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十五年的向问天

向问天有点像16世纪的海瑞，《万历十五年》里写海瑞的小标题是：古怪的模范官僚。海瑞的刚正不阿让他坚守的信条既被人尊敬，也被人遗弃。也就是说，他虽然被人仰慕，但没有人按照他的榜样办事。

从这一点来说，西门庆倒是一个鲜活的反例——我们在唾弃他的同时，内心深处不为人知地为了他优良的发动机性能而感到深深的羡慕和向往。并且不厌其烦地追寻他技巧的各种细节，希望能在现实床第之间得到一些实质性的帮助，比如持久度啊什么的。

晚明差不多就是这样一个荒诞的悖论时代，总是能够把所有的道德准则消化在明亮的舞台上，亢奋的口号里，形成一条又一条的伦理。在这样的掩饰之下，下班之后，毫不犹豫回头就在现实生活中苟且，在游戏里开挂，并且没有丝毫心理负担，我的意思是有事秘书干没事干秘书……

咳咳~向问天和海瑞的悲情似乎是一样的——仅凭个人道德之长，仍不能补救组织和技术之短。

对了，道德，我注意到这个词，对于个人来说，这个词充满了危险的鞭挞感，你在欢乐地下着扶桑爱情动作片的时候，千万个海瑞在处处盯着你……下完了请分享种子。

幸好，他自己也四顾无暇。1558年，海瑞在任淳安知县的时候45岁，人生观世界观价值观都已牢不可破。在这样三观稳定的时候，向问天差不多也是任我行的左膀右臂，呼风唤雨先且不说，眼见得这个制度下阴暗的蘑菇丛生。已经阉割完毕的东方不败正在慢条斯理、不易察觉地建立起以杨莲亭为代表的系统性颠覆网络，在这样的背景下，向问天深深的无力感渐渐成了一种习惯，道德的约束和坚决执行成了一种莽撞——大家都知道在牌坊下满足私欲的重要性，而你一定要扯掉这些遮羞布——你这不是要让皇帝光腚着凉嘛！来呀~给我拖去净事房切了……

自然，现实并没有那么戏谑，反而有点残忍，海瑞坚守的信念最终由他自己的行为负责——《神宗实录》里说，他曾官至二品，死的时候仅仅留下白银二十两，不够殓葬之资。

读到这里，不仅为知识分子的良知感到深深的悲凉。

明知大厦将倾，仍旧按照准则挑战黑暗，足堪英雄好汉。

遗憾的是，这个不值钱。

1565年，海瑞向嘉靖递上了著名的奏疏，最刺激的一句话就是“盖天下之人不值陛下久矣”，据说嘉靖读后当时就发了疯，扬言一定要对海瑞饱以老拳，还好当时身边宦官不慌不忙（我猜这和恩格斯写马克思的理论是一样的：他没有一个真正的私敌）地启奏：万岁不必动怒，据说此人上疏之前，已知自己必死无疑，早就买好棺材啦~嘉靖一拳打空，长叹一声，又从地上捡起奏本一读再读。

东方不败暗地里扶植自我力量之前，向问天应该门清，而当这种无力感越来越强时，最终他选择一个尿遁了事，浪迹江湖差不多十二年，他唯一的精神念力，就是怎样把教主救出来，我们在很多励志的书上看过，只要你时刻准备着，努力着，解决方案就会来到，这不，令狐冲就这样来了。

但在此过程中，向问天一定很孤独，他一定很羡慕“你不是一个人在战斗”这句话，他的坚持就像是往棉絮里猛打一拳，明明很用力，可是对手无边无际，既没有勇敢的反抗，也没有垂死的挣扎，对英雄来说，这是找不到对手躲到哪儿去了的惶恐。

所以他应该会很瘦。《笑傲江湖》里，向问天刚出场是这样的：

“只见亭中赫然有个白衣老者，孤身一人，坐在一张板桌旁饮酒，他是否腰悬弯刀，一时无法见到。此人虽然坐着，几乎仍有常人高矮。

令狐冲见他在群敌围困之下，居然仍是好整以暇的饮酒，不由得心生敬仰，生平所见所闻的英雄人物，极少有人如此这般豪气干云。他慢慢行前，挤入了人群。

那些人个个都目不转睛的瞧着那白衣老者，对令狐冲的过来丝毫没加留神。

令狐冲凝神向那老者瞧去，只见他容貌清癯，颏下疏疏郎郎一丛花白长须，垂在胸前，手持酒怀，眼望远处黄土大地和青天相接之所，对围着他的众人竟正眼也不瞧上一眼。他背上负着一个包袱，再看他腰间时，却无弯刀。

原来他竟连兵刃也未携带。”

金庸起名自来讲究，中间层次的高手无一不是精心斟酌，“问天”一名必是不可一世的豪杰居之，然而物极必反，真正到了情浓化境，却又返璞归真，比如赵敏、殷素素这样朴实无华的名字。

我手边的这枚晚明辟邪也很瘦。先生云，此为和田玉所雕，山流水料，大刀阔斧，不事精雕而神采内蕴。诚如是也，大凡器物，总是能够诚实地反映当时社会精神状态，比过滤过的文字要靠谱的多——《勇敢的心》里第一句话就是“历史都是由胜利者写成的”。

洪武初年的釉里红龙纹，须发贲张，张牙舞爪，初得天下的豪情万丈，至万历差不多两百年，沉疴渐成。在这个时代，文官集团一边宣扬着伦理道德，一边自得其乐，上朝时一本正经，到家后小妾成群，想来实在是令人神往……这不就是我和员外的最终幻想来着嘛~

向问天具有玉的美德，仁义智勇洁，虽两肋生翼却在时机不合下四爪收敛——正如喵星人的洞悉，它总是知道你二傻子一样逗它玩，然后懒洋洋做出一些配合动作，让你乐不可支。但它不会把利爪伸张出来断了自己的粮饷。

向问天在任我行众叛亲离的时候卧薪尝胆，明明可以凭借一身武功做一个方外散人，却选择了毁去冠玉面容，隐去心中烈火，这是勇。对了，明教逍遥二仙之一的范遥，也是如此（可巧了。向问天是日月神教光明右使），范遥最可爱的地方就是在赵敏闹濠州大婚的时候，皱了皱眉头，对赵敏说：“郡主，世间不如意事十居八九，既已如此，怕是勉强不来了！”然后赵敏说：

我偏要勉强！

这样的倔强，让人爱足她一万年~

大多朝代更迭最末，器物间呈现出萎靡下行之气——前次有见光绪青花笔筒，画工精美，质地讲究，观气息却难掩萧索——清末朝野官宦腐败糜烂几近明抢。而晚明虽精神内核空洞，但在京文官在管辖抽头和地方官员的拜码头之下，私生活质量还是接近拉斯维加斯，更兼治国无门转于秘玩的苦闷，所以是暗偷，文房案头，器物反而精美异常。

灯下观之，奏刀从容而法制规整——自来好料名工，而此为和田山流水料，抚之凝冻却无羊脂之油润，望之瘦削却无洪武之张扬，盖因晚明文官集团虽明知积习却难自改。

就算明末著名的思想者李贽，也不得不屈服于已经凝固的传统政治，用自我燃烧的满足和快感给崇高的真理献祭，他明知类似于宗教改革或者文艺复兴这样的新生命终究无法在那个社会环境中得以孕育，最后，他胸臆间的难言之隐哪怕是遁入空门后都无从逃脱，结局是以一把剃刀割喉而死。

事实证明，“大凡高度的概况，总带有想象的成分…哲学家不能说明宇宙就是这样，只能假定宇宙就是这样。在这一点上说，朱熹和其他哲学家并无区别。既然如此，他所使用的方法就是一种浪费”，李贽就将这种并无依托的个人直觉发展成了在当时社会背景下的个人悲剧。

在此过程中，最难以让人信服的是，李贽还是禅宗的信徒，在我看来，禅宗充满了海门上人孙员外“流到哪里算哪里”的超然感，和一切都“去你吗的”的顿悟感。但李贽不成体系的散漫理论最终影响了他的判断——剃刀难道不是欧洲人常用的吗？

李贽如此，向问天最后断臂放走令狐冲，也是如此。所以，我将此枚很瘦的玉雕起了个小名儿：向问天。

万历十五年的向问天。

昵称是小问问~

很久以来，“君子无故，玉不去身”这句话总是在隐约提醒我还不是一个君子，所以看到这枚辟邪的时候，穷极钱袋收入囊中，再次拜谢先生赏赐~

万物有灵，明末至今四五百年，在物面前，凡人终是过客，多年后尘归尘土归土，小问问还是会在世间流转，直至永远。由此，它所蕴含的永恒和笃定，恰恰是我不断质问，不断游离的反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