一种观念。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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