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题目听上去像是兵器谱里的排名,大部分时候,我都觉得写音乐的文字应该和着酒意——但凡一种声音能被称为音乐,一定是藏着某种执拗。
中国的乐器里面大都住着一个灵魂,古琴里是看似潇洒的穷酸文人,二胡里是个身世悲凉的市井小民,编钟是肥胖的宫廷乐师,笛子和箫是冷面的江湖侠客,唢呐里住了个新娶亲的土匪……
鲜明的个性导致它们在整个乐队中,哪怕发出很轻的声音,也能迅速分辨。
那么扬琴呢?
民乐向来重旋律而不重和声,在合奏中,扬琴声音立体,音域宽,作为节奏性,和声性和色彩性乐器作用很大。但在曲子里,它很容易隐匿自己,好像显得不太重要的样子。
甚至音乐界有个笑话:扬琴和小提琴比有什么好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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回答是:它可以烧更久。
前几天阿三来画廊送票,喝茶吹水的时候,我壮着胆子跟阿三说,中国古典乐器,本质是孤独,大部分都适合独奏,独听。白乐天的琵笆行,千年后读去,月白江心阔,司马青衫湿,弦断声如在耳际。
根本上说,几乎任何一种中国古典乐器都没有配角属性。
当年何足道在少室山下,新填了一阙《考槃》,眼巴巴地追着想弹给郭襄听,也是想给一个人听。我也曾听过一个人的琵琶,就像是划伤在生命里的一道痕迹。
“不不不!” 阿三说,
“扬琴刚好不是,它是整个曲子的润泽剂,就像玉环绕着玄宗……当然它可以一骑红尘,彪悍而出。但它如果愿意,退守到隐忍绰约,整部曲子的厚度、音域的宽广、协调得以建立……怎么说呢,就像足球里的中场大将,负责组织全队攻击,但并不进球。
当明星们趾高气昂欢乐的时候,扬琴在最后一排宽慰地笑着看着,虽然她正对着指挥。”
“就像贝斯吗?” 我问:“不显然而不可缺,呛红辣椒乐队里的贝斯手Flea,可是一枝独秀的,在乐队中几乎成了灵魂人物。”
师生音乐会中,阿三的学生们光芒闪耀,而她站在幕后欣慰地看着,随着节律点着头,目光盈盈。
所以,难道扬琴里面住了一个春天里的阿三?
待到山花烂漫时,她在丛中笑。
双手接过阿三递过来演出票子,我跟她说:那么,我要准备一套正装吗?
阿三稍微意外了一下,摆摆手说不用不用,临海小地方,咱也不讲究的。
陈丹青写过在米兰的斯卡拉剧院听《伊凡·苏萨宁》,幕间休息的时候望见包厢内外意大利上流社会众生,年轻人华衣美服,男男女女都颓废清雅,那种骨子里透出来的气息,美国见不着。但他们在上了年纪的绅士和夫人身边,竟黯然失色,怎会失色呢?很难说,听说欧洲人的观念里,优雅一词,女子未到四十岁,没机会有。
不过还好,我们这儿的贵族都在那些很贵的学校里头,寻常也不大见得着。所以音乐会,只要不拖鞋裤衩摇着蒲扇过去,也是得体了的。
至少你没有机会在卡门歌剧散场的时候碰到一个意犹未尽的老绅士,帽子拿在手上,盯着你说:伟大!太伟大了年轻人 !你觉得如何?
目光炯炯。年轻人一阵张惶,不知如何做答,本身,去听音乐会这件事,虚荣的需要高过真诚的热爱,这也没什么,王尔德说的很精准:虚荣心是佩戴在年轻人胸前一朵优雅的花。
可惜我不年轻~
音乐的意义和力量到底在何处,从原始野莽的表达到学院规整的套路,人们一路上都在加入自己的理解,曲子在它写就的那一刻开始就已经不再纯粹,它生长在每一个演奏者的手中,或凋零、或丰茂。
“和野兽派一样,突破是从德彪西开始的……”
阿三忽然说,我心里一阵打鼓,不知道该说门德尔松还是鲁宾斯基才是正确的接住话题。
十月五号夜里,特意梳理齐整了发型胡须,带着少爷去了音乐会,剧场外的车子停得杂乱无章,门口道路被挖得支离破碎,老太太们摇着蒲扇看着人们进进出出。不久之前这个剧院还开过一场老年人保健宣讲会,紧接着就是一场海宁皮货大促销订货会。
阿三用这个地方弹奏扬琴,本身就有着一些行为意识上错综复杂的尖锐。
中途从剧场溜出来吸烟,门口是卖被单、卖茶叶,彩票小店,远处是亮在夜幕中的巾山双塔,小店里孩子的哭闹声,卷烟店微信的收款声,和剧场里漏出来的琴声掺杂在一起,美妙而烟火。
这种情形好像黄霑有一次讲过,在灯红酒绿的酒会中脱身找地方吸烟,蓦然回首不远处的热闹,忽然有些浮游的消极,好像灯火阑珊的萧索,音乐在这个时候不会牢牢抓住你,只在不远处让你恍惚,围着一个圆心游离。
上帝让我们大部分的时间里都陷落在庸常,作为赏赐和拯救,他给了我们音乐。
所以请善待任何用心做就的音乐,它并不常见。
扬琴的演奏方式带有一点暴力倾向,按照台上姑娘们演奏时敲击琴竹的熟练程度,你会想如果她们打算对着你的脑门敲爆栗子,放眼整个台州,你都找不到能躲的地方。
更何况,有时候你还主动不愿意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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