jessie是老临海人，前次讲，过去文庆街以东都算城外，紫阳街和府前街，才是正经儿城里人。
过去紫阳街家家户户门口都有清澈小渠，出紫阳街后汇入东大河，蜿蜒全城，想着和现在的丽江或前童古镇有点像，炊烟的傍晚，顽童被唤着回家吃饭，跳着脚跃过门口涓涓小溪上的石板回到家中，母亲一摸背脊，刚洗了澡又是一身汗，额头上点个爆栗，催着吃饭同时，唠唠叨叨地去水缸里舀一勺水拧毛巾擦汗。
如今城市汹涌扩张，此类景象不复矣。虽然不再，但紫阳街一带，烟火人间气息终究是迷人的。
后来大水来了，摧毁一切。
小巷深处的九月小筑不忍再睹，和师傅一起去拆修，问着师傅说能留住什么减少损失，回答说到处泡水，诸物皆不可用，告知九月，她笑笑说，又能如何呢。
感同身受的无奈。
玩笑说，过去官家不久就会有圣旨下来，免地方赋税三年以休养生息，啧啧，那不就好了嘛~
汪曾祺写高邮，“记忆中的人和事多带有点泱泱的水气，人的性格亦多平静如水，流动如水，明澈如水。”
临海城的水并不多，就算不多，水也无常。平静柔软是一面，暴戾是一面。老城像一个迟暮英雄，悲伤的看着他的民众受欺凌。
临海老城的住户，大都是这样的了，那些省了一辈子的老人，相互笑着把经年不舍的旧物扔了垃圾。
定定看了一会儿，回去继续收拾。
晚上去买小龙虾，店主说：本来就是尾季了不多，这次大水后，菜场都没有了。
不知不觉，临海人的纪年方式已经嵌进了“那次大水后”这个词。
自然是最善变的，暴虐过后的这几日，都是若无其事的晴空万里，去到老街小巷，院子里还有人在辛勤地擦洗，阳光下老人浑浊的眼神茫然地看着你，街巷的墙壁上，黄褐色的水线清晰，汪曾祺写：水退了，很多人家的墙壁上留下了水印，高及屋檐。很奇怪，水印怎么擦洗也擦洗不掉。
夜里骑脚踏车回家，停车位空了好多出来，仿佛缺了好多颗的牙口，路灯还是一样，蛙声还有几阵，就是有点寂寥。
一个多礼拜过去，连朋友圈里的潮水都褪得差不多了，美食、旅游、生意、修行，逐渐像吹散的雾气一样重新聚拢回来。生活继续，饭桌上多了很多话题，当时间过去，苦难会渐渐成为故事，很有可能也会笑着去说了。
该忘记的就忘记，过去的不会再回来。
只有前天经过城南，惊讶看到原本空旷的路边，车子堆满，烈日下，车身上淤积的黄泥正在干透开裂。
所以古代高人再夺造化，再窥天机，留下来的句子都是敬畏。现在科学昌明，人定胜天逐渐成为共识，我们肆无忌惮地在自然里开疆辟地，为所欲为，殊不知，一场大水，就让我们如此无助。
过去大灾之前，蛤蟆啦鸟雀啊甚至是老鼠这些都会表现出一些异常举止，然后有经验的老人们就会有所提醒。现在这些东西在城里基本绝迹。
唯一想的起来的，就是灵湖不久前大鱼小鱼都疯了一样跃出水面，好像老寿星上吊活得不耐烦了一样，当时朋友圈里都是抱着鱼乐呵呵回家的画面，谁都不会往自然异状方向去想。
“我们如何设想未来？”
这是上海世博会时候丹麦人放在门口一本小本子上印的一句话，哺乳动物的天性之一，就是主动和周边自然环境相协调，而科技的发展硬生生让我们开始对这种本性产生质疑。
早年有部电影叫未来水世界，票房惨淡，科斯特纳很悲伤，这次临海大水，蓦然就想着这部电影，电影里的人们在找不到陆地的汪洋里彷徨地生活，会因为找到一小块土地而欣喜若狂，更别说绿色植物了。
洪水褪去，四方义士侠客一般挥一挥衣袖回去，不晓得临海城这次能否给他们留下台州人果然硬气的印象。
自是感激，我有个住在紫阳街的朋友，当晚经历了东野圭吾一般的惊悚，得到最大的温暖，就是来自于这些伟大情怀的民间义士们。
人一旦被情怀驱动，是很容易伟大起来的，哪怕光辉只能照耀一两个人。
那几天停水停电，很奇怪，一边痛恨着楼下漫布的洪水，一边抱怨着水龙头里没有水，看来水能覆舟亦能煮粥不是一句笑谈，有着深刻的哲学况味。
日常生活中很多理所当然的东西忽然没有了，现代人很脆弱，回到家，按不亮电灯，水龙头没有水，就会惶恐起来。
难怪日本人总是在拼命珍惜，珍惜得到的任何东西，那地方动不动就地震，所有得到，转瞬之间化为乌有，这种得到即是赏赐的心理让日本人对几乎所有自然的物，产生敬畏和感恩的心。
但这种哲学的根基是略带悲伤的，听过一个说法，关于孩子生下来会哭的现象，日本人是这样理解的：当他终于意识到还是来了这个苦难的世界受苦，他不禁放声痛哭。
别再去渲染苦难了，苦难是一个部落的勋章。某种程度上说，越深重的苦难，会让那个纪年的节点更辉煌。台州有山海文化的传统，山里和海水，都是在相对恶劣的环境里讨生活。台州人的硬气应是由此而生。
灾难有时候是可以验证人的成色的，当那天晚上看着水一点点变得浑浊然后涨上来，那种无力感让我感到非常压抑，自然力量面前，人只有渺小和无助。后来好几天都在这种情绪里沉浸，提不起劲来做事。
曾经看到温州水头一个朋友的微信，那地方常常发大水，大小洪水到了那地儿就呆着不走了，所以叫水头。那条信息的内容是，水漫到二楼，这哥们不慌不忙推开窗户看着一片汪洋，拉起了一把破二胡。
以前当笑话看，这次的经历，让我晓得，是一种多么难得的幽默感。人在灾难面前，还能笑得出来，还能稳如泰山，要么就是习以为常，要么就是内心强悍。
就像老弼，前几晚喝酒的时候抖抖索索从裤裆里摸出一张照片给我看，鸡动得不能自理的样子，我瞟了一眼不以为然说谁啊这是，老弼当时就崩溃了：“苍天呐这是苍老师呐我从大洪水里抢救回来的这是她亲笔签名的啊啊啊……！”
我用意念剥光了照片上了的衣裳，一看果然是苍老师，于是转手就抢夺过来放在画廊镇宅了。
我喜欢这样的调笑令，它让我们带着凡俗的气息，带着蝇营狗苟，还有一些勇气挥霍掉消极，继续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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