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中心菜场边上开辟出一个农家自种摆摊场地，上午奉旨买菜，去时九点多，天色晴明，汗如雨下。
菜场里的正经行贩进货卖货，熟络的行云流水，经过摊位的时候招呼充满了套路感：来了，看看嘛多新鲜啊。
你过去，或者不过去，他们都宠辱不惊，不卑不亢。
而此处不同，脚步有一点点朝向性挪动，他们就真诚得笑开了花。多少年来进城摆摊的农夫都会对城里人保持距离感和戒心——我在菜场里展示手机支付成功页面的时候，老练的行贩们从来不会正眼瞧一下，而在这里大部分都会用混浊茫然的眼神寻找手机屏幕上自己熟悉的名字，看到了之后一脸轻松。
至少有一半是没有手机支付的，即使有，也犹犹豫豫地掏出一张二维码，一边展示给你一边嘀咕：
天诛诛噢这钱又到儿子兜里去了！
到后来，我来到某个摊位前第一句话就问：能不能用手机付钱？
拥有付款码的另一半洋洋自得，用时代弄潮儿一样眼神骄傲看着到处借扫二维码的摊贩们。
看到一个南瓜脑挺嫩的，是南瓜藤的嫩枝，叶片上都是毛刺，长老了像猎豹舌头——说得好像我被舔过一样，但是嫩的时候吃，稍微揉搓一下，据说可以清肠胃。原先这些都是猪都不愿意吃的东西，时代发展了，人开始吃。
有一次饭局上，一个前渔夫指着前菜凉拌海蜇头说：当年我们谁吃这种东西啊~说话间，在座一员肥大的土豪就着豆腐乳，吃完了第二碗白米饭，津津有味。
摆摊的一个敦厚的娘姨，我问能不能用手机付，她一脸遗憾说还在让女儿弄还没弄好，然后就跟对面卖番茄的说能不能刷到你那里啊~？番茄一脸倦怠地说我没有零钱了哎，娘姨又问番茄隔壁的冬瓜，冬瓜大概是不愿意驳番茄面子，笑而不语把头摇，娘姨脸上都是洞悉一切的无奈——我只好去另一个摊位买了一把茶豆，因为茶豆刚才扬言说买一把吧我帮你扫。
钱钟书说老实人的狡黠有时候会让人措不及防，固定认知中，村里的人们是淳朴的，厚道的，而一旦机巧起来，就是生硬的。
一个卖茄子的摊位上，大婶生疏地跟我推销西瓜，说上午刚摘的，便宜，包好！说完拍拍脚边的西瓜好像叫它们不要再睡了买主来了，我一看她敲打西瓜的技巧很不熟练，于是就觉得可能很好吃，就很大气的买了最大的一只，回家切开，果然是我今年吃过最糟糕的一个西瓜。
黎的单位在临海城东庄头村，那地方我很熟，至少在它成为大庄头CBD之前，我童年很多时光都在那里渡过，遥远的记忆交给了潺潺的小河，月光下的水稻田，“洋龙沟”——水稻田之间的沟渠，上个世纪这种地方充满了小鱼小虾，青蛙田蟹，螺蛳黄鳝，小伙伴几个，趁着家长午睡溜到烈日下，看着水草稠密处，一个簸箕扎下去，端上来就是活蹦乱跳的二指宽小鲫鱼，还有一种当地叫“花鱼”的长须鱼，很凶猛，养在一处，会把鲫鱼的鳍给啃掉，像一艘绝望的潜水艇。
还有田蟹，有经验的小伙伴看到泥地里隐蔽着的洞口说这儿有黄鳝——要么就是水蛇，他们常常这样吓我。
现在的水稻田里，应该连青蛙都没有一两只了。青青住在城南，山边红树林旁，有小河蜿蜒，却少人行，于是静谧的夜里，得以听取蛙声一片。
稻花香里说丰年，却在别处。
那时候每个来到村子里的陌生面孔，都要被谨慎的眼神围观直到亲戚迎出来热情招呼你的到来……在那幢豪华气派的大楼建起之前，工厂云集，于是会有很多外来务工者租住，住着住着，原本乡村的家家户户夜不闭户再也不见。
人们开始防备，对几乎所有都保持着戒心，微信朋友圈开始传播着各种光怪陆离，狗血故事。那些坦然安宁的乡土气息，已经去到别处。
提着菜想着这些不合时宜，每个菜场都是人间烟火地，想来临海城深处的洪池菜场又是另一番景象，那儿差不多都是城里人~
有一次在洪池菜场五妹摊上买猪头肉，熟客老李晃了过来看了看说妹儿啊，今天猪耳朵恁大了你哥吃不完呐，五妹淳朴的说买大吃多也是补嘛，老李就咧开烟熏的大板牙幸福的笑了，当时我就景仰地说这位兄台，不如一人一半？最好最好！老李抬手作揖置于胸前——我一看讲究人啊，老派人都知道，平胸抱拳为平辈礼~~手一抬起看原来我们都还提着排骨，就在那家号称1229年就开炸的排骨店对面排骨店买的。
青青说现在还是那里肉肉多实诚。
一时间心里有点斩鸡头，烧黄纸的意思，想着这不是风云际会啸聚山林是什么？像老李这样的菜市场神仙不正是人间烟火六月天嘛，不如加个微信深交一下再说。
正寻思间，老李眼神儿却在五妹身上身下做PADCT扫描，五妹见惯不惯，干净利落地切开那只肥大的猪耳朵，“您十七他十八”五妹说，“好咧！”老李又细密地跟五妹说老婆晚上炒了几个菜，我一看全是蔬菜就溜出来买几手过老酒嘿嘿嘿。
我赞美道：啧啧，假若有几粒花生米最是金不换了，老李敷衍的嘿嘿一笑，体贴细致地扫了五妹的微信收款码，又对我拱了拱手，提着猪头肉龙行虎步地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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