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物馆子

前几天是世界博物馆日，作为业余爱好者，想着写一些文字来说，不想时间太不值钱，一转眼，今天已经是520，朋友圈里各种恩爱会。

我的朋友小马曾经目光灼灼问我一个问题：你身边有那个婚姻是真正幸福的？我犹豫了一分钟不知道怎么回答就意识到答案昭然了。

不过按照现代人在手机里是另外一个平行空间的规律，母亲节的各大孝子、感恩节的各大火鸡，节假日下楼买泡面遇见原本应该在巴厘岛的老王，而他惊讶地看见应该在巴黎的你，两两相视一笑，毕竟大家都是有朋友圈的人。你提着一塑料袋泡面上楼，老王去了隔壁沙县大酒店。

但博物馆确实是喜欢去的。

今天看到蓓庆写的一篇文章，蛮有意思，题目叫《现代艺术展览的潮流和策展的叙事逻辑》，看上去是一篇严肃高端论文。主要论点是现代的艺术展览，不再仅仅满足于“实然”，其“因然”的部分，就需依靠策展人的“编辑”能力，来理清逻辑，陈明因果。

想起2016年阿姆斯特丹荷兰国立美术馆的特展《维米尔的小街再发现》，是个印象深刻的例子。展览规模并不大，但非常有趣。主题围绕约翰内斯维米尔的名作《小街》，究竟位于现今代尔夫特的哪个位置展开。除了画作和实地照片之外，展品中还有大量古代地图、税金账册和文献。整个研究的过程，就是从这些文献记载中找到线索，再相互印证，最终得出结论。

就策展叙事而言，说到底，需要的是相关研究的前沿成果和与时俱进的价值观念，而不是一颗媚众取巧的功利之心。

简单说，就是还原艺术品原本的语境，对应地组织起当时的创作背景，用一种全方位融合式的参观体验代替艺术品简单介绍，这就很有意思了。叙事性引发的沉浸感，往往是最好的参观体验之一。

比如劳特累克名作《在红磨坊》，就证明了进入19世纪后半页，随着煤气灯的发明，所谓的夜生活的开始。当时，巴黎出现了合法注册的性工作者和专门的色情场所——那个英国人说最要回到北宋的中国生活，是不是也因为开放了宵禁，西门庆可以在紫阳街游荡？

当时文学作品涉及这类话题的不在少数。比如《悲惨世界》中的芳汀，先是为贵族男友始乱终弃，后又惨遭工友的排挤，最终走投无路，只得出卖色相。而德加笔下那些姿容妙曼的芭蕾舞女演员，私底下靠“干爹”包养维生的也不在少数。

这和苏东坡在青楼里放浪形骸、伯虎在苏州城到处泡妞是一样的，难怪波德莱尔说过：

“何为文艺？文艺就是眠花宿柳。”

这句话让我在精神操守方面完全放松了警惕。

蓓庆是个上海姑娘，现居澳洲，涉猎丰富，视野开阔。这篇文字刚开始写一个奥赛博物馆的展览，名为《辉煌与悲怆——1850至1910年间巴黎风尘烟花》，她这样写道：“回顾整个策展，可以明显看出时序性叙事的清晰脉络。似乎于巴黎的花街柳巷之间，自19世纪一路漫步至20世纪初——从苦艾酒浑浊的绿光到良娼难辨的街头神秘女郎；从煤气灯的发明到火树银花的夜巴黎；从芭蕾女演员曳地遮天的轻纱舞裙到交际花们豪宅私邸的穷奢极欲纸醉金迷；从舞榭歌台纵情声色到圣拉扎尔监狱罹患梅毒被收容隔离的风尘女和她的私生子——对一个世纪以来巴黎的色情业及其相关的外沿，已经能够有个虽嫌浮光掠影，却也详实鲜活的了解。这一切都得益于近年来策展方式和潮流的变化。”

看了之后，我对我屈指可数能够背诵的外国人名感到悲哀。

感受大概是一个大命题，无论多么优秀的策展人，亦或是艺术品，带给参观者最大的收获，就是感受。如果你愿意再文艺一点，跟古人对话、在岁月中畅游之类的，也没什么问题。

但感受是核心，佛观一碗水，八万四千虫，世间万千都是经由自我感知开始的。博物馆里的古人们，在作品中凝聚着他们的精神念力，你越过时间的界限来到他们面前，小心翼翼、诚惶诚恐，或者，和他们一起快意。

前阵子在上海做一个软装项目，得空去了博物馆，印章馆看了半天，玉器馆泡了半天，西周至春秋战汉的高古玉实在欢喜，每一件都想装兜里。如这件西周戚，奏刀如破虏，看着实在快乐不已。

秉承着过眼即我有的优良传统看了又看，上下左右恨不得掀翻柜子拿出来上手抚摸一番，以至于几个保安对我展开扇面包围架势。

琢玉至唐后，敬畏天地鬼神之气渐去，妖巫天真之朴终无，至宋元明，人心渐强于玉，至清，终于精工毕至，仿佛做哀悼基督的青年米开朗基罗，连雕塑阴影处也细细打磨平整，相具而神失。

此处提一嘴，关于精细，战汉玉器上细过发丝的阴线刻痕，称为高古游丝者，后世已不可寻。我估计和上古琢玉神器昆吾刀失传有关，故老相传，昆吾刀须御气驱之，类道家本命法器。时下人们赚钱的赚钱，泡妞的泡妞，想修行可以，先加方丈主持微信，随缘之后再化去你生意里的罪孽，然后平和宁静。

商品社会物品充裕，精神世界鸡汤完备，哪有什么兴趣去孤苦修行。

文明另一个角度讲就是对自然逐渐怠慢的进程，忘记我们在自然面前的敬畏和卑微，这阵子一个新冠病毒就搞得天下大乱，更别说那些巨大的自然灾害，比如临海城去年夏天的大水，我一直觉得，人定胜天是一个膨胀度极高的错觉，就像我有一次领了五块钱的购车优惠券，就有膨胀地点开兰博基尼的广告。

扯远了……以前未曾多去的印章馆这次却也流连，战汉印章雕得完美至极，一枚枚看去，那种骄横跋扈的野莽，知节守礼的谨慎，纵横凌厉的刀划，拿捏得当的快活，觉得在数千年的古人面前，自己像个二傻子一样蒙昧。

不晓得什么时候有机会去西安，到那里的博物馆去看看那些纯粹而辉煌的时代，留在物件上的气息。那是中国人最骄傲自大的时代，也是最知道谦卑诚敬的时代。

逛博物馆唯一的遗憾就是不能吸烟，过去民国老先生看到一张好画，墙上挂着，藤椅上舒舒服服坐着，粗布长褂眯着眼看，点一支纸烟，缭绕中随着山峰笔墨间小路进去画面，捉到那份神韵。

博物馆的精英意识早在蓬皮杜时代就被打破，不应该高高在上。所以我其实挺满意这个题目的，加一个子，就油然想起煎饼果子、面馆子、苍蝇馆子，城门楼子，下馆子上馆子……这样就百姓了。

譬如见到郑板桥这副竹子，读了题跋，写得直白：

“终日作字作画不得休歇，便要骂人。三日不画又想一幅纸来，以舒其沉闷之气，此亦吾曹之贱相也。今日客中早起，洗面，漱口，啜茗。即以洗面之水，涤砚中滞墨，而友人之纸适至。欣然命笔，先写石，次写竹，次写兰，又以小竹点缀于兰石之旁。有得时，得笔之乐，总以数日不画故也。索我画，偏不画，不索我画，偏要画，极是不可解处，然解人于此，自笑而听之。”

哈哈哈哈哈……真是有趣！这历历在目的烟火气，寻常街巷的人间味儿，仿佛韦爵爷丽春院里分派娘姨粉头，西门庆天黑后闲逛紫阳街，胡屠户关上门数钱，苏东坡吃饱猪肉睡了一身汗的午觉……此时就极想吸烟。

很大一张画儿，常设展品，每次去都有见到，每次读题跋，总会笑出声来，扬州八怪喝酒的喝酒，泡妞的泡妞，个个总在人间烟火中打滚，不作天上游，就说金农，长得一副屠户模样，书法也写得像主席标语，却写出“记得那人同坐，纤手剥莲蓬”这样让人芳心乱颤的句子。

收心摄神地去看倪瓒，低三下四拜会吴镇，心如死灰看王蒙，而郑板桥，就想一把搂住脖子，跟他密密咬耳朵说紫阳街樱珠巷里新搬来了个小娘皮，着实好颜色，咱先去芳华面皮店喝顿酒，然后找她要微信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