早先说过，临海城的水云路，是一条丰茂的路。
暑假里差不多有一个月，我都是走路，从家里到画廊，再走回去。从北走到南，从天亮到天黑，听上去有点崔健的意思了呢！主要原因是电瓶车被少爷开走了，只能走路——但走路是件好事情，能够让人贴身地跟城市在一起，说城市可能口气太大了，这只是一条不起眼的寻常小城道路。但是水云路的风致，倒是看了个仔细。
其实城市越大，人心越小。有一句读者文摘里的句子是这样说的：城市用吞噬年轻人的梦想来壮大自己。
幸好我生活在十八线小城市……小镇青年总是觉得自己是拥有者，享用某种程度的稳定。稳定很重要，乌尔比诺医生面对费尔明娜的咆哮时，冷静地说出：
亲爱的，对于一桩完美婚姻而言，最重要的其实是稳定。
从北端开始，是古建大厦，据守路口，很多年前的建筑。业主是业界著名人士，最近正在修理，空中架起一片片墨绿色的围栏，拆下来后还是显露出那些莫名其妙的楼阁，顶上琉璃瓦的颜色好像更绿了些……以前有人跟我说把这些亭子建在方方正正的水泥房子上方，这在古建筑里叫阁！——只要是悬空的亭子就叫阁，知道不？我心里说知道了，香港多年前和龙虎豹齐名的杂志好像也叫阁，是藏春阁啊什么的，时间太久真记不清了，不过这样说来，色情界的人们早就明白一切的空中阁楼都隐喻着虚无，这样一想，就很高级了。
与此同时，传统的对面就是娱乐，晶都洗浴中心已经低调地开了上百年——仿佛庞贝城及时行乐的哲学观念在临海城完美地延续下来，天黑之前深夜之后总是有一些浓妆艳抹的妹子在边上小吃店补充体力准备上班或者下班。有些好汉曾经说那里几号小姐温柔体贴不乱搞，对此我是相信的，毕竟，存在即合理并且合法，要不然早就被严打了。
只不过，这个洗浴中心门口没有上升到历史学高度，要不然可能会篆刻着庞贝人的偈语：谁知道明天会怎样呢？好好享受今天吧！由于这种认知充满了难以辩驳的真知灼见，以至于影响到了天堂中关于真理认知的安宁，所以上帝无法解释，只能将怒火倾倒了下来，化为岩浆，掩盖了庞贝城，以及真理。
生活和真理到底是什么呢？谁能知道，有时候，在晶都贵宾请上三楼的包房里，黯淡灯光的模糊中你只记得银铃般的声音在耳边响起：
哥，要不再加个钟呗，天都快亮了呢。
这是员外告诉我的，我没去过~我问他是怎么得到这样的体会的，他说人一定要认识到自己的独到之处，看我没怎么听懂，他解释说基本上就是要独自去到某处。
最南端就是我的小画廊，谈笑皆白丁，往来无鸿儒，每天几粒人，播放几十首歌曲，燃烧几百支香烟，说过数千句废话，以及万千念想。
夜里十点钟之后在水云路走路，总是能够碰见几条野狗，有些成群结队，像非洲草原上的鬣狗群一样地，趾高气昂追着角马一样可怜的我纵身跳过两个红绿灯；有些孤独游荡，莹莹孑立，楚楚动人地看着我，跟着我，脖子上套着精致项圈，人们说这些都是家养的、走失的、受过教养的，于是我就放下心来——我小时候被狗咬过，底层代码里有防备心。听说刘若英也是如此——刚好边上有个小卖部，我对店主说给我来根火腿肠——要最大号的，最能让狗狗感到诚意的那种。
店主说有，两块。
然后说再给我来根棒冰——我的牙医跟我说实在疼了，就吃点棒冰冻一下，比止痛药管用。于是我每天经过小卖部的时候都会吃一根棒冰，有一块的，一块五的，希望把我的牙麻痹掉忘记疼痛。有一次太晚了，店主已经和朋友们麻将落桌，听见我买棒冰，不耐烦地说两块五！我还是买了。拆开包装的时候发现这是两百米之外的一块五，刚想抱怨，听见麻将桌前店主朋友们的抱怨做什么生意快快快，顿时原谅了他，内心充满了耽搁了他建造长城的宽容。
但是当我带着肥硕的火腿肠准备对这些深夜流浪狗狗们表达善意的时候，却总是转头就找不到它们，刚才在我进去小卖部的时候还跟着的呀？这让我想起方鸿渐在去三闾大学的路上遇见在他乡的同乡小贩，充满戒备地跟老乡说着苦难，但旋即消失——可能是因为被一种叫信任的刀子捅得太多，导致了防备的怯懦——就像我的诗人朋友，原本在静好的生活中写诗，但是时不时地被棉签捅醒，然后一首首带着偏执的诗歌喷涌而出，流淌在朋友圈，到处都是。虽然我常常在想这可能并不是他本来的性子。
当流浪者开始怯懦地防备善意，这真是一件令人悲伤的事情。
当放逐者不再悲伤，它怎么会在意一根廉价的火腿肠儿决定跟随呢？
所以我有时候只能携带着发不出去的火腿肠回到家，如同随身携带着一根没有发射的火箭。虽然一路上我都在用嘴唇学着我的猎人朋友大富兄当年在括苍山脚下发出的声音——我清晰地记得当年只要他发出这样的声音，附近五十公里的犬科动物都会发疯一样像潮水一样汹涌到他身边，并且摇动健壮的尾巴向他示好，就像海力布能够听懂动物们的语言那样。
然后他骄傲地、坦然地、像亚历山大大帝般地、赏赐给摇的最卖力的几片地瓜干，当时看得我都鸣不平了，您至少得给点肉吧！——而现在我手里捏着诱人并且能诱狗的大号火腿肠，面粉中夹杂的这些都是肉的迷人谎言，走过半条水云路，竟然没有一只野狗愿意靠近我，跟随我。等着我从小卖部出来谄媚地、剥光了外衣地献给它，就像宫里那些公公们常做的事情一样。
原因之一，可能是我的朋友大米跟我说过的，你没养过狗，你的身上就没有狗气，一般狗只要鼻子一嗅，就心知肚明你没有跟他们种族用过真心、处过太久，只要不是真的爱，它们就不太愿意搭理你——大米在不经意间验证了我善意的廉价——刚才说过，我小时候被狗咬过，看到狗的时候颈项后面的汗毛就会紧张竖起来，据说这是人类进化到现在仅存的动物性之一，但是很多人现在连汗毛都没有了，通体光溜。
也是的，从建立沟通的角度来讲，这种原始的，底层的对抗性情绪一直存在，高效的交流就难以为继不是吗？
只能信了，不过到底会有些黯然神伤，有个文艺家说你认识的人越多，就越喜欢动物，我相信他指的基本上是狗。毕竟像达利一样牵着食蚁兽在巴黎街头遛弯的人并不多见。
猫猫狗狗的倒是满目——关于猫我也有些说辞的，画廊曾经来过一头叫小三的猫，因为我的画廊叫三川，于是我们就亲昵地给它取了个名字叫小三，我们曾经买过昂贵的猫粮给它吃，有时候价格超过了我点的外卖，给它准备了绵软的毯子，它也会赏赐给我们一些温暖的拥抱……至少我在午睡的时候它钻进过我的被窝，温柔地像梦露以及杨玉环，在你怀里轻微颤抖，喉间发出一些甜腻地呻吟，然后令人心碎地缩成一团。
但是后来它还是走了，分析原因之一就是我和我的朋友们常常在深夜的画廊门口召唤它回家睡觉，就在水云路南端，每当月浮中天，夜色静谧时分，响彻了我们深情的召唤：小三，小三，特么小三~你快回来睡觉啊！……
然后经过的人们——往往都是一些刚运动回来的中产阶级们，浑身冒着热气，肚腩稍微收缩，浑身披挂专业运动衣，手机里充满没法回的信息……他们用诧异而尊敬的眼神投向我们，眼神中充满对我们明目张胆喊出这样豪言壮语的同意和鼓励。
我认为他们当时就觉得我们是他们精神上的喉舌，宣泄的窗口，因为当时太太们都在身边，但是将心中深层次的念想在水云路这样的大街上嘹亮喊出，这个行为本身就充满了治愈。
扯远了……现在说回那根火腿肠。我终于在职教中心围墙外的一根电线杆子下，把这跟火腿肠剥光，赤果果放在地面上，心里想着狗子们哦，走过路过不要错过，然后就决绝地走了，就跟一个慈善家终于决定不要看见受到施舍者的感恩一样，这样会更显得高尚。当年长腿叔叔也是这么做的，无非狗狗们没办法给我写信，我也没办法持续放上火腿肠。
古茗奶茶店照样灯火辉煌，洋气的年轻人们坐在柜台前捏着手机沉默，像一团寂寞的篝火。
黄色蓝色制服的骑手们捏着手机找柜台上的包装，提了就走。职教中心十字路口，打电话说给客户说您的外卖到了，树的黑暗中一个少年走了出来，好像卡拉瓦乔画的少年，嘴唇边的绒毛鼓荡着青春潮湿的气息，接过去递给身后，穿着校服的小姑娘接过奶茶，皓腕凝霜雪，肤白如玉，樱唇点缀了一口狠狠对少年骂道：
擦！老娘要喝的不是这个口味呀你个傻逼~
